那个盒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早在当年事发之前,她就将这个盒子送给了一个很喜欢她的长辈,而她一点也不意外,这个长辈会恨她入骨。
罗莎?伊莱斯,她作梦都想要拥有的温柔母亲,一个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小孩,不在乎小孩爱上的人跟自己家族之间的仇恨,全心支持的人。
她还记得罗莎对她微笑的模样,对于她的来访,热情的欢迎拥抱。
“亲爱的,你怎么会来?”
那个女人,明明累得半死,为丈夫的事情疲于奔命,也知道那些事情背后卞家插了一手,但仍热情待她,就像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你来找诺顿?很可惜,他跟他父亲出去了。”
“我是来找你的。”卞珏的笑容很勉强。“我想请你帮我保管一个东西。”她拿出了那个盒子。
罗莎见她递给自己一个盒子,微笑。“喔,好怀念,在我是小女孩的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盒子,里面摆了好多我心爱的东西,不过嫁给诺顿的父亲后,盒子就留在我父亲身边了。这是你的秘密宝盒?”
卞珏却因为她这番话心痛起来,她没有办法把这个东西留给自己的家人,因为她不信任他们。
“我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保管它,可以请你帮我留着它吗?”就这样丢弃,她舍不得,里头有太多珍贵的回忆,她下不了手。
“这是我的荣幸。”罗莎微笑收下了。“我会帮你保管你的秘密。”
“那么从现在起,这是你的东西。”卞珏见罗莎收下,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伤感。“如果以后你发现我是个不值得你疼惜的坏女孩,你可以自行处置它。”
“喔,看来这是你的弱点呢--”
闻言,卞珏心一沉。是的,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是她的弱点。
“既然你交给我保管,我可以看吧?我保证不会告诉诺顿。”罗莎一脸好奇,像是急于知道秘密的小女孩。
“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告诉诺顿。”
那是卞珏跟罗莎最后一次谈话,不久,便发生了那件事--她诈死陷害诺顿,让他被关进看守所。
那盒子里的东西太过隐私,是一些小东西,相片、小卡、小饰品,一些看起来不起眼,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的东西--
诺顿的相片、他们第一次去看电影的票根,他们第一次的舞会邀请函,上头有她和诺顿的名字……她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感情,都在那个盒子里。
全部,都是跟他有关系的东西,一些小到不能再小,不小心就会让人遗忘的小物品。
原以为这个东西早就被丢弃了,但现在,却完好的出现在她眼前。
不用照镜子,卞珏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从来不曾感觉自己在一个人面前是无所遁形的赤裸,心事被窥探、感情被暴露在阳光下,这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让她觉得难堪。
此刻诺顿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只是这么看着她,迈开步伐,伸手取过她手上的吹风机放进柜子里,再当着她的面将柜门闭上,让那只精致的黄梨木盒消失在她视线中。
“走吧。”
他的语调和缓,没有提及那只盒子,但卞珏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什么都知道,于是,她在诺顿面前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以卞珏来说,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落荒而逃!
“珏?”艾许惊叫,想追上去。
“艾许,留在这里,把牛奶喝完。”诺顿边走边下达命令,把艾许留在他的住处,自行追卞珏去了。
他没有料到卞珏会有这样的反应,像是被戳到痛楚似的逃跑,根本不愿意面对,他赶在她推开酒吧门离开前,拉住了她的手,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放手。”卞珏低头,声音带着颤抖,她想撇开他的手,可惜徒劳无功,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两人之间的互动拉扯就像一对恋人,让在酒吧里做打烊工作,正搬椅子的酒保看傻了眼,直到他不小心把椅子摔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而这代表有人的声响,让卞珏肩膀一颤,防备立起--
“出去!”诺顿回头对他吼。
酒保连吭一声都不敢,三两步离开酒吧。
没有吵杂人声、没有音乐的酒吧,安静的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感受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诺顿先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开了口。
他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卞珏,脆弱,以及慌张地逃避。
直到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之后,遮蔽在他眼前的东西随之揭去。
“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可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他说。
诺顿没看过--卞珏像是听见了奇迹,她抬起头来,回复有点“卞珏”的模样,脑海里立刻想出十种怎么夺回那盒子的方法,在不被诺顿发现的情况下,抢到、偷到,然后销毁!
那是不能被看见的东西!不能被他发现,她爱他。她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维持自尊,站在他面前,就因为他不知道,她才能欺骗自己。
“直到最近--我才有勇气打开,看我母亲留给我什么。”
可惜,诺顿接下来的话,打碎了她的希望。
“盒子坏了,有修理的痕迹,看起来是我父亲的手笔,只是他一向修不好这类小东西。里头的东西都跟我有关,我出生第一天上学、第一次骑马的相片……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我妈会放进去的东西,而那个盒子,也不像是我母亲的品味,太高级了,像是订作的,如果不是摔坏了,出现了裂痕,我想我也不会看见藏在底下的秘密,在那不到半吋的夹层里有--”
“住口!”卞珏瞪大眼睛,大吼出声,不愿再听。
她当然知道她藏在夹层里的东西有什么,那是她以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东西。
一张胎儿的超音波图片,图片里的胎儿只有豆子般大,她在相片上亲笔写下了字句--
我很抱歉,我的宝贝。
但是诺顿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等了很久,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一个可以把话说清楚的机会。
“那应该是我的小孩的第一张相片,上头有你的字迹。我忍不住想,你为什么把这个东西送到我母亲手中,要让她知道你有了我的小孩?这是威胁?而你为什么生下我的小孩?为什么舍弃他之后又来寻他?是因为你爱他,可能吗?还是他是妳的丑闻?未婚生子,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落魄的前议员之子,你不愿让你的弱点流落在外,被人掌握,丢失脸面--”
“你住口!”卞珏被他这番话给激怒了,用她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给了他一记巴掌,红着双眼,对他励牙咧嘴地咆咛。“对,他是我的弱点!我生下他,我爱他,因为是我们的小孩!”
他说得对,像她这种女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去爱一个孩子?
如果当年,她没有那么高傲的自尊心,顺着母亲的意和罗南交往,有了小孩--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她当然会毫不考虑的拿掉孩子。
如果没有诺顿,不知道被爱的温暖,她会变成卞家的女王,变成她父母都畏惧的模样,变成一个一生中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爱的女人,只有算计和掠夺。
就因为是诺顿的孩子,她不顾处境有多艰难也要生下他们的小孩。
“我的孩子,永远不会让我丢脸!”卞珏对他吼,这是一个母亲保护自己孩子的方式。
强悍,像个无敌铁金刚。
而这正是诺顿想知道的答案,于是他握住卞珏的双手,冲着她笑出来,不是嘲讽的笑法。
他的情绪转折太快,让卞珏接应不暇,表情僵住。
“因为是我的小孩,你才生下他,而你把盒子交给我母亲,因为你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样。”不是问句,而是声声肯定。“这表示,你爱我。”
在诺顿的眼神之下,卞珏感觉自己无所遁形,赤裸的感情在他眼前摊开,这样的感觉,她不习惯,没有遮掩防备,没有弯弯曲曲的心思,太直接了,她无法招架。
但她仍撑着站在他面前,拚死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告诉自己不能倒。
“重要吗?”到了这时候,她还想要逞强,这么的不坦率。
“我父亲那种个性的男人,不可能会自杀,绝对不可能,他是军人出身,一生都在对抗不法,必定宁死不屈。我也往最坏的方向想过,若他失势,接着会失去所有赞助人,失去所有庇护,那么,父亲以往得罪过的政敌,那些背地里的不法,一定不会放过他--我直到看见那个盒子,你的盒子,我才明白你也想到了。”
母亲也搞懂她做了什么、牺牲了什么,才会留下她的东西,即使生气的摔坏了,也让父亲亲手修好,好好的保存下来,交到他手上。
第二十章
他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并且接受了,留给诺顿唯一的遗言,就是要他好好活下去。
他当然愤世嫉俗,当然想要报复,他当然愿意不顾一切成为魔鬼,但那是他们留给他最后的要求,他没有办法违背,因为他深爱他的家人,会想着如果他的母亲知道他仍被仇恨蒙蔽,会非常伤心。
但卞珏却不同,他有爱他的父母,卞珏虽然父母俱在,但她只有一个人孤军奋战。
他握着的这双小手,纤细得像是一折就会断,但她却用这双手,保住了他的性命。
“卞珏,你很聪明,知道哪里才是让我安全的地方,对那些人来说,一个失去父母的男孩,根本不足畏惧,只是即使我现在可以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但想起来,我还是无法原谅,没有办法原谅你倔强、好强、不肯认输,什么都自己扛的个性,没有办法原谅你,不能原谅你,早就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到现在才回到我身边;不能原谅你,让我恨你,又不可抑制的爱着你--”
他们的重逢,不只捣乱了卞珏的心情,诺顿也受了影响。
不见无妨,一见,那些爱啊恨啊,全都搅在一起,分也分不清,所以他变得不像他自己,易怒又冲动,还用最粗暴的方式对待她,想激起对方最差劲的一面,好说服自己,这个人,不值得。
……等一下,她听错了吧?
“什么?”卞珏突然觉得脑子混乱,她已经习惯了听见别人说一句话,就可以想出十种应对方法,但却被诺顿那一句话给打乱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你被迫送走自已的小孩,留在父母身边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这几年,只是当个芭比娃娃而已?我不相信,你手中没有掌握可以威胁他们的把柄?”
没错,她的确握有父母的把柄,足以威胁他们的弱点,才能让她在这么快的时间内离开卞家、脱离家族,没有任何的阻拦。
早就想离开的,但为什么还待在那个令她痛恨的地方?因为除了诺顿和小孩的身边,她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没错,我习惯收集有用的资讯,等到可以拿出来使用的那一刻,我的母亲从小就这么教导我--我姓卞,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即使诺顿从认识那一刻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不只一次看穿她的诡计,却还是爱她。
而现在呢?他刚刚说了爱她,是她的幻觉吗?
卞珏手搭在他手臂上,看着他,从他深蓝色的双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时,伶俐的口舌突然像被猫吃了,一句话都说得不完整。“你刚才说、说……”
“嗯?”看她现在的样子,让他联想到瞥扭的少女。
真是有趣,卞珏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表现得不像个少女,现在她的年纪早已不是少女了,却出现了小女孩会有的表情,诺顿不禁微笑。
“我刚才说--妳是芭比娃娃……不是这句?我不能原谅你、我恨你、还是--我爱你?”
卞珏放开搭住他手臂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发出怪声音,怕不这么做,会一点也不像自己,会像连珠炮似的问他,他对她还有感情吗?爱她吗?跟憎恨相比,哪一种感情多一点?
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吗?
“我有这个资格吗?我陷害你、利用你对我的信任,设了一个局,引诱你踩进陷阱,还只知道做最坏的打算,没有让你见你父母最后一面,硬要留下你--”卞珏疯也似的朝他吼出自己对他做的事,那些恐怖的事情。
诺顿的反应却是抓住疯狂的她,捧着她的脸,吻了她。
这个吻,让卞珏想起了从前,没有诡计陷害的岁月,他们之间有的,是爱情,她能轻易从诺顿对她的态度、他的吻、他的触碰,感觉到这个男人有多么的爱她。
不是上一回,那个带着压制意味、愤怒和憎恨的吻。
怜惜……她又一次感觉到那令人迷醉不己、忘记自己是谁的情感。
“我应该恨你、恨死你,但我因为没有办法恨你而憎恨我自己,在我看见那个盒子--你托付给我母亲的心事后,我怎么可能再恨你?”
与其说恨她,不如说他更厌恶自己。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应该自私一点,早在家族出现危机之初,就斩断她对自己的依恋,这么一来,她就不会为了救他,让她自己陷进这种局面。
他想,如果他是卞珏,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一定是心痛非常,且承受难忍的煎熬。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卞珏以为这是梦,诺顿居然在吻她,口口声声对她说对不起,还告诉她他能理解,告诉她从现在起,一切有他在。
这是真的吗?他体谅她、不恨她了?甚至是……爱她的?
眼前的男人高大壮硕、健健康康的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不断的说着抱歉,卞珏的心温热,开心和心酸和在一起。
原来,她所爱的人还爱着她。
她开心、感动,思绪紊乱,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生怕下一秒,这些都消失了。
卞珏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多年前他们见到彼此最后一面的影像不时浮现出来折磨她--他被灌醉倒在楼梯间,不甘皱眉的模样,想到就让她难过。
她不习惯流露自己的感情,不像诺顿,总是直率的告白,她唯一一次亲口说出对他的感情,是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