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村的目光转向窗外时,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西部画家欧阳曾经展出的一幅名叫《欲望》的画,画中那个男人眼里潜藏的东西与这只猴子直接表露的东西太相似。
西艾力与达戈正在商量怎样处理这只猴子。达戈说:“把它关在后车厢里,明天有回饭铺的车,让司机捎回去。”
西艾力赞同达戈的意见。达戈下车去开了后车厢,将猴子放进去。大概是猴子不愿进去,跟达戈撕扯,达戈大声地训斥猴子,然后砰的一声关了车厢,车厢里立刻传来诅咒一样的叫声。
达戈在夜色中边吹口哨边撒尿,两种声音交响和谐,清清楚楚地传进车里。
西艾力似乎受了某种感染,当达戈返回车里时,他对谷村说:“你也下去方便一下,否则要到明天了。荒野中不敢多停车。”
谷村随西艾力下车,深夜的戈壁一片寂静,天和地朦朦胧胧连成一片,有些寒意的风吹拂着,使谷村打了一个激灵,立即头脑清醒起来。
第一部分 第30节:9深夜的戈壁(4)
谷村下车后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小便。她举目朝前方一处黑咕隆咚的地方走去,立即被西艾力制止了。西艾力说:“你就在车后方便,不能走远。”
西艾力充满了命令似的语气,使谷村赶紧停步,转身走到车后。刚一蹲下,车后厢里的猴子大概闻到了谷村的气味,在里边大呼小叫起来,到谷村把一泡长尿尿完时,那只猴已经到了歇斯底里哀号的地步了。
谷村站起身,赶紧钻进车里,人顿时觉得轻松多了。
西艾力这才上车,刚才他一直站在离谷村不远的地方,背朝着谷村。他的确怕在这荒野中发生难以意料的不幸。四年前,他和另外一位司机去尼雅遗址,在半道上遇见一个搭车去牛角山的妇女,他们好心把她捎上车,在路途中这位妇女要下车方便,他们就让她去了。可是等了半天都未见她回来,天也黑了,四周一片死静。当他和司机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时,那个下车小便的妇女已被几只狼咬死了。被咬死之前,这位妇女连一声尖叫都未曾发出,就死在狼嘴之下了。他们只看到妇女七零八落的残体,大概几只狼就潜藏在四周。西艾力和司机没有办法,只好将这位妇女的衣物和随身带的包袱一起送往牛角山。但到了牛角山,却没有一个老百姓知道有这样一位妇女,也没有谁家有这样的亲戚或者朋友最近要来探望。这位妇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遗弃在了荒野之中。这件事对西艾力的刺激很大,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忘不了,所以谷村一下车,他就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
车开动之后,达戈就讲起了那只猴子,他说:“这只猴子为什么一见女人就怪里怪气的,没有猴相了呢?早在四年前,从河南来了一位农村大嫂,自称是耍猴的,怀里抱了一只丑陋的小猴,在刚才我们吃饭的那家饭铺停留,并为饭铺的老板表演耍猴技。饭铺老板被这位妇女花样翻新的耍猴技术搞得眼花缭乱,当晚就把耍猴的妇女留在了饭铺里。晚上这位耍猴的妇女吃饱了、喝足了,倒头便睡在了老板的床上,老板无奈之下,只好与耍猴的妇女同床共枕。两人一夜风流之后,到第二天天亮,那只猴就蹲在他们睡的枕头边。饭铺老板醒来,这猴就冲老板傻笑,老板吓了一跳,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位妇女起床之后吃饱喝足,就要与饭铺老板告别,老板自然有几分不舍之情,但妇女坚持要走,老板也只好在路上随便拦了一辆车。没想到车开走了,猴却不知道被谁拴在了门口的树桩上。老板觉得很奇怪,也就让猴留了下来。到了第二天,老板才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一万块钱被偷了,他怎么会想到从房梁上解下钱袋来的就是这只又瘦又丑的猴子呢?至于那位妇女为什么没带走那只猴子,这是一个谜。饭铺老板说,那个女的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找她年轻时的相好,于是偷了他的钱,就把猴扔了。后来,饭铺老板又有另一种说法,说那个女的还要回来与他同床共枕,是借用一下他的‘巨款’。总之,那笔钱丢后,饭铺老板的神经都错乱了,差不多患了癔症。”
达戈很神秘地说:“你猜猜,那个妇女最后到底怎么了?”
谷村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达戈说:“那位身揣‘巨款’的妇女,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西艾力老师的车。后来,那位妇女被一群狼撕吃了。西艾力老师后来从妇女的包袱中发现了那一笔原封未动的‘巨款’,这笔‘巨款’后来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饭铺老板的手中。你没看刚才老板对西艾力老师的热情劲儿?那简直是像敬菩萨一样!”
谷村惊讶地睁大眼睛,说:“这件事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像一个传奇小说中的情节,如妖似魔的破猴,终遭恶报的妇女……哎呀!发生在这样的地方,真是让人奇怪。”
而此时的西艾力则一直保持着沉默。
达戈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对谷村说:“你该睡觉了,将靠背放下去,枕头和毛毯就在坐椅下面的箱子里。”
谷村的确睡意浓浓,听达戈一说就更困了。她放下椅背,一张小床便形成了。她拿出枕头和毛毯,全是崭新的,有一股好闻的花香味。她忆起了西艾力送她的沙枣花,好像就是这种花香的味道。
第一部分 第31节:9深夜的戈壁(5)
她看着西艾力沉默的后背,心里充满感激,心想:西艾力这样的男人,是会让任何一个跟他相处的女人有安全感的。
谷村躺下之后,脑子里轰轰乱响,很快就睡沉了。
半夜时分,谷村蓦然醒来。车停在了离村庄不远的公路旁,达戈横着身子躺在前排的椅子上,正高高低低地打着呼噜,睡得十分香甜。
西艾力坐在谷村躺的椅子旁,一只胳膊支撑着头,静静地坐在那里。车内光线很暗,无法看清楚他是否睡着。
谷村伸了一个懒腰,支起身子朝窗外望,天上缀满了星星,静静地闪动着。远处的戈壁似乎有篝火,而且还有隐隐约约的帐篷的虚影,这些影子像一艘艘在暗夜中行进的船只,在波动的火光中悄然行进。
谷村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了。她坐起身来,脸贴在玻璃上观看外面,谷村想一个人下车去,观看美丽壮观的夜幕下幽静浩瀚的沙漠……
谷村侧回头看一眼正熟睡的两个男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突然,在篝火的方向传来了歌声,还有手鼓伴奏。歌声和手鼓声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西艾力醒来了,他大概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歌声。他的目光在车内的黑暗中摸索着,他看到谷村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便轻声问道:“你怎么不睡?坐在那里像个守夜的人。”
西艾力和谷村都小声笑起来。外面的歌声不断地传进来,也许夜晚太寂静的缘故,歌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也显得很清晰。
谷村侧耳倾听着,她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容模糊的西艾力,西艾力也在暗中注视着她,他们似乎都在倾听。
茫茫无际的黑夜,寂静的戈壁,歌声显得苍凉而悠远,它的悲伤和惆怅像雾一样笼罩着戈壁。
谷村想起了一个诗人,那个诗人叫北野,他曾这样写沙漠中歌唱的维吾尔人:
羯皮鼓轻轻点一下
悲怆的维吾尔男人便像塔里木起伏的沙漠
汹涌着汹涌着
生命中一望无际的干渴
都它尔(注:乐器)为那悲歌上下盘旋
都它尔为之一咏三叹
风沙弥漫的嗓子
空阔孤寂的路程
胡大啊
人生为何这般荒凉
谁能把受苦的人直接带进天堂
这就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啊
河流通向沙漠
……
谷村突然有些感伤,一股极其复杂的心绪随着感伤在胸中徘徊,她想,命运究竟要让她干什么?
西艾力感受到了谷村此刻的情绪变化,他把手伸向谷村,抚摸谷村头上零乱的头发,他的抚摸充满了关怀和慈爱。
谷村双手握住这只手,这只手又大又壮又厚,像一只舒适的小船,完全可以将自己疲惫的身心放在里边,安静地憩息。
谷村把满是泪水的脸埋进这只手里,她轻声地抽泣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脆弱很委屈,她需要一种力量,一种男人的力量。这个男人让她的身心感到安全可靠,她要用自己全部的情感去爱他,去爱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是谁?在哪里?自从那一年深夜里听了小林有关处女膜胜利揭幕一事后,谷村心里就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她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男人,她要爱一个男人!此刻她依然觉得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谷村抬起头,她的发丝上和西艾力的手上都沾满了泪水,她冲西艾力抱歉地笑笑。
哭过之后的谷村的笑容像雨后的天空,非常恬静迷人。
西艾力深长地吸气吐气,如释重负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他对谷村说:“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认真地去做,再艰难也要坚持下去。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帮你。”
西艾力真切关怀的目光注视着谷村,他并不知道谷村不惜一切寻找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男人与谷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好深问,因为这是一个姑娘的隐私。尽管这样,他心里仍然会冒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楚来。他很清楚自己在爱这个姑娘,这会让他陷入一种难以抗拒的痛苦之中。
第一部分 第32节:9深夜的戈壁(6)
谷村说:“明天到达什么地方?”
西艾力说:“龟兹国古城遗址!”
谷村略有些惊讶地说:“就是《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那个音乐舞蹈佛教的圣都吗?”
西艾力含笑点点头说道:“深入其境,会使你领略到与书本中完全不同的东西。”
谷村默默地注视着西艾力,西艾力被谷村淹没在昏暗中的目光吸引了,他觉得这双眼睛太不可思议也太深奥。在那一刻,他很想扑向谷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对她说:是谁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要让我认识你,爱上你……
可是西艾力没动,尽管他是那么的激动,他还是默然地注视着谷村;尽管心里有着排山倒海的激情,但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他怕由于自己的过失,伤害并失去这个姑娘。他只想小心地呵护她。
西艾力动了动身子,习惯性地掰响了手指,声音急促而清脆,在狭小的车厢内响成一片。
中午时分,刮起了一阵大风,车窗外顿时黄沙弥漫。突然一股扑面而来的风,与车速撞击时,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声。沙土打在玻璃上,发出碎裂的响声,谷村吓得瞪大眼睛望着狂风呼啸的车外。车子明显受阻地晃动和颠簸起来,风势迫使它缓慢下来。可是车一慢下来,风就更加放肆地敲打着车身,大有不把它推翻决不罢休的强劲势头。
车仍然行走着,偶尔透过弥漫的黄沙,能看到远处的树木林带和村庄。不管是树木还是村庄,此刻都在狂风中惊恐万状地挣扎。
达戈神情平静地开着车,好像外面什么也没发生。当狂风迎面而来,车速受阻,发出呜呜的声音时,他才眯起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过一会儿风速减慢了,他又睁大眼睛,若无其事地望着前方。
西艾力看着吓坏的谷村,安慰她说:“别怕,这种现象在沙漠中随时发生。特别在夏季,常常沙暴骤起,铺天盖地,烟云四合,道路迷失。狂风所到处,飞沙走石,撕空裂地,弱小的植物全在风暴的摧残下枯萎了。有时候我们的车在沙漠中行走,被突发的沙暴袭击,车被埋在突然降临的沙土下面。有时车会被风吹得晕头转向,莫明其妙地倒转一个方向,如果不注意的话,车又回到了我们刚出发的地方……”
西艾力若有所思地说:“沙漠拒绝生命,塔克拉玛干摆出与人类和一切生物势不两立的架势。”
谷村目光注视着前方,说道:“难道与生命为敌的就是这些四季洁净的小沙粒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达戈说:“内地城市的风没这么大吧?”
谷村想了想,说道:“内地一些北方城市风也不小,到刮风季节,风从早到晚地吹,有时吹几天几夜,把城市里的尘土和污垢都吹上了天,满世界飘摇。那种漫天飞舞着垃圾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目睹了这种景象的人,大概内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看似美丽的城市,竟然如此之脏啊!人们通过大风,才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可怜,多么的无耻。”
达戈说:“有一年我去北京出差,正遇刮大风,在长安街上走着走着,迎面吹过来一张纸片,不偏不倚地盖在我脸上,我还以为是一张存款单呢!揭下来一看,哎哟哎!回到宾馆两天没吃饭!”
谷村见达戈说了半截不说了,就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呀?”
达戈说:“是一张贴过疔毒的药纸,上面还印着‘疔毒贴’的字样,还有制药厂的地址、出厂时间和失效期……我那个恶心倒霉哟!”
谷村说:“既然这样,你还看得这么仔细,连药的失效期都看清楚了。”谷村调侃地看一眼西艾力。西艾力望着车窗外,正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对谷村他们的谈话没有反应。
达戈说:“我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文字,才恶心得两天没吃饭。后来,我一想到北京,免不了想起那张纸,浑身的鸡皮疙瘩就生生地冒出来。我就想不通,我从未去过那个人人都向往的地方,可是一去,迎头痛击的是那样一种东西,你说我那种感觉……”
谷村说:“不就是刮风吗?风是会嘲笑和捉弄人的。它将一些人们回避的、隐晦的、不易放在眼皮底下的东西,统统给揭露出来,让人们目睹自己经历的痕迹时,感到不好意思。”
第一部分 第33节:9深夜的戈壁(7)
达戈说:“所以有人曾说,世界上像塔克拉玛干这样纯洁无污染的沙漠已经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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