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而瘦的个子,喜欢穿白衬衫,绍裘的短发永远削得丝丝可见,清清爽爽有股草药洗发水的味道。
我喜欢近距离的凝视他,浓眉,星眸,薄嘴唇,若再盯得紧些,他就会脸红。
“苏苏,”他无奈地说:“你的眼睛像是会咬人。”
可是我不去看他了,他又会来看我,绍裘的眼光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在面颊上,不轻不重,带着浓情与温度。
我们的约会很简单,逛书市、博物馆,或是看新上市的佳片,只有在人少的地方,他才会上来拉住我,干燥温暖的大手,有一些试探与几分歉意。
“对不起,苏苏。”他说:“请你再为我忍耐一段日子。”
他正在办离婚,女方为财产分割在找他的麻烦,行动间一丝一毫容不得错处。
“当初你怎么会和她结的婚?”我奇怪:“为什么又搞成了这样的一个僵局?”
“我们两家曾是世交。从小在一起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后就遵照双方家长的意思结了婚。”
可怜的绍裘,我不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发,虽然已经三十岁,他却还是个大孩子,天真幻想任人摆布,守着份高薪的技术研究工作,完全与现实生活脱了节。
怪不得都说好男人是孩子,可就算是在孩子中,绍裘也是最听话善良的那一个。
看完电影,他把我送到到小区门口,不能离大门太远,也不能离大街太近,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偷情,虽然,明明是女方先提出的离婚。
“让你受委屈了。”他轻轻说:“下个月十号是期限,苏苏,到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好。”我说:“绍裘,还是你先走。”
每一次分手,我都让他先走,他相信这是缘于我的爱,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算结束。
然而,我只看着他离开,再转过身去,走进了小区旁边的另一条小路。
昨天才下过雨,小路上泥泞不堪,延伸向远处的一大片平房,走近了,可以看见一幢幢房屋浸在浓黑的夜色中,纵然是黑夜,也掩不去墙上斑斓的污迹。
媚媚在其中的一幢楼上等我,进门时,她正在涂艳色的指甲油,翘了毛的小刷子涂一下,再用纸将甲沿外的红油擦掉些。
“你到底在做什么?”她劈头就骂:“不是已辞掉了夜总会的工作,却又买了这么多新行头,是不是找到了好户头,喂,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我这个穷朋友。”
“真烦。”我瞪她,挤过去,到阳台上过烟瘾。
“喂,你躲什么呀。”她又追过来,艳红的双手指指叉开。
“我下个月要搬出去了。”她说:“想过了,还是和阿强住一起,好歹省了些开销。”
“嗯。”我点头。
“你不担心?”她睨我:“快去找个新的合租人,否则下个月的租金怎么办。”
“好。”我缓缓呼出烟雾,朦胧里媚媚花容月貌,行动间张牙舞爪。
“真的没有找到好户头?”她怀疑,凑过来仔细看我身上的衣服:“这种又贵又板的衣服要来何用?而且肯定是花了大价钱的,苏苏,你要是抖起来了,我才不会放过你。”
“知道了。”我说,顺手把烟头往墙上按,灰白色的水泥面上乌墨墨的一滩印子,忽然看得我触目惊心,绍裘不大抽烟,偶尔点上一根,也要避到吸烟区里,完了把烟头放进盛了水的玻璃缸。
我停下来,左右去找烟灰缸。
“苏苏,你的电话。”媚媚又在大叫。
我跑过去,一手捏了烟头,一手接电话。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男人的声音低而哑,每次听到都会叫人不舒服。
“不是在办么。”我没好气:“不放心就别来找我。”
“可是时间只有半个月,明天我会叫人送一份快递来,里面有一把钥匙,我们已交了一个月房租,你可以按照地址先搬进去,时机成熟时直接打我的手机联系。”
“知道了。”我说:“价钱到底怎么算?”
“八万块,先同快递一齐给你三万,事成之后再付余款。”
“没问题。另外,还有我的工作推荐信。”我挂了电话,狠狠地把手上的烟头往窗外投出去。
“你们在谈什么钱?”媚媚像只鬼一样从身后闪出来:“好家伙,真是找到了发财的门路,有没有我的份?”
“没成呢。”我不耐烦地推开她,在这种狭小阴郁的环境里,人的身上像是会发霉,凉嗖嗖,湿漉漉,碰上去有些滑不溜丢。
而绍裘,是阳光,晒在他的身边,叫人暖洋洋地慵懒开怀。
我对他说:“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地段繁华,闹中取静。”
“多好。”他很高兴:“以后我可以到你家里来看你,信不信,我有很好的厨艺,会做地道的本地菜。”
那一句话怎么说:卖了他还在替你点钞票。
绍裘就是这样的人,可是,我看着他,轻视不起来。他只是个快乐单纯的孩子,生活里唯一的阴影与挫折,大约就是离婚的处境。
“好。”我的声音有点涩:“我会尽快搬进去,你一定要来看我,做菜给我吃。”
晚上,我给那人打电话:“快递已经收到,我现在在新房子里,我准备下个星期六把他请进来,你们可以在半夜一点的时候过来。”
“好。”他很高兴,难得顾客肯对我说:“苏小姐,合作愉快。”
第二天晚上我便把绍裘请来,他这样的好男人,没有个三番四次的往返,决不会越了雷池一步。
他果然烧得一手好菜,清炒通心菜、麻婆豆腐、红烧鸡块还有一海碗的排骨冬瓜汤。
我一手举筷,一手抄勺,左右逢源大嚼大咽,嘴里,还要忙里偷闲地挑剔他:“通心菜太嫩鸡块太老,绍裘,你的排骨汤还不到火候。”
他宽容地微笑,在家庭生活的背景下,显露出敦厚安定的底子,又找来纸巾给我擦嘴,难得有一次,是我在他面前像个孩子。
晚饭后,乘着夜色,我们手拉手去看电影,很老套的午夜场,放映的是《麻雀变凤凰》。
在电影院里,绍裘仍紧紧拉着我的手,当银幕上王子开着敞蓬的名车去迎接陋室的妓女,黑暗中,居然听到他在叹气。
“怎么了?”我问:“是不是心里很感动?”
“可惜只是在拍电影,”他说:“苏苏,你总是笑话我天真,但我也知道,现实里的妓女不会是这个模样。”
我沉默,不错,绍裘也有现实的时候,至少他亦明白妓女不可能嫁富翁。
晚上,他把我送到新居前,道完了别,照例要转身先走。
“慢。”我叫住他:“这一次我先走,绍裘,请你在后面看我的背影。”
还没进门,就已听到电话铃声叮咚。
“小姐,我们是楼下的健美中心,我们提供喻伽、有氧操、抬拳道等各类的课程,如果现在参加,还可办理年度优惠卡附送塑身美体套餐……”
我当然不需要,却还是一字字听她说完,第一次有人同我打这样的服务电话,承蒙得她看得起,我当然也有耐心。
挂了电话,走到窗台上,遥遥地可以看绍裘的背影,在路灯下一晃,终于不见了。
他没有说错,现实中没有那样的妓女,我们通常精于讨价还价,言语锋利动作粗鲁,影片中的妓女进不了酒店,而我们进不了正常社会,雪白的工作履历上,没有经验,没有推荐人,只好回到黑夜中去,在大都市底层里讨生活。
我叹口气,打开抽屉翻找香烟,空落落的抽屉里只一点零星物品,身份证、工作证、博物馆的宣传小册子,一切都是假的,同绍裘的初遇、介绍、证件与交流,我的香烟藏在抽屉的夹板里,我的真实隐匿在雇主的文件夹中。
快了,还有四天,一切都会结束。届时我将拿到推荐信,上面有本市知名大企业的管理层签字,它可以助我找到新的工作,体面的行业,端庄的客户,谁也不会知道那女人曾经做过些什么。
燃了一支烟,我在窗下自得其乐。
星期六下午,我约了绍裘出来看书展,在人头拥挤的展示厅,他怕我走散,伸手过来紧紧拉住。
“外面人太多;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房间里悬着浅金色的窗帘,配一色淡绿墙纸,我把饮料端给他,坐下来,再一次凝视他,浓黑的眼瞳里,一个女子的犹豫眼光。
“苏苏,为什么不说话。”他双臂围上来,拥住我小心若易碎的瓷器。
但我毕竟不是易碎的瓷器,曾经有很多双手,在上面狠揉猛搓,每一下,都恨不得洗褪层皮,男人,我已看得太多,他们是凶猛的动物,连带着我也成了恶毒的姿式。
“绍裘,”我只余叹息:“请抱紧我,再紧一些。”
“苏苏,我很高兴,居然能遇到你这样的女孩子,聪明、现实、有主见,难得还是这样纯洁和朝气。”耳边是绍裘在说话,声音穿过房间,从墙壁弹回我的耳朵。
“是,我也很高兴。”我轻抚他的头发,不可想象这样脆弱天真的孩子,在法庭上被人以通奸告罪。
“苏苏,相信我,我们终于会在一起。”
“好。我相信。”我看着窗外,天色已渐渐暗下来,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慢慢推开他:“绍裘,你等我,我先下楼买菜,等会你再做饭给我吃。”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他不解。
“菜场里人多,还是在这里等我比较好。”
“好。”他丝毫不怀疑,微笑地看着我:“苏苏,这样多好,我们在一起多温馨。”
是的,很好。我也向他微笑,一边抚过他的轮廓,浓眉,星眸,薄嘴唇。
“房间里热,来,让我把你的外套挂起来。”
拎着他的外套,一路走到玄关,一手挑着衣领挂到衣架上,另一只手,很随意地抚拍了一下,再回头一笑:“我走了。”
他也笑,头顶有短发丝丝跃起,清秀而无心机。再见,绍裘。
我走出门外,袖口塞着绍裘的皮夹子,找了一个角落翻开来细看,几百元的大钞,一些零星的票据,还有几张信用卡。
立刻去了银行,赶在营业结束前将自己帐上的所有现金取出,又在自动取款机前,把他的信用卡一一打开,这个粗心的孩子,取钱从来不避我的耳目,连续换了几家自动取款机,我取了近八万元的现钞。
九点的时候,我已在侯机室,等待十分钟后去南方的航班。
忙碌了一天,人很累,捏着才买的旅行袋,里面只有简单的一点行李,情不自禁,去想他此刻的表情,是愤怒还是忧伤,八万余元对他来说应该只是个小数目,否则他的妻子又怎会使出这样的大手笔,雇我来令他身败名裂。
登机时,我回过头去,最后一眼看这个城市,在这里有一个伤心的男人,一个失望的女人,还有一个我正要去另一个地方,城市里的故事犹如失落的拼图板,所有的细节与线索,当事人未必会了解全景。
可是,绍裘,我要你记住我,不管是什么方式,我只要你能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