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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商晟睡得并不好,醒来便见侍臣端着托盘跪在榻边,托盘里放着的是玉廷王的金冠、玉带、朝服、鱼符。“哐!”商晟一脚踹了侍臣手里的托盘,吓得侍臣面色苍白、噤若寒蝉。“去秘牢!”还未梳洗更衣的帝君大怒道。
牢中,花倾之穿着白色里袍对着一餐符合诸王规制的朝食若有所思。
“朕又没有褫你的官,夺你的爵。”一声冷笑从头顶落下来。
不用看也知是谁,花倾之顿首,“臣惶恐。”
商晟令人开了牢门,走进来,哂了一句,“你还有惶恐的时候?”侍卫赶紧铺了锦席,商晟坐在倾之对面,令侍卫、狱卒全部退下,黑着脸道:“好了,没有旁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清楚。”
花倾之一夜未睡,将前因后果、事情利害细思一遍:
那晚去见点绛园与初尘联络的黑衣人的声音倾之识得,此人姓段名江,是左都的女婿。可若是左都,他为何要背盟反击,将十步杀赶尽杀绝?他必定也有证据落在凤都手里,单是往来信件,随便挑出几封也足够他吃不消。可若这事与左都无关,显然段江不可能是幕后主使,那他背后的人又是谁?幕后之人又为何揭发盟友?又或者,他们要打击的并非凤都,毕竟那几间店铺不是十步杀在京据点的全部,而他们一开始针对的目标就是他——玉廷王花倾之!
是了,用几个据点换他身陷囹圄,西甫玉廷王在他们眼中还值得起这个价钱。若是如此,答案便明了了,凤都内部亲白姜的一派越过初尘直接与段江及其幕后主使再缔新约。于凤都,在保存大部分实力的情况下排除异己,借刀杀了无心复仇的凤都王;于段江及其主使,构陷花倾之入狱。是一石二鸟之计。
若如此,初尘手中没有证据,连与之结盟的人是谁都不清楚,因此,又不能排除左都的嫌疑。然而,眼下倾之却希望那人就是左都,至少目标明确,若左都清白,只是被人利用,情况就更加敌暗我明了。
但不管是谁,他们的目的却不难想见——一曰杀商晟,二曰夺帝位。
倾之心中早有决断,商晟问起,他便将昨夜所思条理清晰地一一道来——是敌是友,观势而已。且不说目前他与商晟利益相关,花倾之不希望朝局乱,更不希望天下乱。商晟倒对倾之的和盘托出很是意外,而细思之下也就明白了倾之的审时度势,并且不禁为之心惊——有一个人的阴谋,将他们两个都算计了进去!
一个老辣的商晟,一个敏睿的花倾之,能挑得他二人相忌相搏,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对方的计划可谓缜密。但还不算天衣无缝,因为有一个拿捏得准利弊得失,在关键时刻可以放弃既往仇恨,与商晟联手的花倾之——这委实不易。
当然,前提是花倾之所说全部属实。但那许多秘密听下来,环环相扣,中间稍有矛盾就难以自圆其说。商晟相信,没有比事实本身更能自圆的话。
“你说他们拥立的凤都王是渤瀛侯的女儿傲初尘?”商晟问。
“是,初尘的母亲是凤都王颜青羽。颜青羽当年受姐姐白凤迫害,逃至海都。”
“傲初尘不是死了吗?”花倾之为何不近女色,其实商晟清楚得很。
倾之道:“没有,有人劫持,制造假象。”
“谁有那么大本事?”
“颜鹊,他是初尘的舅舅。”
商晟撇了撇嘴角,冷冷道:“不会与你也有关系吧?”
花倾之微笑回道:“我以为陛下早就知道。”
商晟大笑:十五年,他们之间太多的秘密早已经不成秘密。花倾之很少在他面前出手,出手时也掩饰得极好,但今朝就不同了,商晟一眼就看出他承袭的是谁的武艺。浮光殿夜宴那晚,花倾之的舍身挡剑与其说是救驾或是博取他的信任,还不如说是救颜鹊。每次想到这里,商晟心中不免有些难言的不是滋味。
沉思片刻,商晟又问,“你说白姜原是凤都的主使?”
“是,一切谋划都由她而始。”
“她是什么人?如何令颜鹊言听计从,如何比王女还有威信?”
淡淡地看了商晟一眼,倾之道:“颜白凤。”
鹰眸圆睁,一瞬间商晟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能言语。
预料之中,倾之只做未见,续说道:“我不知道她如何逃脱,但她在火中毁容,此后一直带着面具。她逃到了凤脊山南,焱部的叛乱也是由她挑起。”
沉默半晌,关于颜白凤,商晟没有再说一个字。
“你手下……”丹凤眼微微挑起,神光慑人,“是不是也有一批人,准备为锦都复仇?”商晟一语诛心。
花倾之垂首,眼眸转动,抬起头道:“有。”
商晟不怒反笑,“你当真不怕朕杀你?”
“正因为我手下有这些人,陛下才不会杀我。”
“朕可以先杀了你,再将他们摆平。”
花倾之压着想要翘起的唇角:何必争论这样的问题呢?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商晟知道杀他的代价,所以不会,也不能杀。可他还是说了,笑着说:“如果陛下要杀我,请将我葬在撷苍山。”——撷苍山,那是母亲的安息之处。这是花倾之第一次在商晟面前提到母亲,间接而婉转,却再没有比这更锋利的刀了。
商晟阴晴不定的脸上终于一片苍白,一片茫然。倾之却依然笑着,直到商晟离开,才肆意地躺倒下去,眼泪倒流:这么多年了,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却原来仍然是撷苍山前扑在师父怀中大哭的孩子……
“你知道吗?他跟我提起雪谣,他居然用雪谣威胁我!”云池宫中,商晟发着脾气,“还有,既然有人检举,难道我不能怀疑一下吗?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他就金冠也摘了,朝服也脱了,什么意思?他在威胁朕,在向朕示威!”
季妩一边听着丈夫的抱怨,一边使眼色令人将易碎的东西搬走。
“任性!”商晟骂累了,终于愤愤坐下。
季妩在他背后“嗤嗤”的笑,商晟转头没好气道:“你还笑!”
季妩莞尔,“这是倾之任性了吗?是有些人任性了吧。”
商晟凝眉,忽然明白季妩的“有些人”指的是他,不由面上一窘,回过头去,不说话了。季妩边为商晟抚背顺气,边问:“陛下相信倾之与十步杀有勾结?”
“他要杀我,用不着去勾结十步杀。”商晟还不糊涂。
“那陛下还生气?”季妩怨道。
“白眼狼!”商晟愤然:他是要他如何弥补才能满足?
这时有侍卫密报,商晟要走,季妩起身为他整理衣冠。他抬着头,也不看她,只含含混混道:“你……,你去看看,顺便把他从牢里领出来。”
季妩手抚着他衣领处厚实的滚边,垂眸但笑而已:这事恐怕还真得她去,别人兴许还请不出来呢。
渌水园。
瀑布旁丛生的连翘正开得灿灿如金,配着玉色新叶,生机盎然。水潭边的凉亭四面垂帘,以遮挡溅起的飞雾,同时又形成一个优雅安静的空间。
侍卫挑帘,亭内女子身着杏粉衣裙,头上以镶嵌珍珠的银饰为主,气质柔和冲淡,光华内敛。见商晟进来,女子起身盈盈一拜,“臣女傲初尘,参见陛下。”
不霁何虹
【章十五】不霁何虹
亭内还有一个少年,佩着剑,之所以觐见帝君时可以携带兵刃是因为他本也是风翼侍卫。商晟一面示意傲初尘免礼,一面坐下,边还笑道:“今朝也来了。”
少年“侍卫”神情冷淡,手按着剑,并不言语,那眼睛似乎是长在了头顶上。
傲初尘解围道:“陛下,他不是今朝,是今朝的孪生弟弟连城。”
商晟“嗯”了一声,定睛细看。倾之未向他提起连城,但商晟早先就知道傲初尘当年怀的是双生子。忽想到了什么,目光在连城脸上溜了一圈,商晟板起脸道:“今朝没有失忆,你们调换了身份。”起先看他的字时便起了疑惑。
连城正眼瞧都不瞧,爱答不理地算是默认——从前的白姜,现在的商晟,对敢于胁迫他母亲的人,连城从不会屈于对方的淫威而假以颜色。好在一旁傲初尘及时替倨傲的儿子恭维了一句,“陛下好眼力。”解了尴尬。
商晟打量这对母子,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老大像娘,老二随爹。
“坐吧。”商晟道。初尘谢礼,敛裙坐下,膝盖只刚跪在席子后缘,虽与商晟对坐,却保持了距离。商晟见状道:“不必拘礼,朕是倾之的舅舅,自然也是你的舅舅,近前些。”初尘再谢,才坐回原处,微垂首淡淡笑着。
商晟盯着初尘看了一会儿,其实他印象中的傲初尘一直还是二十年前云螯岛上渤瀛侯的小女儿,一双水灵灵、清亮亮的眸子,笑起来甜到人心坎儿里去,让人不羡生儿羡生女。“朕一直记得你的眼睛。”商晟赞道,“有灵气。”
初尘抬头,莞尔道:“我也一直记得陛下的眼睛。”
“哦?”商晟捋着胡子,好奇地问,“朕的眼睛如何?”
初尘道:“陛下的眼睛神光熠熠,是一双不老的眼睛。”
顿了一下,商晟大笑:傲初尘嘴甜,二十年前他就知道,可不是花倾之能比。隐隐约约地想,若非当年执意将她逼走,大概这十五年中便可有人承欢膝下了。
笑罢,低头转动面前茶杯,商晟沉声道:“听说白姜……就是颜白凤。”
初尘垂下眼眸,答道:“是。”
端起茶杯,“怎么死的?”
初尘轻吸了口气,淡定道:“被我鸩杀。”看商晟端着茶杯的手稳得纹丝不动,却并未接话,初尘又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姨母。陛下……”她抬起头, “陛下恨她吗?或者,有一丝丝的感情?同情?”
商晟放下杯子,看着初尘——就那种近乎极致的美丽而言,傲初尘像极了颜白凤。“她是个傻女人。”并非不屑和嘲讽,而像是评价着自己的一位老朋友。
相识的那年商晟十九,颜白凤十六,他的的确确要承认那是一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明媚女子,可他的心里满满只是季妩,那个远在丈雪城为他缝制冬衣、修补铠甲、收集梅花为他制成香囊的结发妻子,满满只是送行时她对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颜白凤认识他,从头到尾就是命定的劫数。
笼络、利用、毁弃,一步一步商晟按照自己最初的计划完成了与颜白凤二十年的“爱恨纠葛”,甚至连亲生骨肉也没能挽回他哪怕一丝的心意。商晟至今不后悔对颜白凤的绝情,但他毕竟老了,(。电子书)有时回想起同一辈中那些拔卓超群的人物多已不在人世,便就看淡。爱呀,恨呀,哪还有那么多心力去想?倒是每每回忆起来,常熙、花少钧、颜白凤,都像是他的老朋友,不曾离开。
“执着的人都傻。”初尘垂眸浅笑,像是感慨。
商晟拧了眉头:红尘世上,几人无执?颜白凤执着于情,花少钧执着于义,而他执着于千秋功名,便是内心明亮如傲初尘也有她的执着,那便是花倾之——若不是他“囚”了倾之,想必也不那么容易“请”到她。执着之人傻,却不表示他们不智,相反,还都是些聪明反被聪明累的人吧。
“这话说得中肯。”商晟大笑,继而捋着胡子问道,“你是凤都王族后裔,想必知道诅咒之说吧?”三十年来他所执着的另一件事或许就是留下一点血脉了。
姨母被心爱之人“烧死”在翠薇宫时的诅天咒地,傲初尘可以想象。“听说过。但我长在海都,不知道这诅咒的能力是天生拥有,还是后天习得。”
商晟神情严肃,“也就是说你不了解诅咒之说,更不知道如何破解?”
“是,”初尘垂目,片刻又道,“其实我并不相信。不信,也就不灵了吧。”
“呵,”商晟一笑,双手交叉向后仰了仰身子,鹰眸半眯,“诅咒与占卜同源于上古巫术,你说诅咒之说不可信,那你傲家的占卜可不可信?”
初尘轻笑,“依我所见,并非占卜预言了祸福,而是祸福印证了占卜。若说占卜预言祸福,我不信,若说祸福印证占卜,我信。”
“有什么分别?”商晟对此见解颇为好奇。
“占卜之术,十而中一,人们便觉神奇,但其实还有九次是不准的。以一信而盖九谬,岂不大谬?故而占卜其实不可信。夫信者,唯信其所信而已。”
“‘夫信者,唯信其所信’——好大口气!”看着初尘,商晟忽而大笑,笑纹的弧度柔和了他面部的威严刚毅,“朕真想知道傲参听了这话会是什么反应。”
初尘淡然道:“恐怕要让陛下失望,父亲早被我气惯了。”
说者明明静如止水,娴如幽兰,拿着端庄得不能再端庄的架子,却偏逗得听者抚掌大笑。商晟笑出眼泪,还不忘替其幸也哉、其不幸也哉的傲参说句公道话,“你倒不要不信,傲家的占卜确实灵验。神明之事,不可妄言不信。”
“陛下。”侍卫入内低唤了一声。
商晟正与初尘聊得起兴,不耐道:“不是说了不要打扰吗!”
“是。”侍卫恭顺地低下眉眼,却仍俯身在商晟耳边说了什么。初尘不知何事,但见商晟脸色骤变,一双含笑的眼眸倏凝成冰——像是出了大事。
商晟匆匆离去,只吩咐了侍卫一句,“带他们去见玉廷王。”
初尘起身,望着商晟的背影若有所思,忽听身旁侍卫道:“王妃,这边请。”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王妃”指的是她。
千山堆雪、万仞垂瀑,雪阿宫的梨花将整座宫殿淹没在一片莹白之中。
流风回雪间看见心爱的女子笑着走来,风拂罗衫,梨落满肩,即便白日当头也不禁让人心神摇曳,疑是梦境,然而倾之心中倏然一紧,大步上前抓住初尘的手,焦急中甚至带着责备,“你怎么会在这里?商晟抓你来的,他用我胁迫你?”
被视如无物的连城识趣地背过身去揪梨花,不知道自己把嘴巴撅得老高。
手腕被箍得生疼,但初尘只是摇摇头,明亮的眼睛里流转着水波,她微笑,露出上排细小整齐的贝齿,“我想你了,自愿来的。”
“你……”面对初尘依然固我的恣意和任性,倾之也只能叹气。
“倒是你,怎么会在雪阿宫?”依初尘看来,昭君臣之别,可在明政殿,示血缘之亲,可在云池宫。雪阿宫是琼华公主出嫁前的寝宫,怎么都觉得左右不靠谱——她所不知道的是,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