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映风。
系姻缘(三)
宿醉并且坚持不肯服用解酒汤的下场就是——
头痛欲裂。
刚走进大厅,就看到四嫂用眼神频指她与裴映风之间的空位,大漠故意无视,走到寒天身边坐下。
'四嫂,一碗紫菜粥,谢谢。'
接到粥碗的同时顺带接受了某人气愤的一记白眼,大漠摸摸鼻子,手不自觉地就移到头顶穴位上,疼,眉头微皱,很疼。
'很痛吗?' 桌对面关切的声传来。从她进来后,再细微的神态他都看在眼里。
她径自埋头喝粥,当没听见。
'啊!' 忽然一声惨叫,骇得寒师兄都朝她看过去,'小漠,没事吧?'
瞧她面目如此狰狞。
'没事。噎了下。' 她随意笑笑。踹这么狠,肯定都淤青了。
笑,一定要笑。
她微笑着转向从昨夜开始就一直没拿正眼瞧过的某人,'裴大夫,在这边还住得惯吧?' 昨夜四嫂坚持以她酒醉需要人照顾为由把他留了下来。
没想到她会忽然主动开口,黑眸亮了一下,他温声道,'很好,就跟自家中一样舒适。'
'那就好。'
对话完毕。她冷淡转过头去,继续喝粥。
'今日过节,街上一定很热闹!我们家漠小姐打小最喜欢热闹了!裴大夫若是有空待会儿不如一起上街去?'
'四嫂,我今日约了人——啊!'
'又怎么了?' 寒天再次看她。
'没事,又噎了下。' 她冷静答道。这下可好了,就算她想上街也没腿能走了!
看来,为了她的腿,她也得想个办法先断了四嫂的绮念。
'裴大夫,不知如玉小姐近来可好?大婚之日,可要记得邀请在下。'
如玉?大婚?裴映风面露不解之色,'我没有——'
'咳咳咳咳——' 一旁的寒天忽然一阵猛咳盖过了他的话。大漠看向他,'你怎么了?'
'没事,我也噎了下。' 寒天心虚地笑笑,不着痕迹带开话题,'裴门主,你——'
'寒总捕,在下早已不是门主,你唤我映风便好了。'
'什么?!' 高昂的女声猛拔高了一节,大漠用难以置信的神色道,'你为什么不是门主了?'
他不是连武林盟主都当上了么?怎么又忽然连门主都不是了!
难道——黑眸危险地眯起,是有人故意排挤他?以他温顺的个性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狗胆,竟然敢动他?!
看进她眼中赤裸裸的杀意,他不禁微笑,悬了一夜的心总算可以稍稍放下一些,她还是关心他的呵。
'是映风自己辞去门主之位的。浩烟门现下交给大哥当家,他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她闻言眸大张,瞪他,恶狠狠地瞪——
'我不吃了!' 碗重重摔下,凳子也被一脚踹开。
负气的身影出了门,徒留一干人等在桌边面面相觑——
半晌,'她生什么气啊!' 寒天神色木讷道。真是……莫名其妙。
'漠姑娘!漠姑娘!' 连唤了数声,前面的人就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朝前走。
'漠姑娘!' 终于赶上她,他伸手握住她柔荑,她抬头瞪他,用力抽回。
他无奈看着她,她却别过头去,眼睛盯着地面。
'你在气什么?' 裴映风轻声问。每次跟他在一起,她似乎总在生气。
她不回答,也不看他。
'是上次在浩烟门的事么?我可以解释的。' 他猜测道,小心打量她神色,她仍是面无表情。
他轻叹一声,'大哥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若不顺着他的意,他必定不会放过你。其实那日我喂你药只是幌子,目的是降低大哥戒心。到最后一刻,我便可出手救你。'
她闻言身躯一震,终于抬头看他。惊讶,欣喜,数种感情在眸中交织,最后却都变成不确信。让她如何信他?他若救了她,便是对不起裴家,对不起浩烟门。
'是真的。' 看出她的迟疑,他温和地笑,右手又重新执起她的,温柔的声低吟, '小漠,我怎么忍心伤你呢?' 从那日起,他便在她和浩烟门之间做出了选择。
他掌心的温暖,眸间的深情在瞬间让她溃不成军,辛苦筑起的心防亦随之崩溃坍塌,他说不忍心伤她啊,为了不伤她,他甚至愿意背弃浩烟门,放下一切来京城找她……直到眼前俊秀的面容开始模糊,她才发现自己竟然——
流泪了?
修长的指轻柔抚去她划落面颊的泪,她整个人亦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一次,她没有再闪避。他拥她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心头久置的空虚感总算被填满,忍不住逸出满足的喟叹。她亦安静地,静静在他怀中,倾听他沉稳的心跳声。
看到这一幕,远处偷窥的两人终于放下心来。
'我就说没事吧?这下可算雨过天晴了!' 寒天得意笑道。
雨过?四嫂瞪了对面的人一眼。
天晴?又瞪一眼。
寒天缩了缩脖子,为了逃避她谴责的目光脑袋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刚才在屋外明明还好好的,两个人还深情相拥,怎么一回来又变成老样子了?
'寒师兄。' 忽然被点名了。
'什么事?' 他战战兢兢道。她要是再不给裴映风好脸色看,估计四嫂就要拿他去炖汤了!
'我要进宫,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 大漠冷冷道。其实是说给另外两个人听。
'我陪你去。' 裴映风站起。
她瞥他一眼,从鼻子里逸出一声冷哼,'以你的身份,下辈子都进不了宫。'
她口气十足轻蔑,连四嫂都听不下去了,'漠小姐,你——'
'四嫂,没事。' 轻按下四嫂站起的身子,裴映风仍是温和笑道,'那我送你到宫门好了。'
他脸上笑容依旧,面色却微微泛白,她心中不由地痛,知她刚才的态度已伤到他,连准备好的冷言拒绝也说不出口,只板着脸转过身去。
裴映风快走几步追上她。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他抬眸,看她冷冰冰的侧脸,她不会感觉不出他的注视,却一直不肯看他。
她怎么能如此狠心呢。
本以为已能坦诚相对,她却还是避之千里,她心中,到底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他忽然停在原地,轻叹口气。伤了他,她想必更伤。
'抱歉。'
身后的喃喃细语让她也停下脚步。
'抱歉。' 他低声重复道,眼底眉梢尽是歉意与心疼。不管她的心结是什么,都是因他而起。是他害她变得这样不开心。
大漠转过身,唇畔漾出嗤笑,'你这道的是哪门子歉?' 明明是她伤他,他为何要道歉?!
'昨夜那男子,与你是什么关系?'
噶?他忽然转换话题,害她错愕一阵。'他是当今十三皇子。' 不便说出风见澈的真实身份,她随口捏造了个身份。
他点点头,昨夜便觉那男子不是普通人,虽醉了酒,却仍有种不怒而威的贵气。原来是皇室中人。
'他喜欢你?' 昨夜与那男子数句交谈,他便有这样的感觉。
大漠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但既然他已经这样问了,她便索性顺势道,'是,他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 右手在身侧握成拳,她强迫自己把该说的话说出口,'以我现在的身份,也只有皇室人才配得起了。四嫂是不懂分寸,才会乱点鸳鸯谱,堂堂一个丞相怎么可能嫁个穷大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要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滚回浩烟门去!'
裴映风一直看着她,清澈的眸中波澜不兴,等她说完,他沉默一阵,慢条斯理道,'抱歉,我做不到。'
大漠闻言惊诧蹙眉。
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她双手,双眸因即将吐露的誓言而闪闪发亮,
'这次,我绝不会退让。小漠,我喜欢你,绝不逊于任何人。'
系姻缘(四)
他的宣言,就此拉开追捕战的序幕。
没想到她南玄漠也有当过街老鼠东躲西藏的一天呐……她恨得牙痒痒,这个裴映风,简直可以派去辽国当奸细了,不仅六扇门的人心被他收买得七不离八,连大街上都到处有他的眼线,只要她在某处出没,不到一柱香的时辰就必定能看到他。
她受够了!
这日,索性光明正大来到醉仙楼,坐在最醒目的地方,从今日起,她要彻底无视他的存在,重新开始享受她的生活!
她豪情万丈地想到。
然而一柱香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少泱面无表情地朝他家主子看去,这已经是他第一十八次用余光瞥到她在朝窗外张望,或许,他该跟她说一声的。
'大人。'
'恩?'
'城西沁春堂昨夜发生一起火灾,无——'
'什么!' 他家大人忽然火烧眉毛似的急急跳起,纵身从窗口跃下。
真是急性子。他无所谓地掀掀唇角,把到嘴边的“人伤亡”几个字咽了下去。
沁春堂门口围了厚厚一层人,大漠硬是一头扎了进去,挤到最里面,药房内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火烧后的黑黄痕迹。
她心中焦急,随手抓了身边一个人,劈头盖脸吼道,'裴映风呢!'
那人被吓得不轻,恐惧地看着她。
'小漠。' 忽然有熟悉的声轻唤。
她立即惊喜抬头,白衣的男子从内堂缓缓走出,大漠细看下,见他只是神色略有些疲惫,身体是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小漠?你怎么来了?' 跟着走出的寒天也看见了她。
她别开脸,轻咳几声,避开这个话题,'调查结果怎样?' 寒师兄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来调查火灾起因的。
寒天深思道,'怀疑是有人蓄意纵火。我在裴兄房间外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一块深黑色的石头递给大漠,大漠接过,反复看了半晌,'打火石?' 这是一种从西域流入专门用于点火的石头。
'在裴映风门外找到,也就是说,他要下手的对象是裴映风。' 她推测道。
寒天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裴兄初到京城,又处处与人为善,到底是什么人想杀他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大漠盘弄着手中的石头,冷笑一声道。
打火石的火性极强,普通百姓家并不会用,所以都是通过非正式渠道贩卖的。凭她的情报网,只要从石头的来源下手,相信很快就会有满意的答案。
'寒师兄,这件案子就交给我去办吧。' 她随手把石头丢给身后的少泱。
'也好。' 寒天忽然看向裴映风,'对了,裴兄,如今药堂中的住房已被烧毁,重建尚需要一段时间,你打算如何安身?'
裴映风淡淡一笑,'这个暂时还没想过,可能会在旅店暂住。'
'裴兄如果不介意的话,'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就先住到六扇门吧。' 呜呜呜呜,他是被逼的,他也不想得罪大漠啊。可是如果让四嫂知道他没把握这个好机会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铁定会很惨很惨!
他话说完偷瞄一眼大漠,裴映风也下意识看向大漠,出人意料的,她竟没生气,反是点头道,'也好。' 在找到凶手之前,让他住到六扇门,她也比较安心。
另两人还未及露出喜色,便听她续道,'元宵已过,从今晚开始,我就搬回丞相府了。'
'请。' 少泱开门,将紫衣男子迎进屋内。
桌边黄衣女子抬起头,温和一笑。
'漠大人。' 他行礼道。双眼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模样,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坐啊。' 大漠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下。
'属下站着就好。' 他答得是一贯的谦卑。
'我叫你坐就坐!' 她佯装发怒,伸手拉他。
'我们有好久不见了呢。' 他在身边坐下,她随意笑道。
'是。有五月又八天了。' 从她当上丞相那日开始,便将他调离了身边。
她没错过他话中淡淡的委屈,只是佯做不知,'有这么久了?呵呵,墨轩啊,没有你在身边,我还真是很不习惯呢。'
他因她这句话而雀跃起来,目光却随即瞥到沉默立在一旁的少泱,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嘴边不禁浮现一丝苦笑,他怎么这么傻呢,她不过是一句戏言,他却总是当了真。
'大人今日找属下来,所谓何事?' 他该聪明点的,她不会无事寻他叙旧。
大漠莞尔一笑,'墨轩果然了解我啊。'
她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葱玉般的指头轻抚,一径淡淡调笑口吻,'墨轩可认识这个?'
'认得,这是打火石,从西域流进用来打火的石头。' 他面色平静,顿了顿又道,'是我做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漠深深看他一眼,'你为何要如此?'
'大人明白的。' 他仍是平静道。
'我不明白!' 她忽然拍桌震怒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裴映雷兄弟去密室!为什么要把我与皇上的约定告诉长河!为什么要蓄意谋杀裴映风!'
她……果然都知道了。
他忽然仰天一阵狂笑,笑得泪水飞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癫狂至极,笑毕,喉间撕痛,以手掩过竟是一掌鲜红!
'大人,你当真不明白么?' 他低低地笑,'是,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呢?'
那日,是他站在仆役市场的第二十天。阳光很暖和他的心却很冷。他因为身材瘦小一直都没人要,贩主说若再没人买便要把他抛下。然后,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便站在了他面前。当她伸手扶起他时,当她说“我就要你了”时,她的笑容是那样骄傲而夺目,仿佛掌控了全世界。
从那以后,他的生命便只为了一个意义而存在。
'你怎么会明白呢……' 他喃喃道。那种付出了所有却仍然无力保存的痛,有谁会明白呢。
'墨轩,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冷冷看他,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他却不知珍惜。从浩烟门回来,她便觉得不对劲,她明明让他引开浩烟门人,为何裴映雷兄弟却正巧会出现在密室?长河一直不知道她与风见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