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晋王垂下眼帘,不置一词的退下了。
太子接着打了一会弹弓,看红日渐沉,忽然觉得没劲,将弹弓和剩下的几枚弹丸随手一抛,自回东宫去了。
晋王也在暮色将近时回到自己和宅邸。宋遥已经等在府中。晋王将马缰扔给仆从,抬手示意宋遥随自己入内室。宾主坐定,宋遥才道:“听闻大王回京,我立刻赶来。不知此时大王返都所为何事?”
晋王将太子干涉官员考课,皇帝大怒并遣自己返京传令之事源源本本道来。宋遥听完,才笑着道:“没想到大王以提议监国试探太子,倒有这样一番意外收获。”
“太子?”晋王嘴角微扬,“我想试探的从来不是太子。”
宋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至尊?”
晋王默认。
宋遥细思,让太子监国这件事本身已说明皇帝的态度,对晋王来说并不是好消息。
晋王似乎猜到宋遥的心思:“的确,太子监国说明至尊仍视他为嗣君。”晋王转目,直视宋遥:“可经过这件事,我想至尊应该会重新考虑了。”
就在晋王与宋遥谈话的同时,皇帝已下令回銮。东都诸事已备,第二天即可起驾。是夜,皇帝读书微有倦意,命人召王昭媛前来伴驾。
王昭媛在内官引导下姗姗而来,见皇帝烦躁而困倦的倚在榻上,悄悄阻止了内官前去通报。她自行入内,走到置于殿中的莲瓣式鎏金铜香炉前,揭开盖子,见里面焚的是龙脑香,便指使宫人取了以滴乳香合制的香丸来替换。亲自添好香,她才走近皇帝身旁,将他手边书册拾起置于一旁。
皇帝朦胧中感到有人靠近,又闻见殿中香气与之前不同,睁眼见是王昭媛,问了一句:“这是什么香?”
王昭媛答:“是熏陆。”
皇帝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重新合上双目。王昭媛在手上薄薄抹了一层香膏,轻轻按压皇帝头上的穴道,为他消除疲劳。
过了一会,皇帝眉头微微舒展,向王昭媛道:“还是你的手法最受用。”
“能为陛下分忧,是妾之幸。”王昭媛微笑以对。
“分忧?”皇帝忽的笑了起来,“以前皇后也常这么对朕说。那时候有很多事朕不能对别人说,只能跟她说。”
“中宫随侍至尊多年,妾也深为敬重。”
皇帝点头:“是啊,朕和她也算是患难夫妻了。朕那时对她说,若有出头之日,定不相负。她掌管后宫,朕从未干涉;凡她所请也无不依从。她倒好,把一个太子教成这个样子!”
皇帝说起旧事时,王昭媛只是含笑倾听,等说到太子,王昭媛不能再无动于衷,伏下身连声道:“妾惶恐。”
皇帝失笑:“朕不是冲你发火,起来罢。”
王昭媛起身,坐回皇帝身边。皇帝却又叹道:“太子……朕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
王昭媛小心道:“太子毕竟年幼……”
“年幼?你看阿涣,他出居北府的时候才十二岁,比现在的太子还小三岁呢。怎么他就懂事?”
王昭媛赔笑道:“晋王返京以来,确实为宫中人所称道。”
“哦?都说了些什么?”皇帝似是很随意的问。
王昭媛看了看皇帝脸色,才斟酌着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宫人们都道晋王性格沉稳,处事得体,像极了至尊。”
皇帝面容缓和:“阿涣这孩子确实像朕年轻的时候。”
王昭媛见皇帝似乎心情舒畅了些,含笑问:“至尊要不要进些酥酪再看书?”
皇帝想了想,道:“不必了。今日冲皇后发了火,她心里必然难过。朕还是先去看看她。你先回吧。”
王昭媛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退了出去。
回到殿中,近身的宫。女香雪迎上来,向王昭媛使了个眼色。王昭媛会意,进了内室,只留下香雪伺候她晚妆。
香雪一边为她梳理鬓发一边小声道:“郡君让人传信,说晋王命人送了翠云、金鸟锦各二十匹,水精帘十副到府上。”
王昭媛之父在朝中为官,其母受郡君诰封,与王昭媛偶有秘信往来。
“也算难得之物了,”王昭媛一边仔仔细细的在面上胸前扑粉一边道,“晋王出手倒是一向大方。”
香雪笑道:“昭媛在至尊面前替晋王美言,收他几匹织锦算什么?”
“傻子,”王昭媛轻笑着点了下香雪的额头,“我看重的难道是这点财帛?”
她放下丝绵所制的粉扑,再次看向镜中。她今年二十九岁,虽然镜中的容颜依旧姣好,可她清楚,她也就还能再美上那么几年。皇帝渐渐上了年纪,若不未雨绸缪,早作打算,一旦皇帝崩逝,她这样无所出的嫔妃就只能落个无依无靠的下场。太子虽然仁厚,但从小养尊处优,且有皇后疼爱,未必会顾惜父亲的妃嫔。
晋王却不一样。若她能对晋王有所助力,他必会投桃报李,自己也就有了依傍。
香雪却不知王昭媛这百转的心思。她伺候王昭媛睡下,又将屋内灯盏一一熄灭。退出去时,她隐隐听见寝帐内的昭媛叹息了一声:“不过是为了老有所依罢了……”
香雪一怔,昭媛十五岁入宫,如今尚未满三十,却已在谋划晚年的生活了么?她叹息着退了出去,或许这就是宫里的女人罢。
☆、香方
回京后,太子免不了又被皇帝训斥,并且再次禁足于少阳院。
不过这些并不是王昭媛所关心之事。她有意远离与皇子有关的消息。连晋王奏请皇帝泰山封禅,她也以浑不在意的姿态面对皇帝的询问。皇帝是聪明人,太过热络了难免起疑,倒不如置身事外,静待时机。晋王明白她的想法,表面上也尽量避免和她接触。
返京后,皇帝忙于政务,王昭媛除了晨昏定省,其他时间都在自己殿阁中弹筝、调香为乐。这日她正在调筝,香雪进来说绮素求见。
王昭媛微觉奇怪,这位皇后养女是极少往嫔妃宫中走动的。她示意香雪领她进来,却并未停止拨弄筝弦。
绮素随香雪入内,只见王昭媛头发用白色丝带随意束于身后,身着黄色衣裙,外搭莲青披风,坐在廊下随意的拨动筝弦。深秋疏淡的天色下,庭中红叶飘落廊上,与神情慵懒的美人侧影相映,如在画中。
绮素虽常见王昭媛出入皇后殿阁,但那时的她总是低眉敛目的神色。这样的风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绮素有些了悟,怪不得皇帝在皇后以外,最喜召她伴驾。
王昭媛抬眼看了看绮素,放下筝,微笑问:“小娘子此来有何见教?”
她如此客气,绮素反倒有此窘迫,连称不敢。寒喧两句后,绮素才道:“中宫回京后,时觉胸口烦闷,夜不能寐,又不愿传召医正。奴想至尊凡有不适,常使昭媛伴驾,故来向昭媛请教,可有法子减轻中宫烦恼?”
王昭媛笑道:“你倒是肯尽心。”
“身为子女,理当尽孝。”绮素语气平和。
王昭媛细细问了皇后的症状,略加思索后问绮素:“皇后殿中可常焚香?”
绮素不解其意,回想了一下才答:“中宫不擅香道,常焚的不过是苏合香,有时也用龙脑香。”
王昭媛一笑:“不懂香道不妨,只要中宫有焚香习惯就好办多了。”
“还请昭媛明示。”
“既然中宫不愿就医,不妨从香事着手。我知道几个醒脑宁神的香方。你拿去照方合香,让中宫日常使用,再辅以推拿之法,当有些效果。”
绮素大喜,向王昭媛敛衽:“多谢昭媛。”
王昭媛指向书案:“那有笔墨,我念你写。”
绮素点头,摊开纸墨,示意就绪。
王昭媛微微一笑,缓缓念道:“苏合香油一两,安息香、麝香、沉香、丁香、白术、青木香各二两,香附子炒过去皮……”
绮素仔细把几个香方记了下来,又看了一遍后才交给王昭媛过目。王昭媛看过,表示无误。将方子递回给绮素时,王昭媛的目光在绮素身上一转,忽然笑道:“不知不觉,小娘子竟变成秀色可餐的美人了。”
绮素一怔,低头道:“昭媛切莫取笑。”
“我可不是取笑,”王昭媛将绮素拉到镜前,“你自己瞧。”
绮素迟疑的看向镜中,镜中的自己与平日无疑。
王昭媛笑道:“我记得第一次在中宫那见到你时,又黄又瘦,比平民家的孩子还不如。现在看着,倒是美得多了。”
绮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只一味低头不语。
王昭媛却在绮素背后笑问:“你也差不多该订亲了罢?中宫可曾提过?”
绮素摇头:“奴……还不想嫁人。”
王昭媛轻笑道:“不知中宫是什么打算。我若有你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定舍不得把你放在宫里……”
绮素吃惊的看向王昭媛。
王昭媛笑容渐散,末了一叹:“若有机会,还是嫁出宫的好。”
绮素羞得满脸通红:“昭媛的话,奴不明白。”
王昭媛静静看着绮素:“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这样通透伶俐的女孩,陷在宫中未免可惜……”
绮素不好直接反驳这位皇帝宠妃,只得胡乱应了一声。
王昭媛知她害羞,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只道:“我话说完了。叫香雪进来吧。推拿的手法你可以问她。方子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尽管找她。”
绮素答应了,逃一样出了王昭媛的殿阁。
王昭媛给的几个方子,有用来熏焚的,也有送服的,配制工序无不繁琐。虽然宫中有司药的女官,绮素却不放心,坚持自己调配。这就费了功夫,光是一道醒脑的苏合香丸,就让绮素从午后一直忙到晚上。安息香要用无灰酒一升熬制成膏,再将苏合香油注入。诃黎勒要煨过去皮,龙脑、熏陆则要研末……
好不容易合完一料,已是深夜。绮素有些疲惫的靠在案上,正巧对上房内的铜镜。她想起日间王昭媛的言语,于是走到镜前,打量镜中的自己。
入宫五年,她已长高不少,身量显得修长而纤细。她的皮肤比在振州时白了不少。眉眼虽说不上多娇艳,到底还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几分清秀。绮素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当年太子若看到的是这样的容貌,应该不会再说她丑了吧?
她推开窗,夜晚的皇宫静谧无声。除却各处宫殿透出的暖红灯影,便只有远处几点浮光在夜色下晃动。那是值宿的宫卫。因有宫殿阻隔,绮素看不到太子所居的少阳院。但她知道,东宫就在那个方向。
即使自己不丑,但在美女如云的宫中还是算不上出众,甚至比不上之前的小秋,绮素不无心酸的想。在太子看来,她不过只是小时的玩伴而已。他的目光很少为她停留。
绮素自然明白,女子一旦及笄,婚嫁之事也就提上了议程。上元省亲时,母亲也曾悄悄询问,却被她推说全凭皇后做主,巧妙掩饰过去。而皇后每次问起,却总被绮素岔开话题。
无论母亲苏引还是王昭媛,都不约而同的劝她嫁到宫外。绮素抚着窗棂,她不是没考虑过她们的建议,也并不奢望太子身边的位置,可一想到出宫,她会没来由的感到恐惧。
掩上窗,绮素环顾四周。十岁至今,她已习惯了宫中的一切:习惯这里肃穆庄重的气氛,习惯承欢帝后膝下,也习惯与太子相伴。此时出宫,不但她自己不舍,帝后大概也会难过罢。太子……至少也会为失去幼年时的伙伴而不高兴。
那么,还是尽可能的拖延婚事吧,绮素决心已定。
作者有话要说:
☆、易储
显德十五年夏,晋王迎娶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为妃。十六年春,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训病逝。
这两年晋王声名鹊起,而太子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其顽劣程度令朝野上下焦虑不已。朝中对两位皇子已多有议论,只是碍于德高望重的中书令身任太子辅臣,对太子又一向回护,无法直接质疑。
冉训离世,不但国朝痛失良臣,对太子的地位也是极大的动摇。三月初,冉训才刚下葬,便有言官弹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百车,奢侈过甚。
两日后,众臣朝参完毕,用过辰食,正各自前往官署,忽然一物自半空飞来,打中了一名官员头部。众人只听那官员一声惨呼,围过去看时却见那人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枚金弹丸。大家再仔细一看,此人正是前日参奏太子奢靡的那位谏议大夫。
朝官竟在宫中遇袭,自然引动朝野。皇帝下令彻查,很快便从少阳院内搜出弹弓两副以及金弹丸数袋。两相比对,太子宫中的弹丸与打中谏议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样。这弹丸乃宫中特制,他人无法仿制。宫人们也都证实太子常用这种弹丸击打树上鸟雀。
这下不但天子震怒,朝中物议更是汹汹。群臣中认为太子毫无德行、人品不堪的人倒占了大半。几天后,有人听见皇帝近身侍臣私下议论,说至尊似乎越来越觉得太子不宜继承大统,而倾向于识大体的晋王。
这话一传出,朝中却陡然沉默了。晋王的德行固然朝野称道,然毕竟只是庶子。废嫡立庶本不为礼法所容,何况今上当年逼宫本因上皇欲废嫡子而起。臣子们虽然对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却没有人敢轻易挑战这一话题。因此整个三月,朝中反常的沉默着,静待皇帝的决断。
月末的晚上,西内太上皇别宫前,一名素服去饰的妇人伏于地上,安静的等待着。
女官杜氏自殿内步出,向那妇人道:“上皇有请。中宫入内吧。”
妇人抬首,正是皇后。她肃然整理了一个衣衫,起身随杜氏步入殿内。
太上皇李延庆盘腿坐在榻上,右手则掌于凭几上,冷眼看着皇后向他下拜。
“阿念死后,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我这儿吧。”太上皇缓缓开口。
阿念正是皇后故去长子李承沣的小名。
皇后低头良久,才答道:“是。”
“若不是为了我这小孙子,你绝不会踏足这里,”太上皇眯着眼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我,因为我没保护好阿念……”
“妾惶恐,”皇后伏身于地,“太子岌岌可危,求上皇相助。”
太上皇道:“这件事我听说了。难,很难。”
皇后膝行两步,含泪唤:“阿翁。”
只是轻唤,却让太上皇动容。以前他虽不喜嫡长子,对这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却颇为看重。而他将易储之事一拖再拖,除了顾虑李承沣这个长孙,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顺的原因。那时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