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素摇头:“不知道。”
上巳当晚,皇帝宿于沈贵妃处,听说沈贵妃哭闹了半晚。皇帝为了抚慰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都宿在她那里。宫中人也都看出,沈贵妃在皇帝心里的确是不同的。
“我知道,”琴女仰起头天真道,“今天至尊一定会来。”
绮素斜眼看她:“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她得意洋洋,却不肯明说。
“若是至尊不来呢?”
琴女想也不想的回答:“不来就不来呗,充容难道还罚我不成?”
绮素被她逗笑:“这么一说我倒是罚你不得了。”她向屏风后走去:“那咱们就等着瞧吧。”
谁想倒真让琴女猜中,到了晚上皇帝果然过来了。迎驾之后,琴女对着小秋露齿一笑。小秋明白她的意思,也回以一笑。两人关闭门户,安静守于门外。
皇帝刻意不命人通报,蹑手蹑脚的进去,见绮素坐在灯下写字。他无声的笑了,轻轻上前,猛的将她正在书写的纸抽走。绮素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皇帝,慌忙行礼。
“朕倒是很久没看过你的字了。”皇帝笑着,摊开纸细看:“不错,又有进益。”
“至尊总不忘取笑。”绮素嗔道。
“朕可没取笑,”皇帝拉她坐在自己身旁,“那年朕在宫里刚认识你时就说过,你的字虽不苛求形式上的相似,但深得你父亲的神髓。”
绮素有些羞涩的低头:“至尊总是过誉。”
皇帝很喜欢看她这样,含笑道:“只可惜宫中妃嫔的字画不宜流出,否则朕让文武百官评点评点,就知道朕是不是过誉了。”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抽出一册薄书道:“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绮素双手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翻开看看就知道了。”皇帝随口答了一句,已经低头对着绮素的字比划起来。
绮素翻看,见卷首有皇帝亲笔题诗,更为不解,再翻两页,内中尽是父亲韩朗的诗文,不由一怔,抬头问:“这是……”
“你父亲的诗集,朕已下令刊行。”皇帝转头看她,“今天是你生辰,朕这份礼物如何?”
绮素恍然,她竟忘了自己的生辰。难怪琴女说皇帝今晚一定会来。她起身走到屋舍正中,对着皇帝敛衽一礼:“妾代先父谢过陛下。”
“谢什么?”皇帝向她伸出手,“即便没有朕,你父亲的诗文也足以流传天下。”
绮素坐下,轻轻抚摸着诗集:“可是意义终究不同。”
皇帝拍拍她的肩:“朕知道,这阵子贵妃总是为难你,你受了不少委屈。这也算是朕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妾并不觉得委屈,”绮素轻轻道,“妾所得已经太多。贵妃心直口快,妾忍一忍也就过了。”
皇帝点头:“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他揽绮素入怀,轻轻叹道:“人生于世,难免受气,忍耐是必不可少的。”
绮素仰头望着他,忽的掩口笑道:“陛下富有海内,大概是天下唯一不需忍耐的人了。”
皇帝看了她一会,也报以一笑:“把书收起来吧。”
绮素依言,开箱将诗集放了进去。皇帝目光跟随着她,在她身后瞥见箱中卷轴,问:“这是何物?”
绮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回答:“幼年刚学写字,家父为妾写的蒙帖。”
“哦?”皇帝很有兴趣,“这可是难得之物,拿来我瞧瞧。”
绮素只得取出卷轴,双手呈给皇帝:“倒未见得是稀罕之物,只是家父遗物,妾只此一件,因此这些年总留在身边。”
“此言差矣,”皇帝笑着打开卷轴,“韩侍郎之书,哪怕只字片语皆为传世之宝,何况此帖不下千字?怎说不是稀罕之物?”
绮素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皇帝细细看过,赞不绝口,却忽的发现卷轴中间有道淡淡的裂痕,伸指轻轻掠过:“这是怎么回事?”
“刚入宫时被小宫女弄坏了,”绮素淡淡道,“后来费了好大劲才补上。”
皇帝“哦”了一声,面露惋惜之色:“真可惜。”他有些兴味索然的将卷轴合上:“收起来罢。”
绮素将卷轴放好,见皇帝颇有倦意,便命人换了宁神的香,才服侍皇帝睡下,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崔相
次日午后,暖阳懒洋洋映在山石之上。琴女闲来无事,便和殿中小宫女在廊外斗草,正玩得兴起,忽觉面前一暗。她抬起头,原来是有人站在面前,挡住了阳光。因那人背光而立,琴女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面前的人,招呼了一声:“杜宫正?”
来人正是宫正杜氏。杜宫正静静道:“身为内人,竟只知游戏玩耍,岂不有亏职守?”
宫正乃正五品官职,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颇有职权。杜宫正虽为人和善,却向来忠于职守,琴女不免有些惧怕,软言向她求情:“奴再也不敢了,宫正饶我这一次吧。”
杜宫正微微一笑:“若充容肯为你求情,我就饶你。”
琴女欢呼一声,急忙进去通禀。杜宫正摇头,不知向来稳重的绮素怎么竟挑了个这么不晓事的人。
不多时琴女出来,请杜宫正入内。
杜宫正被引入内室,见绮素与小秋正相对坐在席上闻香。杜宫正笑道:“充容好雅兴。”
绮素放下正在品鉴的香料,迎了上来:“宫师怎么有空过来?”
杜宫正看了立在一旁的琴女一眼,淡淡道:“充容殿中有人犯了事,妾特来讨个说法。”
绮素看了琴女一眼,含笑道:“小女孩家不懂事,求宫师看在我的面上,饶她这一次。”
“充容既然开了口,妾便饶过她这次,下不为例。”杜宫正也隐隐露出笑意。
绮素请杜宫正入座,又命人端上酪浆及玉露团、清风酥之类的小食。杜宫正略尝过一二,见宫人已被绮素屏退,只让琴女守在室外,便只是默默饮着酪浆。绮素见她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只得问道:“太后近来可还安好?”
杜宫正点头:“太后还好,只是有些担心你。她让我转告你,若有她能帮到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杜宫正的意思绮素很明白,太后多年执掌宫禁,总还有些活动的能力。可绮素却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摇头道:“我走的是一条险路,太后若和我绑在一起,将来若有不测,必受牵连。太后年事已高,于我又有养育之恩,我不可再连累于她。还请宫师替我向太后进言,无论我发生何事,她皆不可出面。”
杜宫正点头:“我明白。我会把你的意思告知太后,让她继续避免与你见面。”停了停,她又道:“不过陛下后宫中,目前只有德妃与充容相善。德妃虽然位重,但身体孱弱,恐怕难为充容助力。沈贵妃虎视眈眈,皇后又两不相帮,充容目下处境堪忧,早作打算才好。”
绮素苦笑:“宫师所言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以弟妇之身入侍陛下,除了德妃看淡宠辱,宫中谁还愿与我交好?别人倒也罢了,唯有贵妃实在不好相与。”
杜宫正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凝神细思片刻,才又说:“近来陛下可向充容提过朝中事?”
她这话题转得突兀,绮素摸不准她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陛下从不对我说朝中之事。”她知道接下来杜宫正要说的必是极关键的事,便看了看门口的琴女。琴女依然神采奕奕的守在那里,不见松懈。
杜宫正也随她回头看了一眼琴女,见她虽然贪玩,人却很机警,暗暗认可了绮素择人的眼光。
两人都放下心来,绮素才能细问:“莫非朝中将有大事?”
“是不是大事尚且未知,不过总有苗头了。”杜宫正道,“听说昨日入阁时,崔令公和陛下吵了起来。”
崔令公即皇后之父崔明礼,皇帝登基后一直任中书令,可谓深得信用。
绮素果然大感兴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追问道:“崔相为了何事与陛下争吵?”杜宫正慢慢道:“东夷。前年郑公一举攻克夷都,又花了一年时间彻底攻陷东夷全境。陛下和崔相正是为东夷善后之事有了分歧。”
绮素点头:“原来如此。”
“充容且猜,陛下与崔令公分歧竟在何处?”杜宫正笑问。
杜宫正深谙世事,却也有她的古怪脾性,总喜欢在不经意的时候考校她。绮素沉吟了一会,才慢慢道:“灭国之战非同一般。郑公铁骑虽已扫灭东夷,但料想夷人并不甘愿就此亡国。郑公至今不曾还朝,也证明东夷仍不安定,或有反复的迹象……”
“不错,”杜宫正赞许,“说下去。”
“夷人尚心怀故国,如何善后便至关重要。崔相老成,必然力主慎重;至于陛下……”绮素微笑,“陛下素有壮志,恐怕不见得赞同崔相意见。”
“正是如此,”杜宫显然满意于绮素的表现,“郑公之所以一直没有班师,一是东夷尚未稳定;二是朝中尚未对如何处置东夷达成一致。崔相认为,国朝不可据有东夷,不如效武宗皇帝征西旧例,在夷人中选择对中原亲善之人治理,中原则设都护府监视其行为,既不必驻扎大批兵马,又可免后顾之忧。不过陛下更倾向于将夷人迁入国中,由我中原礼仪教化。”
绮素想了想,说:“崔相所虑不无道理。”
杜宫正点头:“我也认为崔相之议更为妥当。陛下的想法固然为圣人之道,但如空中楼阁,不切实际。夷人不遵教化,若迁入中原后仍不安份,祸及的只会是中原百姓。要说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崔令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陛下未必不会听从。可议政之时,崔相态度过于倨傲,言辞之间似对陛下有轻视之意。陛下心里有了火气,又见无法说服他,索性绕过崔相拟旨,送往门下复审。不想诏旨送到门下省时,崔相正好有事前往商议,刚巧就看见了这道旨意,他也不告知两位侍中,自己就先涂还了。你说陛下能不生气么?”
“不独陛下,崔相此举岂不是将参与拟旨和复审的几位宰辅都得罪了?”绮素皱眉,“涂还之后,陛下是何反应?”
杜宫正悠悠道:“听说今天朝议,陛下反倒同意按崔相之意行事了。”
“陛下到底是明白的,”绮素的叹息几不可闻,“幸好两下无事。”
“我不这么认为。”杜宫正摇头。
绮素看向杜宫正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愿闻其详。”
杜宫正细细向绮素解释:“陛下即位以来,一直由崔相担任秉笔。崔相既为皇后之父,又执宰臣之牛耳,可谓贵盛至极。人越往高处越应谨慎,以前崔相似乎还能意识到这一点,这两年倒有些得意忘形了。就说今日之事,陛下既然答应按他的意思拟诏,他也该罢休了,偏他又将陛下昨日绕过他拟旨的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了出来,让陛下颜面无光。这岂不过于莽撞?不过话说回来,光耀元年至今,他这宰相做得顺风顺水,有些昏头也在所难免。陛下虽然向有宽厚之名,到底还是天下之主。虽然这次陛下退让了,但总不会一直容忍下去……”
“宫师的意思是……”
“内宫不过一隅,充容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着眼大局,而不是急于一时。”杜宫正微笑道。
绮素仔细思量了一会,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宫师指点。”
杜宫正见绮素一点即透,很是欣慰,遂起身道:“充容款待,妾感激不尽。时候不早,妾该回去了。”
“宫师好走。”绮素起身相送。
“充容不必远送,请留步。”杜宫正阻止了绮素相送,微笑出门去了。
守在门口的琴女直到杜宫正走远了才进来,见绮素神思不属的用手指拨弄着摆放在面前的香料。她上前轻声唤道:“充容?”
绮素回过神,向她一笑:“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贵妃了。”
贵妃?琴女不以为然。她转了转眼珠,建议道:“让奴婢陪充容去吧。”
“不,”绮素微笑,“小秋去就可以了。”
“小秋?”
“对,小秋。”
之后绮素没有再回答琴女关于此事的任何提问,而是指点她向炉中添香。琴女初学,又有事挂心,难免毛躁,让炉火烧过了头。香炉里飘出一阵轻烟,而绮素那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也就掩在了轻烟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
才到初夏,树上的蝉一天天响了起来,让沈贵妃愈加的心烦,叫来宫女优莲,让她领着人将那些恼人的蝉都赶走。
优莲面露难色,树上的蝉怎么驱赶得净?可她又知道沈贵妃生性强硬固执,绝不听什么理由。她苦着脸刚要退下,便有另一名宫女来禀,说是韩充容来了。
“她来干什么?”沈贵妃更加没好气,“不见。”
优莲赔笑劝道:“既然来了,贵妃就听她说些什么。反正她也不敢对贵妃怎么样,是不是?”
沈贵妃一想有理,便改了主意,命人请绮素进来。
绮素这日只带了小秋一人,打扮极为简素,见了沈贵妃也甚是恭谦。可不管她是什么模样,沈贵妃见了她,仍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她到底在宫中时日甚久,起初仍能克制自己的脾气,故意笑着问:“充容何事来我殿中?”
“上巳节与贵妃闹得不甚愉快,妾深感不安,特向贵妃赔礼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到上巳节发生的事,沈贵妃更忍不住怒从心起,一声冷笑:“不敢当,连中宫都为充容说话,我哪里敢怪罪?”
“中宫并不是为妾说话,只是想平息事端罢了。”绮素淡淡道。
沈贵妃嚯然起身:“你这意思,是我在挑起事端?”
“不敢,”绮素平静道,“妾与贵妃,全是误会一场。妾这次来是诚心诚意想与贵妃修好,望贵妃明察。”
“误会?”沈贵妃挑眉,“我和你没什么误会。我讨厌你。不,不是讨厌,是厌憎。”
“不知妾做错何事,让贵妃如此憎恶?”绮素垂目问。
沈贵妃上前两步,俯身看着她,目光中满含怨毒:“勾引至尊还不是错?你真以为你那些手段没人知道?”
“妾不明白贵妃之意。”绮素眨了眨眼睛。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利用为太后侍疾的机会接近陛下,勾引他,迷惑他。你对至尊根本不是真心。你不过是想利用他。至尊那样仁德温厚,你竟敢利用他!”沈贵妃说着便暴怒起来,一把掐住绮素的脖子。
小秋见状,以为她要加害绮素,倒抽一口气。但她惧于沈贵妃威势,膝盖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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