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柳才人已随乐声、鼓点起舞。她踏着鼓点旋转,帽上金铃乱响,腰肢扭动柔若水蛇,眼中含情,顾盼有神。鼓点越来越快,她旋转的速度也渐渐加快,身上纱衣层层脱落,如雪肌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缀于衣上的金钿纷纷掉落地上,映于大殿灯下,光辉四射。
她一边舞一边趋前,渐渐靠近皇帝。绮素目光微转,见皇帝含笑看着,似乎甚是愉悦。转眼柳才人已至皇帝身前,却见她舞步一缓,微微屈膝,手向皇帝一抬,邀舞之意甚是明显。
皇帝一笑,果然起身与她共舞。柘枝本是女子之舞,极少有男女共舞的双柘枝。太妃向顾才人使个眼色,顾才人微微点头,手下拔子一动,曲声已变。柳才人也改柘枝为胡旋,与皇帝相对而舞。旋舞之间,她眼波流转,柔媚中略含羞意。如此姿态,别说皇帝,便是绮素也觉眩目。
一曲舞罢,乐声渐低。顾才人放下琵琶,垂目而坐。皇帝则含笑揽着柳才人的纤腰,回应着柳才人含情脉脉的目光。掌声响起,却是发自绮素。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赞扬皇帝与柳才人的舞技。
皇帝笑着伸出手。柳才人面色飞红的将手放入他掌心。皇帝笑意更甚,亲自引着柳才人回座。
“妾随至尊多年,从不知至尊有如此舞技,”德妃笑着道,“可见至尊藏得有多深。”
皇帝大笑:“北府胡汉杂居,年节时常在一起歌舞。朕在那里多年,略通胡舞又何足为奇?”他回到御座,向太妃和顾才人道:“两位的乐鼓亦精彩至极,今晚果然尽兴。”
太妃微微点头,顾才人则伏身谢过,两人分别归座。
几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年纪尚幼,此时都已睡眼惺松。绮素猜度皇帝之意,便请罢宴,让几个孩子早点安睡。皇帝首肯,家宴尽欢而散。
月色皎洁,秋夜寂静,绮素在宫人引导下缓缓向淑香殿行去。
“贤妃娘子留步。”身后一声呼唤让绮素停步。
绮素回头,却是顾才人。只见她款款上前,向绮素微微屈膝,绮素也急忙还礼。顾才人道:“娘子有孕,何以步行?”
“出来见月下景致动人,便想走走,不碍大事。”
顾才人道:“正巧妾也想走走,娘子若不嫌弃,可否同行?”
绮素微微一笑,吩咐乳母带长寿先回淑香殿,自己则与顾才人同行。
两人漫步月下,因顾才人向来含羞带涩,绮素想她大概不可能主动开口,于是笑着道:“才人的琵琶果然精妙。”
顾才人目光微黯:“可惜终及不上柳才人之舞。”
绮素转眸,回答道:“春花秋月,各擅其场,何来高下?”
“可是至尊……”
绮素抬手制止了她,轻声道:“日有阴晴,月有盈亏,才人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圆满?身为女子,贞静贤淑方是长久之道。”
顾才人深思的看着她,敛衽一礼:“谢贤妃指点,妾受教了。”
夜深不便久谈,顾才人不久就与绮素分别。绮素方要回淑香殿,却见山石后转出一人笑道:“果然是好口才,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定睛一看却是太妃。
绮素料想太妃必是听见了她和顾才人的话,便笑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妃未免过于狡猾了。”
太妃也笑了:“我同你一样,见月色动人,忍不住出来走走,谁想当什么黄雀?”
绮素与她并肩而行,走了一阵便听太妃低声叹道:“这几个新人竟都这么沉不住气。”
“我瞧着倒还好,”绮素笑问,“再说她们年纪还轻,一时气盛也是有的。”
“你也是年纪轻轻入宫,我就没见你这么心浮气躁。这几个人,我看没一个能成气候。”太妃斜了绮素一眼,“此番你按兵不动,倒是对的。”
绮素笑道:“太妃说的我可不懂。我不过守着本份罢了。”
太妃仔细打量绮素,见她笑容安详平静,也不点破,掩口一笑:“当真如此,咱们就瞧着吧。”
琵琶
中秋之后,五位新人便有了区别。
柳才人生得既美,性子又活泼,涉猎文史,又通骑射,很得皇帝欢心。加上原本最常伴驾的贤妃有了身孕,不能随侍,伴驾的机会也大半由柳才人填补了,算下来皇帝几乎日日与她相伴。
如此盛宠,不免让宫中人侧目。年长的宫人纷纷议论,这岂不是第二个沈贵妃?不过表面上宫廷之中仍是风平浪静,只有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才看得出,新人间已是暗流涌动。
才人虽为宫妃,却是各有职司,柳才人忙于承欢侍宴,不免在这上头有所疏忽,其他人不免有所怨言。又有好事者欲挑动圣眷仅次于柳才人的顾才人与她相争。所幸顾才人甚是清醒,并未中计,对柳才人也绝无恶言。
这些事都是顾才人来淑香殿时说与绮素听的。
自中秋一席话说服了顾才人,她便常来淑香殿走动。绮素每次有孕,头几个月的反应都十分厉害,不但各项事务多交由太妃代劳,便是宫中的动向也无力探问,倒也乐于听顾才人讲述。
顾才人也不止说宫中事,有时她会说起闺中琐事。十六七岁,正是芳心易动,多愁善感的时候,园中新芽,枝上落花也可以触动无限的心事,何况是新入禁宫,期盼圣眷的才人?绮素听着,有时也不免记得她在这个年纪时所发生的事。
一次顾才人说完,见绮素神色有些恍惚,不好意思的说:“娘子一直听我说些琐事,大概也烦了。”
绮素微微一笑:“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我如今不便出去,有你陪我说话,我倒也少些烦闷。”
她越是客气,顾才人越是觉得她可亲。因绮素说闷,顾才人侧头想了片刻,笑着道:“若娘子不嫌我学艺不精,我愿为娘子弹奏琵琶解闷。”
“才人技艺怕是宫中乐工也有所不及。才人愿意让我一饱耳福,我求之不得。”绮素含笑道。
顾才人一笑,即命人去取琵琶。因这并不是正式的演奏,她也弹得随兴,仿若信手而来。不过她在琵琶上下过苦功,即使这样随意,仍极为动听,并因此生出另一番与众不同的滋味。琵琶声时而清泠,时而激越,声声悦耳,引人入胜,连绮素也听得出了神。
一曲终了,绮素尚未回过神,却听外面一阵击掌之声传来。绮素和顾才人循声看去,却是皇帝到了。
“好曲,好曲。”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赞不绝口。
绮素起身欲行礼,却让皇帝扶住了,牵着她的手坐到榻上。顾才人也上前行了礼,然后默默退至一旁。皇帝先是与绮素说话,细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方转向顾才人。
顾才人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皇帝,不曾盛饰,只做家常打扮。她头梳反绾髻,发上贴饰两枚翠钿,面上薄施一层脂粉,再以胭脂注唇。她身上则穿着白色小袖衫和襦裙,外罩浅粉半臂,肩上搭着碧色帔帛。这身妆扮虽不够浓丽,却很适合她的年纪,不但把她婉约之态衬得恰到好处,还添了三份俏色。
绮素只作不知,笑着道:“难得妾今天有耳福,至尊就赶上了。”
皇帝笑答:“所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顾才人见他二人说话亲昵,便起身告辞。绮素微微一笑,向皇帝道:“至尊替妾送送顾才人罢。”
皇帝含笑起身,与顾才人一道出去了。绮素料想皇帝应该不会回转了,便叫人取了一册书来随手翻阅。她孕中常感困倦,不过看得几页便朦胧睡去。迷糊间似有人从她手里将书卷抽走,又为她盖上了绣被。
“琴女?”她恍恍惚惚的唤了一声,随即想起,琴女不是已经赐给程谨了么?
这个念头让她清醒过来,睁眼却只有皇帝站在她身前。
她有些难以置信:“至尊?”
皇帝笑吟吟的在她身侧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是朕扰了你安睡?”
绮素摇头,随即问道:“至尊何以去而复返?”
“你认为朕会为了区区一个顾才人而丢下你么?”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绮素却知他这已是不悦的表示。她心里一紧,低下头轻声道:“至尊或许不会为了顾才人抛下妾,可若是换了柳才人呢?”
她语气中似含幽怨,皇帝心里一动,搂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在怨朕因为新人疏远了你么?”
绮素微微别开头:“妾不敢。”
皇帝轻叹一声:“你对朕就不能多一点信任么?”
他的语气里仿佛含着无限深意。绮素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对上皇帝的目光,会过多的泄露情绪。许久,她才低声道:“妾并没有不信任至尊。只是妾所得已经太多,不敢再奢望什么。”
“不试过,又怎知是奢望?”
绮素不敢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无数种应对在她心里闪过,她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贤妃,可是要她拿出真心面对皇帝,却是千难万难之事。她的真心,早随李元沛埋在了地底。可此时若不回答,或许会在皇帝心里留下印记,再无法弥补。第一次,她有些茫然无措,想远远逃开皇帝身边……
皇帝看见绮素脸上血色渐失,关切的问:“怎么了?”
“妾……有些不舒服……”绮素有些庆幸皇帝这时的关心,让她有台阶可下。
“朕叫人来看看?”
“不,妾躺一会就好。”
皇帝觉得怀中的绮素不住的发抖,不由软了心肠。虽然想知道一个答案,可看这情形,若是一味追问下去,她难免情绪激动,若因此影响到胎儿,岂不是大大不妙?皇帝在心里叹了一声,眼下还是孩子要紧。他小心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然后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什么都不要担心,朕在这里,朕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绮素闭着眼,但轻轻点了点头,应是听见了他的话。过了好一会,皇帝听见她呼吸声渐渐平静,终于放下心来。又过了一阵,她气息均匀绵长,应该是睡熟了。皇帝看着她熟睡时平静安详的容颜,忍不住伸手缓慢而轻柔的抚摸她的额头与脸颊。
“你何时才会明白……”良久,皇帝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低语。
飞白
此后的一个多月,皇帝来淑香殿来得很勤。除了常朝诏对,他几乎不去别处。绮素对此深觉不妥。皇帝镇日流连淑香殿,连新宠柳才人和顾才人也无法得见天颜。外人不知情,必会说她霸道,有了身孕还缠着皇帝不放。然前阵子发生的事让她不好再明言相劝,只能婉转暗示。
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懂她的旁敲侧击,总是一幅心安理得的模样,要么坐在床边看他的书,要么赏评新近搜来的字画。
这天绮素精神略好,便坐在皇帝身侧与他同观。
皇帝抽出一幅字展开,赞叹道:“柳向的飞白倒是一向不错。”
国朝选官重视文才,高官中有不少是极有声名的书家,国子监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好书之人多半尊他一声柳翁。绮素越过皇帝肩头看了一阵,笑着道:“柳翁的飞白向来千姿百态,美不胜收。这一幅虽然也颇见精妙,然布局略显不足,运笔偶见滞涩,似有露怯之意。妾斗胆猜测,这一幅字恐非柳翁真迹。”
皇帝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些道理:“的确,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尽善。不过这笔法倒是有个九成九,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鉴,看着又不像伪作。”
绮素想了想,笑着道:“这是什么缘故妾也猜不透了。妾眼力有限,也没有十足的保握断定这是伪作。不过柳才人为柳翁之女,必然熟悉父亲的笔迹,且闻她精通文墨,见识也必不凡,至尊不如请才人过来鉴定一下?”
皇帝颔首,吩咐宫人将柳才人请到了淑香殿。
柳才人已多日未见皇帝,闻讯急急赶了来。她行礼后便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幅字,不过看得一眼便笑道:“这的确不是家父所书。”
“哦?何以见得?”皇帝有些惊奇,身体微微前倾。
柳才人难得露出羞怯之色,低着头道:“这是妾以前年幼无知,模仿家父的戏作,原是想拿去戏弄家父几位故交好友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了出去。这幅字连家中叔伯都无人看出破绽,妾自以为仿得极像了,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竟然瞧出来了。”
“倒不是朕厉害,原是贤妃瞧出来的。”皇帝笑着拍了拍绮素的手。
柳才人这才抬眼看了看绮素,笑着道:“常听至尊夸赞贤妃聪敏,果然不虚。”
绮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逡巡了一回,淡淡一笑:“凑巧而已。”
大家闺秀的字画岂会轻易流出?柳才人的这些小心思并不能瞒过绮素,不过是不曾揭穿她罢了。果然听柳才人顺势道:“妾那里倒还收着几幅家父的旧作。至尊若有兴趣,不如随妾一观?”
皇帝看了绮素一眼,沉吟着道:“不如拿到淑香殿中,贤妃也可一道赏评。”
柳才人笑容微滞,随即领命,令跟随的宫人去她房中取来父亲字画。
绮素却笑着道:“妾看了这半天,倒有些乏了。妾虽仰慕柳翁,现在怕是没这精神看了。至尊还是去柳才人殿中细赏罢。妾想歇一歇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笑了:“那好,你且歇着,朕先去瞧瞧,回来再与你细说。”
柳才人不胜欣喜,伴同皇帝起驾回了自己宫室。
皇帝这一走,就没回淑香殿。第二日宫中人便已知晓,柳才人竟成功把皇帝从淑香殿引回了自己宫室。宫人们都私下议论,这柳才人本事当真不小。她风头之盛,只怕贤妃也要忌惮几分。她现在还只是才人,将来怕是不可限量。就连德妃也得了消息,难得来淑香殿向绮素抱怨:“你也不是好欺负的人,怎么由着她使心眼?一幅字就让她把至尊拐跑了。”
绮素自不会同德妃说柳才人此举正中她下怀,只是笑道:“她新近入宫,你我在宫中多年,若是因这点小事认真计较起来,倒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至尊对她甚是优容。我瞧她这势头,将来难保不是第二个沈贵妃。”当年沈贵妃盛宠,德妃不得不多年忍让,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皱眉。
绮素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看她腹有诗书,也算通达礼仪之人,想来不会同当年的贵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那岂不是更糟?”
当年沈氏跋扈,在宫中树敌尤多,她们才能顺利扳倒她。这柳才人虽然看着张扬了些,行事却有板有眼,让人挑不出错处,岂不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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