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言
转眼已是腊月,天气也一天天冷了起来。
入冬以后,朝中事务渐少,太妃便寻思趁这机会在宫中办场佛事,讲经说法,以启众悟。太妃本是修行之人,这一意愿自然得到了皇帝许可。不但如此,皇帝还许诺会和同样笃信佛法的贤妃一起出席,可说是给足了面子。
佛事由太妃操办,自然极是妥当。太妃请来说法、辩经的高僧有十数人,其门人加起来则有数百。佛事开始,唱诵经文之声齐响,肃穆庄严,直达云霄。除柳昭容有孕未能前来,各宫嫔妃都赏脸到场,且各有供奉。
佛事完毕,太妃殿中又设斋宴。皇帝食毕,见绮素还在向高僧请教佛法,似乎甚有兴致,便不急于离去。然他对佛道不感兴趣,坐了一阵便去偏殿和太妃闲话家常。
太妃虽不常和皇帝见面,但她向来长袖善舞,皇帝与她谈话倒也颇觉愉快。过了一会,太妃隔着珠帘往外望去,见殿上的人渐渐散了,绮素则仍在大殿另一侧和几位僧侣探讨佛经中的问题。她暗暗思量,现在正是说话的机会。
虽然立定主意,她却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取了香箸,看似漫不经心的笑着向皇帝道:“最近宫里有些传言,不知宅家可曾听闻?”
皇帝微微一笑:“不知是何传言?愿闻其详。”
太妃慢慢拨弄着香灰,缓缓道:“宫里人都说,柳昭容怀的才是真龙。”
皇帝愕然:“此话从何说起?”
太妃飞快的打量了一下皇帝神色,随即垂目,依旧慢条斯理的拨着炉灰,轻叹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不过太子刚立就被如此中伤,实在让人寒心。我以为传这话的人必是别有用心,只怕将来宫中不会太平。”
皇帝果然皱眉:“可知是什么人在传?”
太妃摇头:“宫中人多口杂,很难查到源头。再说捕风捉影的事,也找不到凭据,想查都无从查起。我只是惊讶宫中竟有人全不将东宫放在眼里。这实在不像话。”
皇帝“嗯”了一声,沉思不语。太妃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她才听到皇帝开口:“太妃行事一向有章法,纵无真凭实据,也当有些线索吧?”
太妃嘴角不易察觉的一勾:“宅家只须想,这传言会壮大谁的声势不就清楚了?”
皇帝看了太妃一眼,垂下眼帘没说话。
太妃将香箸放回筒中,正色道:“后妃之德,首在贞静。牝鸡司晨,非女子本份,亦绝非国之幸事。这件事宅家不可不察。”
听了这话,皇帝神情越发深邃,良久乃道:“多谢太妃提醒,是朕疏忽了。”
绮素和几位僧人论完佛法,也至偏殿和太妃说话。她掀帘一望,见太妃神情悠闲的逗弄着脚边的拂菻犬。皇帝则垂首而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太妃听见响动,抬眼见是绮素,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绮素会意,远远向她施了一礼,向皇帝走去。
皇帝直到绮素走到身前才察觉,抬头向她一笑,伸出手去。
绮素在他身侧坐下,才笑着向太妃道:“打扰太妃许久,妾也该回去了。”
“太妃和你向来亲善,就是再打扰一阵也没什么。”皇帝笑着道。
绮素嗔怪的了皇帝一眼,浅笑道:“纵使太妃不怪罪,长寿和莲生奴也离不了人。妾来了这半日,只怕淑香殿已经闹翻天了。”
提到两个儿子,皇帝神情也柔和起来,对绮素道:“朕和你一道回去罢。这两天没见着他们,倒有些想了。”
两人一同起身辞别太妃。太妃也起身答礼,然后含笑看两人相携而去。
回淑香殿的路上,皇帝仍颇为沉默,绮素察颜观色,猜知大约是太妃对他说了些什么,赔笑着问:“至尊可是有心事?”
皇帝抬头看她一眼,语气平和的问:“宫中说柳昭容怀的是真龙的传言你可听过?”
绮素笑容微微一凝,有些不安的答:“妾听淑香殿的宫人们说过一些。”
“既有如此传言,为何不告诉朕?”皇帝探究的看向绮素。
“妾以为,至尊实不必为此无稽之谈伤神,故不曾禀报。妾也已严令淑香殿上下不得再传这些浑话。”
“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绮素温婉一笑:“昭容有孕,难免招人嫉妒。东宫有主,天下谁人不知?昭容必然也是明白的。何况昭容这一胎尚未知男女,不可能会传这话。万一昭容产下的是女孩,岂不是自打脸面?昭容聪慧,人所共知,哪里会行此愚蠢之事?所以妾觉得八成是有人恶意中伤,挑拨太子与昭容的关系。太妃爱护太子,这是她的好意,可未免有些过虑了。”
皇帝神色和缓,握着她的手,轻轻叹息:“其实不止太妃,宋遥也上疏,以为后宫不宜涉政。”
后宫敢于直言政事的只有柳昭容一人,宋遥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绮素嘴角一勾,口中却道:“宋令公乃至尊肱股之臣,只是有时管的事也过于琐碎了。”
皇帝看着她:“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远迩很不满?”
绮素露出委屈之色:“妾当然是佩服宋令公的。不过他总和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过不去,妾私底下难免要腹诽他几句。”
皇帝笑起来:“朕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些小心眼。”
“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妾自然是不例外的。”绮素一本正经的回答。
皇帝哈哈大笑。绮素以袖掩口,遮住唇边的莫测笑意。传言的事她算是撇清了,而皇帝经太妃这么一提醒,自然也会生出警惕之心。日后的局势应该会朝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被绮素这么一打岔,皇帝的心情轻松不少,未再提起此事。两人一路话些家常,再抬头淑香殿已在眼前。
长寿和莲生奴正拿着竹刀在殿前的空地上对打。长寿听见动静,回头见父母回来,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就向皇帝扑了过来。莲生奴则拖着竹刀,慢吞吞的跟在兄长后面。皇帝刚才已看出莲生奴几乎没法还手,走近了又见莲生奴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样子,弯下腰温和的责备长寿:“又欺负你弟弟了?莲生奴还小,你也不知道让着他。”
长寿瞟了莲生奴一眼,撇嘴道:“谁欺负他了?我都说不打了,他非缠着我打。我说我让他赢吧,他还不干,我快要被他烦死了。”
绮素早命人取了水和丝帕为两个孩子擦拭手脸,闻言牵着莲生奴的手问:“既是打不过你哥哥,又何必硬撑?”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竹刀。
绮素微微皱眉,向皇帝道:“这孩子一向不爱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笑着抱起莲生奴,说:“这孩子性子像朕,好强,不肯服输。”说着,他转向莲生奴:“不过这么死缠烂打可不行。你现在力气小,不能强来。”
莲生奴似懂非懂,搂着皇帝脖子问:“力气小的人是不是永远打不过力气大的?”
“也未见得,”皇帝笑着拍拍他的头,“只是要讲技巧。阿爹等会教你两招,你就厉害了。”
长寿听见,叫了起来:“我也要学!阿爹不许偏心,不能只教莲生奴不教我。”
皇帝牵过长寿,笑着道:“好好好,不偏心,阿爹都教,行了吧?”
长寿这才满意,父子三人一起进殿。绮素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看着三人背影。
“娘子。”绿荷迎了上来。
“绿荷,”绮素小声问,“你觉不觉得陛下对两个孩子有些不一样?”
绿荷看了一眼皇帝和两个孩子,轻声答:“奴婢觉得陛下对两位皇子都很疼爱。”
“可我总觉得,陛下对莲生奴似乎更特别一些。”
绿荷转目,再次将目光投向玩在一起的父子三人。长寿张开双臂扑向莲生奴,却被皇帝伸手挡了一挡。莲生奴趁机在长寿掖下挠了几下,长寿咯咯笑起来,反过来要挠莲生奴。两个孩子围着皇帝转,很快闹成一团。皇帝则笑着抚须,眼中满是柔和之色。绿荷收回自己的视线,转向绮素。绮素也正看着那三人,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越过了那三个人,投向了更为深远的所在。
嫌隙
光耀十六年初春,宫中已在为太子纳妃之事忙碌。
往年春日,皇帝必行幸曲江池畔,这时多半由弓马娴熟的柳昭容伴驾。然今年因柳昭容已有八月身孕,行动不便,这次便由顾美人随同皇帝前去。这多少让柳昭容心里有些不痛快。
皇帝熟知她的性子,行幸回来特意陪她登楼远眺,让她舒解心中烦闷。柳昭容果然高兴,颇有兴致的与皇帝漫步阁道之上。
柳昭容心情愉悦,想起皇帝已许久不曾说起朝政,不免问起。皇帝眼底闪过一抹阴霾,却仍不动声色,好好抚慰了她两句。
柳昭容反应灵敏,察觉到皇帝态度有些不同,正待细问,却忽觉腹中一动,她不由惊呼出声。
皇帝关切的问:“怎么了?”
柳昭容一笑:“没事,是这孩子又踢我了。”
皇帝也笑了,伸手搀着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
柳昭容点头。皇帝递了个眼色,宫人们有条不紊的为二人在宽敞的地方张设座处。柳昭容含笑入座,对皇帝道:“这孩子很是好动,每天总要踢个好几回。家慈上次入宫,说妾这次准是男胎。”
皇帝温和一笑:“朕至今只有一女,倒希望你能给朕添位公主。”
柳昭容一双美目微微一转,撒娇道:“可是妾喜欢男孩。”
“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会一样疼爱。”皇帝安抚道。
柳昭容颇有些不乐意,嘟着嘴道:“别人能生男孩,怎么到我就不能了?”
皇帝目光微沉,笑容渐淡:“女儿乖巧,难道不比儿子更惹人怜爱?”
柳昭容依偎在他身边,小声笑道:“可是后宫嫔妃,谁不想生子?妾不知多羡慕贤妃,能有两个皇子。”
皇帝不由想起太妃的话来,轻轻推开柳昭容,语气略有些生硬的问:“你想生男,可是有什么期望?”
柳昭容尚未察觉,笑着道:“至尊喜欢打猎,妾想若这一胎是个儿子,妾便教他从小练习弓马,以后日日陪至尊游猎,岂不是美事?”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淡淡道:“朕有天下,岂能耽于游猎?”
柳昭容笑道:“打猎能养成男儿勇武心性,妾若有子,希望他像至尊一样坚韧不拔。像太子……”柳昭容说到这里撇一撇嘴:“太子就未免过于柔弱了……”
皇帝听到这里神色一冷:“太子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说完他也不管柳昭容满脸惊愕,扬长而去。
皇帝疾步回到殿中,犹觉烦躁,便让内侍把他尚未看完的奏疏拿来。皇帝拣了一份,打开看了两眼,忽的怒色浮现,将那道奏疏狠狠掼在地上。
内侍不知皇帝何故发怒,战战兢兢的跪在一旁。皇帝胸口急剧起伏,抓起案上的笔,迅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让内官拿去给宋遥。
那内官莫名其妙,只得捧了这字条去中书省找宋遥。
宋遥正要回府,听内官讲明,也有些诧异,接了皇帝手书,不由哭笑不得。他再三看了上面写的几行字,对那内官道:“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内官巴不得甩掉烫手山芋,急急忙忙走了。他走后,宋遥转身向程谨所在之处走去。
程谨正埋首公务,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来,见是宋遥也不惊讶,淡淡叫了一声:“宋令公。”
宋遥向他点点头,拿出皇帝手书:“程侍郎看看这个。”
程谨自上次罢相,性情变了许多,以前【文】的意气【人】飞扬渐【书】渐转变【屋】为沉稳内敛,政见上虽未有多少改变,却很少再使用过激的言辞。他和宋遥也还能维持着平和的关系,只是疏远不少。宋遥如今也不再以字呼他,而是客客气气的叫他“程侍郎”。
程谨接了纸条,不由大奇:“区区一个六品官,陛下竟亲自下令贬斥?”
宋遥耸肩:“谁让他不识时务。”
程谨扬眉,有些不解。
宋遥笑着抖了抖皇帝的手书:“此人上疏奏请立后。宫里的传言,侍郎应该也听说了。”
程谨听了这话,低头思索。皇帝多年空置中宫,显然没有再立后的打算。这官员提议立后,自然不得皇帝欢心。不过皇帝因此大发雷霆却也有些过了。不过之前宫中流言大起,他也有所耳闻,两相联系自然心下雪亮。他抬头看了宋遥一眼,慢吞吞道:“言官奏事乃是本份。纵其所奏一无是处,也不宜以此贬谪。官员因言获罪……”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尴尬,他被罢相不也是这个原因么?故而程谨停口不言。
“侍郎有所不知,陛下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后宫某些不安份的人。”宋遥抚须打断他,“某以为并无不妥。”
程谨看一眼宋遥,见他面有得色,颇有些不以为然。不难看出皇帝这番怒火是冲着柳昭容去的。宋遥长女本为太子妃人选,只因柳昭容进言才不得入主东宫。故他才对皇帝借机敲打柳昭容拍手称快。想到这里,程谨对宋遥不免生出几分鄙夷。宰相已主国政,若再为外戚,不免为君王所忌,崔明礼就是前车之鉴。前例在此,宋遥仍不知避嫌,还为之耿耿于怀,这器量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如今程谨已不会直言相斥,只是淡然道:“当年某因沈庶人盛宠太过,欲向陛下进言。令公劝我后宫事外臣不宜干涉。想不到如今阁老倒是对陛下的后宫热衷得很。”
宋遥闻言,不免有些讪讪的,勉强一笑:“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照陛下的意思办理此事吧。”
程谨皱眉,却也只得应下。
送走宋遥,程谨凝视案上手书,深觉贬退言官非明君所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皇帝进言,可摊开纸笔却想起那次罢相的情景来。自己上次罢相不就是激烈的抨击皇帝所致么?程谨犹豫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将笔也搁下了。
“侍郎提笔又搁笔,想是有心事?”窗外忽有人笑道。
程谨抬头,却是上次贤妃遣来问候的内官,便笑道:“倒真有些麻烦事。”
内官笑道:“奴婢受贤妃之命,把府上娘子要的合香方子送来,碰巧听到宋令公和侍郎的话。”
程谨并不吃惊,反而笑问:“那么中使有何见教?”
“陛下也是人,一时意气用事在所难免,这手书恐非陛下真意。主君有错,直言进谏方不愧人臣气节。何况侍郎深知陛下并非庸主,并不缺乏纳谏的器量。”
程谨豁然开朗:“谢中使教诲。”
不久后皇帝便收到了程谨的谏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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