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恨的女人倒是很少见哪。”李延庆似乎很是惋惜,“其实你长得还不错,箜篌弹得也挺像样的,要不是这么凶,张光也不会和你过不下去……”
杜俊见李延庆越扯越远,忍不住插话:“陛下出来一天了,是时候回宫了。”
李延庆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脸马上就垮了下来:“朕今天只游了曲江,还没逛过东市和西市哪。”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朕都不记得上次逛东市是什么时候了。”皇帝充耳不闻,“宫里呆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整天被人管头管脚。早知道当明君得当成这样,朕还不如一直在外面打仗哪。”
杜俊有些无奈,论起自说自话,天底下还真没人比得上皇帝。他只得好言劝慰:“陛下出来太久,若被人发现,难免生出事端,下次再想出来就不易了。今日暂且回去,待臣下次旬假再陪陛下出游吧。”
李延庆眼睛一亮:“你此话当真?”
“臣不敢对陛下食言。”
“下次我们去逛……”李延庆嘿嘿笑着,附在杜俊耳边低语一句。
杜俊脸色一变,连连摆手:“那种事情……臣不敢相陪,陛下还是另选贤能吧。”
“只是去看看,又不是真的要狎妓。”李延庆苦口婆心。
杜俊义正言辞道:“臣瞒着他人陪陛下微服出游已是担了干系,若是被朝臣们得知陛下竟与风声妇人混在一起,不必等御史台弹劾,臣请陛下现在就免了臣御史大夫一职。”
李延庆干笑:“算了算了,朕也就是随便说说。那朕就先回宫了。”
杜俊起身相送,却被李延庆抬手制止:“朕认得路,不用送了。”
经过杜慧卿面前时,他俯□,笑着对杜慧卿道:“你哪天想找那个什么张光的麻烦,让杜卿给朕带个话就成。朕保证给你报一箭之仇。”
闹了半天,皇帝还是没听懂。她是主动与张光和离,不是被他休弃。不过她已经不想解释了,再解释下去,只会越描越黑。随他怎么想吧,自己和张光是绝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她不直接回答,微微低头,面无表情的回答:“恭送陛下。”
94、寺逢
下一个旬日很快到来。
杜慧卿晨起;即见兄长悄无声息的出门。她略一思索,便知他去向。她懒得过问那对君臣之间的事,转身前往嫂子袁氏房中。
杜俊幼子前夜高热;袁氏照料了一夜;才刚回房梳洗。袁氏从镜中瞧见杜慧卿的身影,笑着回过头来招呼:“小姑来了。”
“阿嫂,”杜慧卿问;“阿罗可好些了?”
“总算是退烧了。”袁氏如释重负。
“阿兄也真是的;”杜慧卿埋怨,“旬假也不知道体恤阿嫂;只知道在外面跑,倒把孩子丢给阿嫂一人照料。”
“想必是你阿兄有事;”袁氏不以为意,“何况他在这里也不过是添乱,半点指望不上。”
“他忙的也不是正事,”杜慧卿小声嘀咕,“陪人游兴罢了。”
“难得旬假,他和同僚聚聚也好。”
杜慧卿见袁氏毫无见怪的意思,也就不再提起,只低头把玩着袁氏妆台上的金钗。
袁氏挽好头发,双手合什道:“佛祖庇佑,阿罗这次总算是没事了。小姑今日若有闲暇,可否代我前往安业寺施些钱帛,以酬佛祖神恩?”
“自当代劳。”杜慧卿应下了。
家中仆从备好犊车,杜慧卿和婢女同坐车上,行向安业寺。
安业寺以牡丹著称。时下花期已过,游人不盛。杜俊此前曾告诉妹妹,这时的安业寺虽无繁花似锦之盛,却别有一番景致,是个真正的好去处。因兄长有此言,布施完毕之后,杜慧卿并不急于返家,而是携侍女在寺中信步游逛。
寺中古木繁茂,石径沿途,绿荫成片,别有清幽。小径尽处豁然开朗,亭台错落,石山嶙峋。山上引水,自半空注入潭中,飞泉流瀑,美不胜收。
杜慧卿见如此佳景,微露笑容,拾阶入亭,摘下头上帷帽小坐。
侍女见她微有倦意,便笑着道:“小娘子是不是渴了?车上备有食、水,待奴取来。”
杜慧卿点头。侍女便匆匆向车内而去。杜慧卿坐在亭内等待,不想径上却忽的传来一阵男子笑声。杜慧卿心觉有异,以为与陌生男子不宜相见,遂起身隐于石山之后。
“杜俊,”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朕……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不带我去见识京都繁华,却带我来逛佛寺,你说你无不无趣?”
“释家讲求清净之道,某以为正是李君所缺。”微带嘲讽的语气,正是杜俊的声音。
“去!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前一个声音笑骂道,但语气并不怎么气愤。
杜慧卿从石山缝隙望去,果然看见李延庆和杜俊二人。李延庆当了多年皇帝的人,却一点不见稳重,胡乱踢着路边的石子。
乱飞的石子打在石山上,又弹到杜慧卿脚边。杜慧卿皱眉,退后一步,踩在掉落的树枝上,发出一声轻响。
杜俊未曾注意,李延庆却极是灵敏,听见动静向杜慧卿隐身之处看了过去。
杜慧卿急忙缩头,只怕被他瞧见。
李延庆嘴角一扬,转头叫:“杜俊!”
杜俊踱了过来:“怎么了?”
李延庆用手背在他胸口一拍:“你不是说想找寺中僧人下棋么,快去吧。”
杜俊扬眉:“李君不是嫌下棋气闷,不肯去么?”
“你去就行,我一个人在这逛逛。”
杜俊狐疑的看着李延庆:“李君莫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别是想去平康坊狎妓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去吧,”李延庆不耐烦的挥手,“我就在寺里走走,不会踏出寺门一步,行了吧?”
杜俊明显不太放心,但又不敢违抗李延庆,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等杜俊走远,李延庆嘿的一笑,冲着杜慧卿藏身处道:“出来出来。”
杜慧卿只得忍气出来,默默向他行了个礼,却是一言不发。
“真巧。”李延庆笑道。
杜慧卿冷冷道:“不巧。”
李延庆见她如此神情,越发愉悦,故作恍然:“不是巧合?难不成小娘子是特意在此等我?”
杜慧卿脸现恼色,忍不住道:“李君误会,奴受嫂命来寺中布施而已。”
“哦……”李延庆拖长了语调,“那就是我与小娘子有缘了。”
杜慧卿不欲与他多言,转身便走,却被李延庆抬手拦下:“听杜俊说,小娘子似乎无意再嫁?”
杜慧卿回头,直视他道:“尊驾固然身份贵重,但他人家事,还请万勿干涉。”
“我并不想干涉娘子,不过……”李延庆沉声道,“于情于理,我还是该提醒一句,娘子久在家中,难免惹人闲话。令兄行走朝中,将来面子上也过不去。”
杜慧卿眼光一闪,她确实不曾思及此事。自己怎样倒是无所谓,可若是连累杜俊被人指指点点,未免愧对兄长。可草草再嫁也非她所愿——若二嫁夫婿也是个俗物,她倒不如做道姑落得清净。杜慧卿有些犯难,如何能不误了自己终身,又不带累兄长?
“若娘子为难,我倒是有个办法。”李延庆出声。
杜慧卿似是信不过李延庆,迟疑了好一会才问:“然则……李君有何良策?”
李延庆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在侧,方才低声道:“皇后虽嫁入中原多年,却依旧不熟悉中原礼仪。我有意延请女师教习于她,不知你意下如何?”
先帝在世时,中原犹未平定。为安北方,先帝聘北狄可汗之女为太子正妃,即是现今的皇后。这件事杜慧卿也听说过。她在心中掂量片刻,叹着气说:“奴并不懂狄语,恐怕要辜负李君好意了。”
李延庆负手道:“召你进宫不过是做个样子,宫中自有会说狄语的师傅,你并不需要真的给皇后授课。”
杜慧卿似笑非笑的说:“那奴岂不是虚耗宫中钱粮?”
李延庆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宫中也不缺你一份薪俸。不过找个名头,让你们兄妹免人闲话罢了。再说,就算你真想教,也得皇后愿意学。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连句简单的汉话尚且不会,更别提什么诗书礼仪。”
杜慧卿沉吟,臣下家中女眷受召入宫任职确有先例,然皆是才德出众者。也因此,受召入宫之人多得皇室礼遇。她若入宫,不但可免杜俊一家受人闲话,杜家还会因此大有脸面。将来即便是她的父亲也无法再以婚事为由责骂于她。这对她倒是好事一桩,只是……皇帝虽未说得太明白,但杜慧卿也大致猜到了帝后二人的景况。
李延庆不会说狄语,皇后则不会汉文。想她杜慧卿与张光同文同种尚且无法彼此相容。这皇后与李延庆连话都说不上,两人关系之尴尬可想而知。贸然答应,将来恐有不妥。
李延庆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仍在犹豫,便笑着加了一句:“你若不愿如此,我也可以授你司正之职,或者让你入宫中内文学馆讲学。只是无论是任司正还是在宫内学馆教导宫人、嫔妃,都需有真才实学,不比皇后那里好混。我劝你最好还是接了皇后女师一职为是。”
杜慧卿抬眼打量李延庆,初时以他粗豪无礼而厌恶于他,想不到他考虑事情竟如此周全,既能维护她兄长体面,又能顾及她不愿草率嫁人的心思,连她入宫后的方方面面,他也考虑到了。她暗暗思忖,看来她得重新评价皇帝了。想想也是,若皇帝当真昏聩,也不可能在多年征战中活下来。看来所谓粗放,也不过只是表面。若是那样,她倒真得好好想一下了。
“司正……是正六品官职吧?”许久以后,杜慧卿才慢吞吞的问。
“正是。”李延庆道,“你是杜俊之妹,我自然不会亏待。”
“如此……”杜慧卿向李延庆敛衽,“奴愿入宫担任司正一职。”
李延庆微微诧异,却只是点点头:“也好,我会让人准备此事。”
“不过……”杜慧卿微笑道,“奴斗胆,有个条件还望李君答应。”
95、皇后
宫内阁道上;杜慧卿在内官引导下前往皇后殿中。
第一次进入东内,未免满心好奇,但杜慧卿不愿被宫人、内官看轻;故一路上目不斜视;似将这重重飞檐斗拱看作无物。
一直缓步前行的内官忽然驻足,向杜慧卿微微躬身,笑容满面的说:“皇后殿阁就在前面;司正这边请。”
“多谢。”杜慧卿微笑以对。
“陛下命司正入学馆授课;又任为皇后女师,可见司正学识渊博。”内官不失时机的恭维。
杜慧卿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其实司正之职外,入内文学馆并为皇后授课乃是她自己向李延庆请求的。这是她入宫任司正的唯一条件。
李延庆听到她的要求后;挑了挑眉,只用一个字评价:“狂!”
看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居然有胆子包揽司正和文学馆之后再为皇后讲学,究竟她是才学过人还是无知者无畏?
杜慧卿昂首,底气十足的回答他:“杜氏子孙,可以被人说孤傲,可以被人说狂妄,却绝不可被人低估轻视。”
李延庆失笑,原来她是不愿自己看轻了她。此女好强之性,倒与杜俊如出一辙。别看杜俊平日嬉皮笑脸,能屈能伸,犯起倔来,十头牛也拉不转。当初便是杜俊在马前与他抗辩,非迫得他改了战法,他才注意到这个投到他麾下数月的青年。看来杜家人都是这个脾气。他嘴角向上一勾,原只是想为杜俊挽回些体面,现在他倒真有些期待了。如此狂傲的女子入宫,怕是会有很多热闹瞧了。
十余日后,旨意降下,杜慧卿奉诏入宫。
她一入宫便身兼数职,不免引人侧目。一路上,导引的内官都在偷偷打量杜慧卿,心里暗暗评估,皇帝如此看重于她,是不是别有用意?待杜慧卿得皇后宣召,即将入殿之时,内官才做出决定,在两人错身之时低声提点:“皇后生性妒悍,亦不识中原礼仪,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司正暂且忍耐。”
杜慧卿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我明白。”
她缓步入内。殿上狄、汉侍女林立。她微微抬眼,果见一着宝蓝翻领胡服的中年妇人端坐于上,冷冰冰的瞧着自己。
杜慧卿便一见妇人眼中几欲喷火的神情,便知她必是皇后无疑,上前行礼如仪。皇后冷冷对身边侍女说了一句狄语。那侍女即用汉话道:“皇后命你抬头。”
杜慧卿抬起头,不可避免的触及皇后视线。
皇后已经有些发福,略显老态,但她肤色白晳,高鼻深目,年轻时显然是个美人。而她一双在中原人看来颇为奇异的碧眼正严苛的打量着杜慧卿。
入宫前兄长杜俊已将皇后的情况细细告知。皇后比李延庆大三岁,是北狄大可汗所纳西戎女子所出,相貌不同于中原人,也不同于一般的狄人。杜俊还打听到,皇后嫁过来为太子妃时,北狄盛极一时而中原尚弱,故宫中人在皇后面前不免底气不足,总是矮上一截。李延庆是个狂惯了的人,瞧不惯皇后及其随嫁的狄人盛气凌人,常为此与皇后冲突。
皇后烈性,又通骑射,也不懂谦让丈夫,一个不合就会和李延庆动手。那时李延庆年纪尚小,远不及现在结实,没少受皇后欺负。后来李延庆发狠练了好几年武,才算制服了皇后。只不过那以后,他对这个悍妻就越来越冷淡。而皇后见李延庆左纳一个妃,右纳一个嫔,却无力管制,就更为怨恨。宫中人都知帝后不合由来已久,连带着皇后所出太子也不为皇帝所喜。
虽然如此,皇后到底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杜俊生怕妹妹吃亏,在她入宫前一个劲的叮嘱,让她千万小心,别惹怒皇后。
有了杜俊的指点,杜慧卿在看清皇后面容后并不吃惊,皇后目光中明显的敌意也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显得不慌不忙,甚至还沉着的向皇后露出笑容。
皇后见这女子年纪轻轻,却似乎完全不惧怕自己,反而怔了一下,越发不高兴。但她到底自重身份,不便当场发作,向负责通译的侍女说了一句。侍女随即道:“殿下说司正容貌甚美。”
杜慧卿礼貌的笑了笑:“慧卿谢皇后夸奖。”
侍女将她的话转达给皇后,皇后却是一声冷笑,又向侍女说了句话。侍女略显为难,但还是道:“殿下说陛下不来她殿中,接着她借近陛下是白费力气,倒是德妃、淑妃那儿机会大些。”
杜慧卿不用问也知道,这已是侍女修饰过的,皇后的原话只怕恶意更甚。李延庆内宠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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