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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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辞-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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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给我的。是京里送来给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让我仔细检查一下。”吴六搓着手解释。

桂枝翻看手里的衣物,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衣服都拆了?”

吴六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是怕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么?”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发现什么了吗?”

吴六移开目光,瑟缩着摇了摇头。

桂枝在吴六胳膊上使劲一拧:“那你还拆这么起劲?李郎君到现在还穿着单衣呢。他家里人辛辛苦苦做了送来,却被你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你让他就穿两件单衣过冬?”

吴六被她拧得不住的倒抽冷气。他自知理亏,搔着头,讨好的笑道:“我不是想着你能把它们缝回去吗?”

桂枝仔细翻了翻那堆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吴六怀里一扔,没好气道:“这活我可干不了。”

“好桂枝,你就帮帮我吧。”

桂枝被吴六求了半天,只得叹口气说:“好吧,我试试。”

她花了三四个晚上,把衣服细细的缝在了回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仔细的活计。补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觉瞧不出破绽了,才把衣服带去交给李元沛。

看到她手里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一个浅笑。桂枝经常见他微笑,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却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让她瞧得愣怔了好一会。

他从桂枝手里接了冬衣,却在翻开衣服时笑容微滞:“这针脚……”

桂枝心里咯登一下。吴六把衣服给她时她仔细看过,上面的针脚细密均匀,她极力的缝补,自以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还是一眼瞧了出来。桂枝像是做坏事被人逮到一般,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问:“针脚怎么了?”

李元沛却只是怔了一怔,随即对桂枝温和一笑:“没什么,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的将衣服收了起来。

见他如此珍视这些衣服,桂枝更觉歉意,没话找话的问:“这是朗君家娘子做的吗?”

李元沛看了她一会,才和气的回答:“想来不会是别人。”

桂枝赔笑:“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的“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桂枝想起现在这衣服上的活都是自己的,也讪讪的。

仿佛为了免除这份尴尬,桂枝又热情的说:“郎君收到衣物,也该向京中的娘子去个信才是。”

“写信?”李元沛闻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饰般的大声说,“京里要往这送点东西着实不易。这些衣服不知经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写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让她放心。送信的事吴六会想办法。”

李元沛一笑:“吕娘子说得有道理。”

桂枝给他取来笔墨。李元沛提笔蘸墨,在纸上徘徊,数次想要下笔,却终无一字。反复数次后,他搁笔,取过一张白纸封好,让桂枝交给吴六,请他代为寄出。

“可是郎君什么都没写啊?”桂枝困惑的问。

“她会明白。”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给丈夫,吴六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狐疑的问桂枝:“当真什么都没写?不会是装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真是什么都没写。我还特意问了他,他只说京里的娘子会明白。”

“这信送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吴六捏着信,仿佛捏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桂枝也有点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气壮起来:“不过是一张白纸,能出什么事啊?”

吴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听妻子的话,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约五日后,吴六被上司叫去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上司面前摊着李元沛那封没有字的信。

吴六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上司默默听了,又反复确认:“你看清了,当真什么都没写?”

“当时内子就在旁边,她说的确一个字都没写。”

上司叹了口气:“这可不好办。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这封信别说上头,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头也是把信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才让我来问问。”

吴六赔笑:“上头小心些原也应该。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里写封信,咱们也一向会通融,单单拦了这回,未免不近人情。”

“这我当然懂,就连上头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让我来问。只是这信着实古怪,上头也怕担干系。”上司语重心长道。

吴六想了想,小心道:“那……这样办如何?反正这信是一张白纸,咱们另找张纸替换了。信上一个字没有,谅别人也瞧不出来。这样既显得咱们通达人情,也不必担心信里有古怪。将来问将起来,谁也挑不出错处。”

上司想了一会,赞许道:“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你这脑筋动得不错。”

这样几经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过吴六和桂枝都很怀疑,这么稀里糊涂的一封信,中间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京里的那个人当真能看明白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还有了回应。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上司交给吴六一个锦盒,说是京里送来的。

吴六接过,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开,里面是一束女子的青丝,却扎成了一个结。吴六疑惑,抬头看向上司:“这是……”

上司点头:“不可掉以轻心。你去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古怪。别是他们的什么暗号。”

吴六答应了。回家后他对着锦盒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没有猫腻,自己特意去问未免显得小题大作。不过上司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好过于怠慢。想了半天,最后他把锦盒给了桂枝,让她找个机会问问。由妻子开口,相信李元沛不会排斥,转寰的余地也更大些。

桂枝带着锦盒来看李元沛。入冬以后李元沛便又病了。这两日他虽咳得厉害,精神却略好了些。桂枝来时他已经起身,正在院中为梅树剪枝。

看见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桂枝取出锦盒,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

李元沛轻轻咳嗽着,从她手里接过锦盒。他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发结,不由怔住。

桂枝仔细留意他的反应,见他凝视锦盒良久,最后用发白的指尖轻柔的抚摸盒中发结,笑容恬淡而苦涩:“傻女人……”

“郎君……”桂枝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试探着问,“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从那张白纸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元沛听见她的问话,有些迷茫的抬头。他看了桂枝好一会才记起,仿佛才记起她这个人。

桂枝并不擅长套话,顿时有点心慌,连忙解释:“我,我只是有点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抚着锦盒,轻声道:“小时候先帝教养严格,我却总是贪玩。有一次先帝实在气得狠了,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把好玩的东西藏起来。可我那时马虎,经常忘了藏东西的地方,所以后来每次藏了什么东西,我总会写个字条给她……”

那时他总是把藏东西的地点写在纸条上,压在绮素的砚台下,交代她替他记着。这样他要拿什么宝贝,只要找到她就行了,省却他好多麻烦。

绮素果然很仔细的替他记下来。每次她都会收走纸条,再放回一张纸,写上“知道了”三个字。这就表示她已把地点记下了。原本一直相安无事,可后来有一次先帝亲自检查了他的功课,发现他学了这么久,字却还是写得歪七扭八,顿时大怒。他被先帝责骂了大半日,说堂堂一国储君,字写得跟狗爬似的,成何体统?人家绮素年纪比他小,学书比他晚,字却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

他怏怏不乐的回来,碰巧看见她压在砚台下的纸条。看着上面公公整整的字迹,再想到父亲责骂,他不由心头火起,跑到她房中大喊大叫,说她故意把字写成这样,根本是成心让他挨骂。

他口不择言的说了许多气话。等他发泄完了,发现绮素双目含泪。她似是不愿让李元沛看见自己哭泣,慌忙跑开。

李元沛心里格登一下,生怕她会去母亲那里告状,急忙追在她后面。他花了半天的时间给她赔不是,好不容易才哄得她肯再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记过夜,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可她却一直记得。那以后她还是回他纸条,只是再也不写字,仅有白纸一张。成婚后偶然和绮素忆起这事,绮素已经释怀,他却满面愧色。当年娇纵顽劣的太子怎会知道为人着想?所以那时总是让她伤心。如今渐渐明白了事理,上天却再没有给他时间补偿。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忆完后,李元沞摊开手对桂枝说,“所以照旧时那样放了一张白纸,让她知道而已。”

“那末这头发又是什么意思?”桂枝又问。

李元沛低头看一眼锦盒,笑容苦涩。他叹息一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给她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那还是他们在永州时的事。

绮素婚后并没有荒废习字。他偶尔闲着没事也会陪她。说是练字,他却从来不动笔。他的陪伴不过是将书盖在脸上,躺在旁边的榻上睡觉而已。若是不倦,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闲话。有时她会轻声把她写的内容念给他听:有时是一段佛经,有时是一篇诗文。

艰涩的佛法他不感兴趣,它们就像流水一样,在他半睡半醒间滑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几首诗,他还能时不时的记上一句半句。这一首正是她曾给他念过的诗。所以看到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识字,但是这句诗她也能听懂。正因为懂了,她才觉得心酸。她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叹着气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吴六。

吴六听完也叹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这么就分开了。”

桂枝正在擦眼泪,听见吴六这话,又勾起伤心来,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起来:“人家夫妻分离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却还疑神疑鬼,真是狠心。”

吴六吃痛,又被桂枝说得不好意思,最后找个借口出门向上司禀报。

上司正坐着,听着吴六一边搔头一边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听完后,上司也颇为感慨,他对吴六说,日后李元沛若再与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离世,也未再向西京送去只字片语。

120、鹃啼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来黔州的路上他便病过数次;到黔州后他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隆冬之后的这次大病更是来势汹汹,恶化迅速。全赖桂枝和吴六精心照料;才勉强熬过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边;轻拭李元沛的脸额。数月病痛早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难过,不时别过头去。

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对着窗外,一眼可见院中繁盛的花树。桃红李白,灿烂有如云霞。一时风过,花落如雨。杜鹃穿梭其间,啼遍枝头,正是大好的天光。

看着外面的生机勃发;让桂枝愈发心酸。她起身;抬手欲将窗户关上。

“别关……”床上虚弱的声音传来。

桂枝回头,见李元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点点头,轻声说:“每次都劳烦娘子和六哥,实在过意不去。”

“这时候了,郎君还和我们客气什么?”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问:“外面是不是杜鹃在叫?”

桂枝点头,刻意用轻快的语句回答:“是。年年这时都这么叫,吵得郎君心烦了吧?”

李元沛摇头,眼神黯淡:“明年这时候我大概是听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说!”桂枝听他语意不祥,连忙阻止,“郎君还年轻,日子长着呢。”

“是吗?”李元沛勉强一笑。

桂枝怕他情绪低落,忙道:“当然了。吴六找医士瞧过了,说郎君捱过冬天就能康复。你瞧外面开的这些花,冬天可不就过去了么?”

其实医士说的是,他体质本弱,之前几次大病又淘空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过一冬,或有一线渺茫生机。

李元沛大约也知道这是她宽慰之辞,浅淡一笑,没有说话。

见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里娘子还等着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丧气,要尽快好起来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过了一会才轻声回答:“我知道。”

他虽是这样说,却把脸转开,不让桂枝瞧见他的表情。

当天夜里,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离世,他的神智也不曾清醒。医士来看过也是连连摇头,表示回天乏术。他弥留之时曾经短暂的睁开眼睛。桂枝抹着眼泪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李元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他双目无神,视线仿佛穿过了她,落在不知名的某处,最后暂趋涣散。桂枝愈发难过,捂着嘴泣不成声。吴六虽然没哭,却也在门外闷声不响的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讯自然在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西京。然他毕竟已是庶人,无法归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热将至,尽早入土为安。吴六与桂枝与他素来关系密切,自然一力承担。

为李元沛准备好入敛的衣服以后,桂枝开始清理李元沛遗物。

他来黔州不久,东西并不多,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功夫。桂枝只是将他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起,若有贵重之物,便收起来,将来好送还给他在京都的家人。可惜李元沛被贬之后身无长物,所以桂枝也没有什么发现。只在清理他的被褥时,在枕边找到一个盒子——正是之前京里送来的那个锦盒。

桂枝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盒盖打开之时,一张纸片随之掉落,飘到了地上。桂枝上前拾起纸片,见上面有一行墨迹。她不识字,自然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本欲将纸片放回盒,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来时丈夫和上头的敏感。犹疑片刻,桂枝觉得还是让人验看一下纸上的内容为是。

吴六不在,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给李元沛诊治过的医士。那位医士这日正好在家,很热情的接待了桂枝。桂枝说明来意,拿出盒子请他看看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医士接过纸片便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句古诗罢了。”

“是什么诗?”桂枝好奇的问。

医士摸着胡子,拖长了语调念:“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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