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电影杀青,众人狂欢。
郑临想要留下顾振洵跟大家一起聚会,被他礼貌地拒绝了。
“我已经上年纪了,就不去扫你们的兴了。”说完顾振洵就披着大衣出了门,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郑临看着他走出门口,撑着黑色的长柄伞走在街道上。
晚上下着一点小雨,街道上有一片一片的小水洼,路灯将顾振洵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得孤寂而无奈。他走得很快,步子依旧迈得很大,在路口拐了一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众生繁华,悄然开幕。
2。注定
二十二年前。
她独自行走在一条幽深的走廊里,两边挂着奇怪的人脸油画,面目狰狞,有些嘴里甚至露出了长长的獠牙,头顶上投下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映出扭曲的影子,鞋跟敲在地板上,声音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折射传向遥远的前方。
她想尽力走得快一些,却发现两边的环境是一个死循环,前方根本没有出口,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她徒劳地开口呼救,可是没有一丝声音从嘴里传出。墙壁上伸出畸形的手来,想要将她抓进去,她无处可逃,陷入了完全的深渊之中。
谢珝从梦中打了一个寒战醒来,随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手机屏幕在一旁闪烁。
“谢小姐您好,电影节的具体信息已经发往您的邮箱,请及时查收。”
“谢姐,小骆的合同快要到期了,续约合同我给他看过了,他已经同意续约了。还有几个广告的代言需要你看一看。”
“谢小姐,影视公司的新戏剧本已经交给您的助理Anne。”
“谢小姐,酒店和机票的信息均已……”
谢珝揉了揉眼睛,拨出电话,声音无比清醒:“Anne,到我办公室来。”
Anne听到她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好的,谢姐。”
谢珝,传说中的金牌经纪人,外表谦和有礼,做起事情来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在公司里开会的时候,斯斯文文地往长长的会议桌前一坐,一众明星公关,两朝元老也好,新锐经理也好,全都敛声屏气,听她不紧不慢地稳稳道来,看上去良善可欺,实际是个谁都不敢招惹的狠角色。
Anne曾经看她在饭局上喝酒,往往是干脆利落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喝得再多也是那副温和冷静的模样,条理清晰逻辑明确,核心利益分毫不让,而对面早已被灌得溃不成军,不战而屈,运气好时合同甚至能当场签下来。
Anne跟着谢珝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失态的样子,永远都是穿着白衬衫西装外套沉稳冷静地坐在椅子上,温和冷漠甚至还带着点圈里难得的书香气,泰山压顶临危不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齿轮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地运作,进退有度不带一丝感情。
而现在机器谢珝轻轻按着太阳穴,放下电话。虽然现在是星期天的中午,但是这没有什么,尽管她不想当一个工作狂,但是已经连续加班两个星期的这个事实是怎样都不能改变的。
她刚刚在休息间隙眯了一会儿,结果就再次梦见了那条走廊,的确是再次,因为每次梦见的时候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看着眼前的电脑,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点不祥的想法赶走。
门口传来敲门声,应该是助理Anne过来了。她清了清嗓子理了一下耳后的头发说道:“进来。”
之后一个抱着一堆文件的苹果脸女孩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
谢珝点头示意她坐下。
Anne放下东西之后开始汇报情况:“小骆这两天胃不好,赶通告的时候有点犯病,给他喝了热水和胃药。这几天他的节目有点太多了,现在和王璐再拍一个广告代言,应该晚上下班的时候就可以拍完了。哦,对了,电影节的造型师是Eric,会和我们一起飞过去。”
谢珝在一边安静地听她说完,小骆的全名是骆宁泽,四年前谢珝的老师苏珏慧眼识珠,将他从酒吧发掘出来,从电影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配角出道拿下最佳新人,之后低调沉默地出现在商业片里,饰演彬彬有礼忠诚清俊的男孩子。
世界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期盼着有这样一个人等在那里,可能有一点年轻人的叛逆,但是有着最暖和的笑容和最忠诚的爱情,他的眼光总是在你身上,提供一个瘦削却让人踏实的肩膀,在他的眼里,你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而这,就是银幕上骆宁泽的形象。
四年前的骆宁泽青涩得很,是酒吧里玩摇滚的叛逆青年,声线不错,却带着一点点小小的沙哑。苏珏在台下眯着眼睛看他,指骨随着节奏轻敲酒杯,鲜红的蔻丹映着褐色的液体,显得分外漂亮。
她将酒一饮而尽,桃花眼斜着看向谢珝:“那个孩子我想签下来,陈铭息影之后你带他。”
谢珝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觉得台上的那人年轻地发光,并不是时下流行的花美男的长相,侧脸的线条不失刚毅却给人一种柔和的美感,她心头微微一动,觉得这人真是与众不同。
之后苏珏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谢珝接手骆宁泽。他演了很多戏,是那一年出道的新人里走得最顺的一个,也是最风生水起的一个。后来他对谢珝说他想唱歌,于是第三年谢珝帮他在体育馆开了万人演唱会,无数歌迷挥舞荧光棒形成人浪,他在台上抱着吉他唱新出的单曲。
谢珝在后台听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欢呼,觉得大概帮骆宁泽拿上一个影帝,自己也就可以算得上功德圆满。
想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善于改变目标。
她十六岁获得IOI金牌,顺利保送P大,当时的愿望是希望能够一辈子都搞计算机,学无止境。
十七岁遇到顾振洵的时候,她希望能跟他克服困难走下去,前路漫漫,总是有希望可以依靠。
十八岁被P大强制退学,父亲生病,顾振洵离开。她希望能够时光倒流,挽回做错的一切事情。
后来遇到命里的贵人苏珏将她从泥沼里拉出来,带她出道,教她做危机公关,熟悉生存方式,她希望能够早日站稳脚跟,多跟老师学一点东西。
六年后苏珏辞职,只剩下她一个人单打独斗,所以谢珝并不是生来就是这副冷漠沉稳的模样,只是常年混迹娱乐圈,她一介女流,背后的靠山苏珏已经收山归隐,若不是手腕狠辣,处事干练,恐怕早就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现在她坐在办公室里,只希望今天能够早点下班回家休息。
谢珝看着被Anne搬来的文件问道:“剧本有哪几部?”
Anne拿出一沓文件:“有三个电影的邀约,里面还有顾振洵导演的剧本。”
谢珝在听到某个名字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Anne会错了她的意思,在一旁解释道:“顾振洵就是那个刚刚从国外拿奖回来的导演,听说他这次没有带自己常用的那几个演员,所以可能是想要用这边的演员。”
谢珝不再细问,将那份文件拿出来放到右手边上。
Anne站在一边绞着手指有点纠结地看她,谢珝知道她有话要说,挑挑眉毛问道:“什么事情?”
Anne一口气把话说完:“刚才Boss过来进到办公室见你在眯着就问了我一下小骆的状况。”
谢珝依旧平静地看着她问道:“没关系,小骆的胃病等电影节回来之后叫卢医生看一下吧。”
Anne出去之后,谢珝拿过剧本打开,把前两份看了个大概,最后一份依旧放在文件夹里。
晚上回家的时候她想着家里的冰箱都空了,就在离家还有一条街的路口前下车走进了一家超市。她的车送到4S店里还没来得及取出来,买了一堆东西之后才反应过来要自己提回去,只能拎着购物袋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
B市深秋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刮风,地上的落叶卷起来又落下去,在路灯下翩翩起舞。她没带手套围巾,等的过程中一直在轻轻地跺脚企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绿灯亮了,她匆匆地穿过马路,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一瞬间的走神,接着就听见吱的一声刺耳刹车,耀眼的车灯在面前闪烁。
她已经顺利地站到了马路对面,回想起来大概是刚才那辆车提前打了转向灯自己没有看到。她见那辆宾利停在路边,便有些困惑,难道车主嫌弃自己刚才挡了路?不过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下一秒一个男人从车中走出来,身材高大,西装挺拔,细长的丹凤微微眯起来,眼底眉梢皆是冰凉的神色,剑眉斜飞入鬓,他大步向谢珝走过来,微笑着伸出一只手说道:“谢珝,好久不见。”
谢珝亦伸出一只手笑着说道:“顾先生,好久不见。”
所谓命中注定。
偌大的城市,两千万人口,一千三百平方千米,公路里程足以绕地球半圈,客流量超过一千万,街道数目四千多个,十字路口不计其数,如果谢珝那天去店里取车,顾振洵及时打了转向灯,那一切都将改写。
可是现在的结果是,谢珝和顾振洵再次相遇,隔着十年的光阴,背后是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车灯闪耀,大厦高耸,他们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各自微笑着道上一句好久不见。
3。遇见
谢珝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见到顾振洵。
扪心自问,谢珝曾经以为自己是最接近顾振洵的一个人。
她很熟悉他,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她知道他其实是典型的工科男生,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冷静且实际,选择拍电影是这辈子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考虑问题的时候细长的丹凤眼会眯起来,如果嘴唇也抿着那代表他很生气,抿成一条线的时候绝对会有人因此付出代价。
他几乎不怎么抽烟,有重大决定的时候会点上一支,看着烟头慢慢燃尽,最后一点烟灰落地的时候问题已经考虑好了。
顾振洵待人接物非常有分寸,家教良好,父母都在国外,只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平时礼貌冷淡,眼睛永远是冰冰凉凉的,即使有笑意也会难以到达眼底,冷漠而不自知,谈笑之间即可拒人千里之外。
别人都走不进他的世界,谢珝也只是靠得最近而已。
她曾经见过他笑,不是那种应付的公式化微笑,是真正的开心,嘴角微微勾起来,眼底也是暖融融的,像是小孩子吃到了最喜欢的糖果,发自心底的欢喜。
后来他出国去拍电影,谢珝也买过碟片窝在家里看,半夜看到熟悉的台词的时候轻轻哂笑,这个精通感情的冷血怪物。
而十年前的谢珝,就被这个怪物深深地捅了一刀。她看着那把刀深深地插入心脏之后干脆利落地抽出来,带着新鲜的皮肉,然后鲜血淋漓地站在那里,无能无力。
所有关于顾振洵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谢珝刚刚上大学的时候一周有二十节大课忙得天昏地暗,顾振洵也只是高两届的手指能在键盘上弹钢琴的传奇师兄,两人毫无交集。
后来顾振洵成了数学分析课程的助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给两个大班的学生讲解习题。他穿着白衬衫,领口的两个扣子没有系,袖子挽了两道到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拿着粉笔一步接着一步推导演算过程,好看得不可救药。
数学分析的佟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曾经在课上点着谢珝的名字夸奖她的方法巧妙,于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顾振洵为了省事,会在讲解习题的过程中把谢珝叫到讲台上把解题步骤写出来。真是像高中生一般,顾振洵在讲台的一边侃侃而谈,简洁明了地指出各步的关键精妙之处,而谢珝则在黑板上把他的话变成最实际的一行接着一行的解题步骤。
后来这就成了一个习惯,顾振洵会在休息间隙站在一边看着谢珝安静地书写,一向冰冰凉凉的眼睛也变得温和起来,两个人的配合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显得更加天衣无缝。
不过顾振洵依然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顾振洵,他依旧是冷漠的冰凉的生人勿近的,谢珝也依旧是那个安静温和的谢珝,他们依旧没有更多交集。在校园里遇见也只是微笑着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
直到某一天,不知道顾振洵哪根筋搭错,在下课离开的时候叫住了谢珝,拿出了两大本情书,当场送出来说道:“我们在一起吧。”
教室里的同学还没有走干净,一片哗然,于是情况愈演愈烈,顾振洵似乎是被人按下了情感的开关,上公选课的时候坐在她旁边帮忙占座,去餐厅的时候提前打饭,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弹苦情吉他,一时间整个院里都知道冰凉冷淡的“顾公子”在追那个保送来的小姑娘。
一年后顾振洵生日请谢珝吃饭,遇到了他的大哥顾振言。顾振言常年居于上位,对于顾振洵企图追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做女朋友觉得不可救药,不过显然他家教良好并没有当面表现出来,同两人和和气气地打完招呼,回家之后却勒令顾振洵马上停止这种类似过家家一般的恋爱行为。
顾振洵并没有接受兄长的教导,同顾振言当面叫板顶撞,彻底决裂被从家里赶了出来。
无家可归的顾振洵也没有办法再回学校,只能找了一份工资极低的实习,没有住的地方马上就要流落街头,谢珝把他捡了回去安置在朋友的一间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之后谢珝的奥赛成绩被怀疑作假,从各个角度抹黑她的参赛水平和奖牌的真实程度,连带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都被指证参与了当时的暗箱操作,停职待查,校方迫于顾振言的压力强制要求谢珝退学。
谢珝父亲是最正经最传统的书香门第出身,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数学和养了一个聪明的女儿,一时无法接受谢珝莫名其妙被强制退学的事实,病倒在床。
那时候顾振洵还没有来得及发工资,被切断了所有的经济来源。谢珝一周打三份工,带着两个家教,拼命挣钱,简直想要去卖血,两个人最穷的时候躲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啃最便宜的方便面。
顾振洵找到大哥要求讨回公道,顾振言的回答是:“你是我亲弟弟,我不会动你,但是那个小姑娘身家不够清白,配不上我顾家,所以我不同意。”
谢珝并不明白顾振言口中的身家不够清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