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石斌象往常一样又哄又骂、连拉带扯地把我弄醒。
“你要走就走,让我多睡一会儿行不行?”
真是的,周末也不让人消停,这家伙生活习惯好的吓人,十年了,没见他睡过一天懒觉,就是半夜加班,早晨8点之前也要起床,唯一的例外是出国回来倒时差。
“起来,跟我去吃早点,回来再睡。”
他掀开被子,我蜷着身子缩成一团,就是不肯离开床。
“妈的,猪还知道吃呢,你个懒货,连当猪都不够格。快起,再赖我揍你了?”
他的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两下,看我还不动地儿,干脆替我套上毛衣毛裤,拖进洗手间。
我闷头刷牙洗脸,他把手肘支在洗手池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猪,你刚才做什么梦了?”
我怔住,梦?是好象做梦了,似乎梦到小时候的事,该死,没说什么梦话吧?
“别又想瞎编蒙我。”
他敲我的头,好疼,这人永远不知道轻重,我皱眉:“谁瞎编?我压根儿就没做梦。”
“还没做梦,就7点的时候,你抿着嘴儿笑得那叫一个美,好久没见你这么笑了,说,是不是梦见我了?我干什么了让你偷着乐?”
“呸,梦见你我哭还来不及呢。”
我拿过毛巾擦脸,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翻了个仰在洗手台上,后腰硌在凉呼呼硬邦邦的大理石边缘,身体几乎折成90度,混蛋,就算我柔韧性不错,这样还是很难受。
他的老师和朋友都说,石斌虽然张扬了些,可是从善如流,知错就改。哼,什么呀,这么多年,他从来听不进我一句“逆耳忠言”,早知顺着他说就好了。
“老实说你梦见谁了?”
他双手大力摁着我的肩,我怀疑一句不入耳,就能被他打进地底。
我瞟他一眼,小声嘀咕:“差劲,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干嘛非让我说?”
“别废话,说不说?”语气依然严厉,手却放松了,眼睛里隐约带出兴奋和得意。
“当然是你。”我搂住他的脖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拿腔拿调地说:“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嘛,除了你我还能梦见谁?”
“酸不酸啊你,”他忍俊不禁,大掌一推我的头:“去把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儿找给我。”
我心一紧:“干嘛?”
“过一阵子我带你出国一趟,需要办张护照。”他推我一把:“看看都几点了,别磨蹭,快去找。”
“哦。”
身份证随身携带,可是户口本在肖畅那里,一个多月前,我让肖畅从门卫那里拿走了几乎所有证件和一些衣物,后来取衣服时也曾想拿回来,犹豫了半天,觉得也许放在肖畅那里更方便,最少从他那里拿不会像上次那样费劲。
我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突然一拍脑门:“糟,户口本在我放单位了。”
“那玩意儿你放单位干嘛?”
“找工作时用来着,我顺手就放那儿了,好像和毕业证什么的在一起。”
“你长脑袋干嘛的?这么长时间也不拿回来,要是丢了看你怎么办?”
他不满地骂我几句,我只管小心应对,最后他说:“算了,周一我送你去单位,你上去拿给我。”
我松口气,今天去肖畅那里拿回来就行。
“喂,外衣在这儿呢,你还上哪儿去?”
石斌拽住我,把夹克衫罩在我肩上,我配合地伸开胳膊,看向卧室书桌。
“手机充好电了,我去拿。”
“就一会儿工夫,拿什么拿。”他帮我拉上拉链,突然抱住我嘿嘿笑了两声,拖长声音:“还是——你想跟我去加班,是不是想时时刻刻看到我,嗯?”
他目光烁烁,那是亲吻的先兆,我先发制人,在他的嘴唇碰到我之前,抬起膝盖轻轻一顶,正中目标。
“想死啊你。”
他弯下腰愤怒地低吼,抬手要打,我趁他松手的瞬间跑出去,哈哈,以他现在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是追不上的,我按下电梯,回头冲他招手。
“快点儿,磨蹭死了,真是的,一点儿时间观念都没有,要是我是你老——嗯,员工,早把你给炒——咳,早不在你手下干了。”
“狗东西,敢学我说话,胆大了你,等着——”
他碰上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我闪身进了电梯,刚好把他关在外面。
初冬的早晨,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给如茵的绿草铺上一层耀眼的金黄,空气真好,我晃晃悠悠地溜达到小区门口,惬意地伸着腰。
小区里到处是晨练的人,众目睽睽之时,他向来守礼得很,俨然一个严肃沉稳的青年才俊,而且他最惜命,从来不在车上动手动脚,尤其他这人一向不记仇,只要随意岔开话题,那一点小插曲,用不了10分钟,就会忘到九霄云外。
看着缓缓驶过来,喇叭狂鸣的轿车,我在心底微笑,其实他也挺好欺负的。
吃过饭,石斌把我送回到小区门口,照例去公司,我没有上楼,打车直奔肖畅的住处,他也是夜猫子,好容易周末,应该还在家里睡懒觉。
“嗨。”
我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冲面前一脸困倦、一身慵懒的人打招呼,这样的肖畅很少见,却别有一番魅力,让我的好色心微微骚动。
“小弟?”他有些惊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对,”我眨眼:“是从东边落下,肖哥也太能睡了,看看,都傍晚了。”
“你啊——”温热的手掌拍了拍我冰凉的脸,又拉住我的手:“冻成这样还贫嘴,快进来。”
“这世上能听我贫嘴的不会超过五个,肖哥抱怨的话,我以后可不敢了。”
有一种人叫“人来疯”,越在生人面前越活跃,而我恰恰相反,只有在非常熟悉的人面前才会发疯。
“五分之一吗?”
肖畅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一丝裂痕,深邃黑眸里爬上的可是落寞?
以为是唯一,原来只是五分之一,那一瞬间,我清晰地读到他眼睛里的情绪,心里没有来的一紧。
我低头麻利地换鞋,进屋,阳光从宽大的窗子透进大厅,照在沙发上,看起来很温暖,我坐进去,舒服地伸开腿。
肖畅含笑摇摇头,进去洗漱,又冲了两杯咖啡。
“你这个懒虫也能早起,不容易啊,吃了吗?”
“吃了。”我接过热腾腾喷香的咖啡,用手捂着:“肖哥,我来拿那些证件。”
“好,”他起身进入里间,不一会儿拿出一个纸袋递给我:“都在这里。”
我倒出来看了看,没错。
肖哥拿起我的毕业证一边端详一边笑。
从小到大,我一照像脸上的肌肉就会发僵,所以每张照片都是木木的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几乎每个人看到我的照片都会问,照相的人长得那么恐怖吗?看把你吓的。
“别笑我了,肖哥。”
我伸手去抢,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小弟,想看我们以前的照片吗?”
“啊?”
当年我们整天在一块儿,他每次踢球我都跟着,他们球队里有个小子是摄影发烧友,经常拿个相机晃来晃去,照片着实不少,但是高一寒假从北京回来后,我把它们都毁了。
“你等等,我去拿。”
肖畅拿了两大本相册出来。
我知道该拒绝,心里却隐隐期待,幼年,童年,少年,长长的岁月在记忆里只剩下短暂的碎片,也许照片可以串起那些遗忘的和不曾遗忘的美好回忆。
有一张十来个小朋友在舞台上表演,而我蹲在地上捡苹果的照片。我记得那次是校园中秋联欢会我们班出的节目,每个小朋友都抱着一个大苹果载歌载舞,演到一半我的苹果掉了,我急忙去捡结果绊倒了别人,于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节目乱成一团,成了家长和老师的笑谈。那天肖畅是主持,他很快上台稳定住局面,把沮丧的我领到后台,安慰我,拿月饼给我吃。现在想来他小小年纪就有大将风度,而我从小就只会乌龙。
还有一张我坐在足球上,他蹲在我前面说悄悄话的照片。那时他刚迷上足球,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天他把球交给我保管,刚离开几步,柳克己就跑过来把我屁股下面的球一脚踢开,我摔了一跤,他第一次和柳克己打架。
还有一张他拉着我的手站在校门口的照片。那时小学毕业,我考上了他所在的中学,他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参观校园。我抬头仰望学校的牌匾,他低头看着我,然后我接触到他的眼,第一次脸红心跳,其后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不敢看他的眼。
其实也有很多人不敢看他的眼睛,忘了是谁说过,当肖畅专注地看着一个人微笑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能不怦然心动。
上百张照片一张一张翻过,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宛如把过去重温了一遍,渐渐的胸中有一股热潮弥漫开来,翻动相册的手微微颤抖了。
他伸臂抱住我,下颌放在我的肩头,温醇的声音浮动在耳边,是细细的回味。
象有什么东西咽住了喉咙,我说不出话,也笑不出来,几乎是仓皇的合上相册。
“我该走了,肖哥。”
他的手臂一紧,目光是难解的幽邃:“你——怕我什么?”
我摇摇头,看着他无声地恳求,请不要诱惑我,肖,你知道我对你没有免疫力。
“好吧。”他微微苦笑,松开手:“拿着你的证件。”
我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肖哥,你认识范绰吗?也是北大的,和你一届,还当过学生会干部。”
“认识,小弟,你忘了,我也在学生会任过职。”
我苦笑,不是忘,而是那时不愿去知道,不过也应该能想到,肖畅从小学起就一直是班长,优秀学生干部当了十年,到大学岂能沉寂。
“有什么事吗?”
“肖哥可能不知道,我和他是朋友。”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你在担心什么?”
很久以前,原来那几年他也曾关注我,似乎有一跟细细的针突然刺进心底最柔软的所在,我吸了口气。
“昨天——他曾经提起你,他和——石斌是哥们儿。”
“这样啊,”肖畅微笑着拍拍我的肩:“我明白了,放心吧。”
放心吧,简单的三个字他曾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以至于让我形成了条件反射,他的这三个字在我听来就变成四个——高枕无忧。
我长舒了一口气,轻松地换上鞋,抬眼却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想什么呢,肖哥?”
他笑了笑:“我在想石斌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紧张。”
“让我紧张的不是他是怎样的人,而是……”
……我爱他。
曾经用轻忽的态度对待这份感情,放下一个一个谎言,就连说这三个字都带着试探和自嘲。以为他更加轻忽,于是一直以来斤斤计较,寸寸衡量,似乎比他多付出一分就吃了大亏,所以在洞悉了他的真诚后,我紧张,惶恐,无地自容。
终于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而是什么?”
“而是怕他知道我是多么差劲的人,他会后悔曾经……”
心突然绷紧,直至无法呼吸,一双手放在我头上,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轻轻一带,我的脸贴上了同样温暖的光滑。
“你后悔了吗?在知道你爱的肖是个差劲的懦夫之后。”
我摇了摇头:“理由呢?给我一个理由好吗?”
曾经问了自己千百次,却仍是不得而知,不管什么原因,哪怕说厌倦了,哪怕说移情别恋,哪怕说不喜欢男人,我都不会记恨,他选择的却是避而不见。
那时的我就象是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没有人告诉它主人不会来了,任它在那里等,黑暗、寒冷、恐惧,直到绝望,我宁愿要绝情也不要遗弃,肖,你知道吗?
“对不起,”他收紧手臂:“小弟,没有理由,只是突然间想逃,也不知道是想逃开你,还是自己,事后也曾经找过无数的理由,却大多是为自己开脱。后来知道你考到北京,我曾经找了机会去看你,你长高了,也变了很多,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你看到我连表情都没变一下,我想你没有认出我。也许是已经习惯了你爱慕的目光,那时的感觉与其说惊愕,不如说痛苦。于是我继续为自己开脱,看看,当年无声无息地分别对了吧,你毕竟太年轻,不过三年就把我忘了。”
“我没有忘记。”
我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眼镜,白白的镜片托在手上,反射微光,似淡淡的讥讽,我苦笑:“我想那时应该是没有看见你,那三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这个。”
因为臭美,我不爱戴眼镜,偏偏度数不低,所以就在衣服口袋里放上一个,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他亦苦笑:“两年后当你出现在足球场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是啊,那天为了找他,我破例戴上了眼镜。
如果那次看到了他会是什么结果?旧情复燃还是如现在一般,我不知道。
是误会吗?应该算吧,但是这世上真的有单纯的误会吗?内因和外因哪一个更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怅然开口:“那天当我回头,看到你披着夕阳的光晕,无声地坐在那里,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荣辱与共,贫贱不移,我失去了最真挚的感情。”
“站在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见暗处的,反过来就清楚的多,这叫盲点。肖,这是自然现象,你没有错。”
我仍是受不了他的悲伤,自然地出言安慰。
他深深地看着我,手指划过我的脸,目光眷恋:“虽然从小看到大已经习惯了,我仍然要说你很漂亮。”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漂亮,我惊讶地抬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这个词形容我不太好吧?能不能换一个?”
他失笑,却不肯换,接着说:“也很温柔,很少有人能把内在的聪明洞察转化为外在的宽厚体贴,还有那份神秘的忧郁气质,最能让人沉迷。知道吗?爱过你的人很难再爱上别人,”
被人夸奖的感觉真好,尤其这个人是生平最钦佩崇敬的人,可是最后一句却是我要说的啊。
曾经沧海难为水。
温柔潇洒,儒雅大度,即使在最落魄时也能冷静自持,宠辱不惊,还有俊朗的面容,深邃的目光,迷人的笑容,什么人能逃过这样的魅力?所以我对吴迪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怜悯。
当然这句话我不会说,我说的是:“真挚的感情并非独我才有,恐怕是肖哥不再相信别人。”
“也许,”他点头,轻叹:“不甘心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了解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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