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爹娘与爷爷都不在,定要接去小住几日,与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习武识字。
雪夜本以为赵守德先前只是说着玩玩罢了,谁料今日一早,他们还未上马车,赵守德就早来了王府,可见是认真了的。此番赵守德也不是空手而来,一并把他的大儿子也带来,阿奴与他的儿子年纪相仿、脾气也相投,两个小娃儿见了就一处去玩,端得也是分不开……另一头的雪夜又架不住赵守德的劝,虽不想给对方添麻烦,但终究还是依了他,让他把阿奴带去小住几日,香儿又叮咛阿奴一番,此事方才了了。
待到辰时后将巳时,萧远枫也已准备停当,他方出了门,便见艳阳已牵了马来。萧远枫见是艳阳,想到他这几日还在病中,不经意间便也细看了他几眼——但见艳阳平日脸上就无血色,此刻更是愈发苍白,身子依然清瘦,许是烧了几日没有力气,牵着马走,竟还有些飘摇之意,这病病恹恹、弱柳扶风的景气,端得不是一般刚毅男儿的模样。萧远枫看着病中的艳阳,竟未看出怜悯同情,反倒见他这副病态愈加反感,他见艳阳顺从的跪在马前,冷漠的哼出一声,那孔武有力的脚便实打实的踩在艳阳单薄的背上,一用力,便跨上了马。
艳阳被萧远枫踩了这一脚,心肺的内伤便又撕裂般的痛了一回,让他额间不由便渗出一层冷汗。待到萧远枫骑了马离去,跪伏的他才一边用手捂着胸肺处,一边慢慢站起来,这一动弹,内伤更是痛得翻涌,让他不由抿住嘴角,闭上了眼默默忍痛。
“哟,怎么,病了几日,服侍人上马也受不得了?”赖总管见艳阳捂着胸肺处脸色惨白,背了手来他身边嘲讽道。
艳阳睁开眼来,赶忙垂下手、低了头,恭顺而立,听候赖总管的吩咐。
“得了,你既还病着,今日的重活儿便不要你做了,”赖总管道,“前儿进了些荨麻来,今儿你把麻都捻好了,明日就要送出去织帐子。”
荨麻乃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茎上的蛰毛经人手一碰,手指便如蜂蜇般疼痛难忍,轻则红肿、重则烧伤,府里常用荨麻帐子防虫防鼠,却没人愿碰这东西,故而常年都由艳阳来捻麻。须知捻麻也是个精细活,又耗时间,非耐性好的人不能为之——艳阳有如今的极致耐心,也全凭多年捻麻所赐。
眼下他便坐在库房门口的院子里,将那荨麻抽出一根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此无限分下去,直到每根细如发丝。将两根绞上,捻在一起,中途不断地添加,捻成细细的纱,蓬蓬松松,落在笸箩里。
艳阳这一坐,便从巳时直坐到未时,麻捻得差不多了,两只手的十根手指,也被蜇得红肿刺痛、有些地方已烫起了水泡,甚至略渗了些许血迹出来。他的肩膀也僵了、腰身也酸了,便换了个姿势,手疼的不揉肩,只得轻轻捶一捶,闭闭眼,让疲劳酸涩的眼睛略休息片刻。他大病一场,如今又做这些精细活,难免头晕眼花,闭了许久的眼,这才又睁开来,打起精神,将剩下的麻接着捻起来。
三四年前,他方开始捻麻的时候,最是深恶痛绝、最是害怕这伙计,一则因耐心不如现在好,二则因忍痛不如现在强。第一次捻麻,艳阳是边哭边做,疼得好几次做不下去,被打了许多鞭子,才又不得不继续捻下去,心中将那萧远枫怨恨了多次,万分委屈悲苦。更有一次,手已被荨麻蜇得全是水泡,却偏偏那日是按例受刑,抽了“拶”签,十根气泡的手指又被拶子夹了,直让他死去活来,心中怕极了这荨麻。可到如今,他却不再需人监工,手肿了、起泡了,眉头也不再蹙一下,心也再无怨恨、平静如水,做如此单一枯燥的工作,反倒是越做越让他心静、心安,他一边捻麻,一边还能思考、反省、回忆许多事,倒无形也做了一次心灵洗涤。
艳阳就这样平平静静的捻完了全部的麻,待到最后一根麻落入笸箩,日头也西沉了。他抬起枯燥疲倦的眼,静静注视那夕阳的余晖,心中是无限的平静与祥和——今日雪夜和香儿,都去郊外练兵了吧?想必此刻正是秋草茂盛的好景色,香儿是那样一个喜爱自然之景的爽朗人儿,此番她去了,想必心情也开朗许多……只是不知,她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到了郊外、心情大好时,就展开嗓子唱起歌儿来?而阿奴去了赵守德的家里……赵守德也端得好福气,紫烟落霞两位奇女子,都与他做了夫妻,阿奴那么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定也惹得她们百般疼爱吧?
艳阳正满脑子都是香儿和阿奴,忽见有两个十六七的小厮走到他跟前。他赶忙站起身来,听候这二人的吩咐,却又见这两个少年脸上神色不寻常,他便立即知道,这二人来,恐怕只是寻事罢了。
“你倒清闲,”左旁的小厮先开了口,“自己坐这儿偷懒,却让我们兄弟二人替你倒水劈柴!”
艳阳听闻此言,愈发肯定他们的来意,便垂眼道:“下奴谢过二位。”
“既是谢,口头的算什么,”右旁的小厮道,四下看看,确信这库房的院里无人,便向前一步道,“我们哥俩只要你行动来谢,你这还不懂?”
艳阳听了这话,心中无奈一笑,原来这两个少年不过是为了此事而来。平日玷污他的,皆是成年的家丁,虽有个别小厮也加入其中,但向这两个如此年少的,这些年他倒首次遇到。到底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看这二人神色警惕,不似平日接触的那些玩世不恭的家丁小厮们,便知这两个少年怕是一时听了他人误导而好奇,恐怕心思还不至其他人那般龌龊。
艳阳想到此处,便对这两个小厮道:“二位的意思,下奴自是明白……只是此刻并非妥当,若二位当真要下奴致谢,还请亥时再来此处。”
左旁的小厮怕是没料到艳阳竟有这番话来说,登时脸色一红,在夕阳西照之下,愈发如着了火一般,他不觉瞪了眼,对艳阳道:“好个贱奴!你……你竟……”
艳阳见这小厮如此语无伦次,眼底有了些笑意,便说:“二位皆在下奴之上,按府里规矩,也算的下奴的半个主子……伺候二位也……只是下奴的职责之一。”
“罢了罢了!”左旁的小厮见伙伴正要开口,便先行打断了他,对艳阳道,“你当我二人真与你是同等腌臜的?我等只是传总管的话,要你掌灯时去夜雪阁里。”
夜雪阁?夜雪阁!
让他难以忘怀、灾难开启的夜雪阁啊,不论过了多少年、不论如何沧桑改变,这处地方,永远都是他心中不得安歇的痛。那是他被香儿痛斥之后、精神崩溃,被关押的伤心之地;那是他歇斯底里、痛哭失声、尽情发泄的悲哀之处;那是他猝不及防、骤然被人带出去打上烙印、带到军前沦为贱奴的噩梦开始之处……夜雪阁,见证了他作为世子的最后一日,见证了他沦为奴隶的第一日……他的双手被带上重镣,泪水便洒在此处;他的胸前被打上烙印,鲜血便留在此处。那一处不可磨灭的伤心之地,五年来,他都刻意回避,就连到这一处的水缸灌水,也只匆匆来去,不敢停留片刻。
如今要他去夜雪阁,他真真不知赖总管要他去做什么活,但终归有一点,他已是肯定的:让他去夜雪阁,想必是赖总管为折磨他的心,又出的新法子。
却说到了掌灯时分,夜雪阁门前屋内也早已亮起灯来,青青与琥珀二人,拿了需做的绣工,随周妈踏入夜雪阁内。屋内,早已摆好了两个专做绣工的大型长架子,赖总管正吩咐人在架子两处都点亮四盏灯,又备了茶果两盘。
“大人,两个姑娘来了。”周妈道。
赖总管闻言扭过头来,见满脸茫然的琥珀和青青,一笑,便对她二人解释道:“眼下世子的生日就要近了,世子和公主新衣的刺绣,王爷亲自交付你二人来做,可见王爷对你二人手艺尤为看重。你们屋子又狭小,光也暗,日后若要晚上要做绣工,你二人不如就来这里,地方大、也敞亮,如此才能把世子的衣裳绣漂亮了,是不是?”
“真亏大人想得周到,”琥珀对赖总管笑道,“今晚我和青青还正要点了烛,把领口的金边绣了呢。这样倒好,又有了这大屋子、又给我们这么多烛灯,还备了水果点心,您这样,我俩倒觉得歉疚了。”
琥珀说完,便与青青一同向赖总管中规中矩的行礼道了谢。
赖总管闻言也笑道:“王爷从不爱穿外面做的衣裳,最喜自家的绣工,如今交付你二人,自然要用心做好——做这些个,费眼费力,你二人也不必拘束,绣累了便吃,等过一两个时辰,就让周妈带你们回去,衣裳留在这里,明儿白天再来即可。”
当下便不多言,青青与琥珀各自拿了雪夜与香儿的衣裳,来到绣架前坐下,便绣了起来。雪夜的衣裳领口是金箔的镶边,须细细来贴着衣缝绣,青青正从笸箩里拿了金箔线来,就听赖总管道:“青青这里的灯怎的如此暗?灯罩预先擦了没?”
“自是擦了,”周妈道,“只怕是灯罩终究旧了,火光透不过来。”
“这金线还须亮些才能绣,”赖总管道,便拍了拍手,对门外喊,“来人,再拿两个大烛来,给青青这边点了。”
青青听他说了,下意识的抬头往门口看。这一看却不得了,险些把手旁的笸箩都打翻了——只见艳阳手里拿了两个又粗又高的红烛走进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气呵成,没有捉虫,欢迎捉虫~~~
艳阳的小手手啊,荨麻多疼啊,唉,心疼鸟,碰起来吹吹气儿~~and。。。这两个小厮也不是白出现的,被艳阳还间接性勾引了一番。。。
今天二更,真的。。。
艳阳举烛照青青,刺绣活人做针垫
赖总管见艳阳进来了,便对艳阳道:“给青青姑娘把绣架照亮些。”他一边对艳阳说罢,一边对周妈使了个眼色,周妈便走上前来,让艳阳双手将红烛举好,随即拿了火捻将烛点亮。
青青抬眼看着艳阳,在烛灯之下,艳阳举着蜡烛的双手已是红肿、水泡、破皮,她不知他先前受了什么折磨,但如今这样的手再来举烛火,若那滚烫的蜡泪掉在上面,十指连心,该是何等的痛啊!她真有心告诉赖总管和周妈,她的灯已经很亮,她不需要再添烛火……可是,她转过眼来,看到琥珀不动声色的轻轻摇头,又看到赖总管面无表情的脸、看到周妈斜睨的目光……如此,她便知道了——她的灯罩,故意不明,她的灯,故意不亮;赖总管昨日不是放她一马,而是暂时积攒,今日一起还了;赖总管不是不追究她,而是今日让她看着艳阳受苦,有意折磨她。
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
不能说,不能做,甚至也……不能看,她只能像艳阳所说的那样,宛若不识,不为所动。青青想到此处,强忍了悲痛,颤抖的拿起笸箩里的针线,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方才垂下头去不再看艳阳,颤颤巍巍的绣起领口那道细密的金边来。
艳阳站在青青身边,两手举着红烛,那蜡泪已经滚滚而落。这蜡泪的温度本就烫手,如今一滴滴的落到他那被荨麻蜇得体无完肤的手上,便更显滚烫、更显痛楚,皮肤灼热之感顿时翻倍,几乎与那被烙铁烧相提并论了。
他终于知道,为何赖总管今日要让他捻荨麻,原来已早有安排;他终于知道,赖总管此刻为何要让他来举蜡烛,想必是要试探青青——看来不论如何,赖总管已然认定他二人关系不清不白,定要治他们了。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垂眼看青青,却见青青手抖不止,那领口的金线,只绣了一个起点。蓦然的,他心中升起一股怜悯的痛,论理说,奴仆间有了感情是从未受过苛责的,可这个青青呢?只因为“爱上”的是他,就要受到这样的心灵拷打,就要忍受不啻于皮肉之苦的煎熬么?说到底,也是他害了她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想再害人,却还是要间接伤人。看着青青这副内心煎熬的楚楚可怜,他真想告诉赖总管,他们去酒楼,是香儿吩咐的,他们是清白的,要打要骂要罚,也只冲他罢了!何必要对一个无辜清白的姑娘,何必要牵连一个莫名含冤的人呢?
时间无声流淌,渐渐地,艳阳的双手已堆满了凝固的蜡泪。因有了这层蜡泪的阻隔,双手无形也有了保护,便不觉得烫了。坐在一旁喝茶吃果子的赖总管,却自然不会给艳阳丝毫舒服的机会,他对周妈点了点头,周妈便从发髻后拔出根簪子来,走到艳阳跟前,将他手上凝固的蜡泪都挑掉,重新露出被烫伤的肌肤,让燃下的蜡泪,再度落上。
琥珀在青青对面,抬起眼来,看着这对苦命的男女,心中又何尝不难过?
她是亲身见识过艳阳欺凌雪夜的,既见过艳阳以前的残忍凶恶,如今自然不会同情他——她所痛心的是青青——眼下,青青一边刺绣,一边已是泪流满面了,她真希望有无声传话的本领,到那青青的心里去,告诉她,别再哭、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赖总管和周妈,都是奴才和丫鬟的上级,他们二人今日是约定要整治她了,她这样没有忍耐的哭,已把自己推入了万丈深渊,为何还不懂得悬崖勒马,救自己一命呢?
两盏红烛,折磨着三个人的身心。待到亥时报响,艳阳手上的蜡烛已燃了一半,双手早一天烫了无数的水泡、破皮愈发严重,又因簪子挑蜡泪时难免碰到肌肤,更加有血与水泡的水流出来,真真已是惨不忍睹了。青青已勉强绣好了一个领子的金线,这一条简单的金线,若换平日,怎能用近两个时辰?
她听得报响,抬起头来,先看到艳阳那双凄惨的手,再看他的脸色,已是愈发苍白,额角、鼻尖,在灯下都能看出汗水来,他眼睛垂着、已露疲惫之态,嘴角抿着、似在无声的忍痛,眉头蹙着、也在强撑身体……想必他的手,已经痛得不能再忍;他刚刚略有痊愈的身体,却一动不动的站了这么久,没有水喝、没有药吃。青青不懂,赖总管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没有一点人性慈善,难道就要这样作践艳阳,只为让她心痛、让他们暴露出什么吗?
既是如此,如今他的心愿已达到了,为何还不叫停,为何要一直这样折磨下去!
就在青青满心怨恨、满目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