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离开云常多日,何侠时刻思念公主,实在情难自禁。”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晚凤驾是否会到驸马府?东林大军正在集结,本驸马过几日就要赶赴边境应付楚北捷。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见公主。”
耀天被他的热风吹得耳朵痒痒,心脏一阵乱跳,低声道:“驸马不累么?昨天深夜才刚回都城,今日又一早进宫,肯定没有睡好。”
两人私处的屋内旖旎之气正重,珠帘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在帘后缓缓靠近停住,绿衣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公主,丞相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耀天吩咐了一声,转头瞅着何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饰的眉上化开,又责怪道:“都是驸马不好,害我脸上红成这样,待会让丞相看见了可怎么办?”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明白夫妻之间的事?”何侠温和地笑起来,又凑过去,压低声问:“公主还没有回答本驸马,今夜是否会去驸马府呢。”
“你这个人啊……”
“相思之苦嘛。”
无论多潇洒的男人,一旦无赖起来,都让女人手足无措。
耀天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驸马刚回来,我就迫不及待驾临驸马府,臣子知道了会怎么想,耀天是女子呢。看来……还是要早点帮驸马找两个貌美的贴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侠一眼。
何侠不动声色,仍笑着追问:“今夜,就在驸马府的后院里备酒和点心,如何?”
耀天忍着笑,横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轻推一把,催道:“将军们都等着向驸马禀报军情呢,驸马快去吧。小心丞相进来碰着了,又向驸马唠唠叨叨地进言。”
何侠风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记,退后一步,敛了玩笑之态,行礼唱喏:“公主金安!”
掀开琳琳琅琅的珠帘,正巧看见贵常青从走廊处转过弯来。
“驸马爷。”
“丞相大人。”
礼貌地微一点头,两人错身而过。贵常青转身凝视何侠充满自信和气势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转入内室的珠帘后,向耀天问安。
“不要多礼了,丞相请坐。”
绿衣送上专为贵常青准备的浓茶。贵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头打量耀天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开口笑道:“怪不得臣子们都说,只看公主的精神气色,就能知道驸马爷是否在都城之内啊。”
贵常青为相多年,看着耀天长大,犹如耀天父亲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轻声嗔道:“丞相怎么也来开耀天的玩笑?”
贵常青慈爱地看她两眼,收敛了笑容,换了另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问:“公主和驸马爷说过了吗?”
一听此言,耀天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
“问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蹙眉道:“他对于东林的重兵威胁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将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战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与东林正式交锋,对手又是楚北捷,纵使是驸马爷亲自领兵,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啊。对我云常没有丝毫益处。”
“我有何办法?”耀天蹙眉道:“方才谈论东林方面的军事,驸马连白娉婷的名字都没提,可见他绝不打算和楚北捷谈和。”
贵常青不言,用碗盖拨着茶水面,细看里面圈圈涟漪,让耀天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时,才双手将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语重心长道:“公主采纳驸马之计,不惜派出大军,冒险逼近东林边境,是为了让楚北捷因为白娉婷而与东林王室决裂。”顿了顿,目视耀天。
耀天道:“请丞相说下去。”
“以楚北捷不顾大局,贸然集兵进攻云常的行为来看,他和东林王族再不会同心同德,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白娉婷的价值也已经丧失。驸马爷留着白娉婷,有害无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远虑,也要小心近忧啊。”贵常青刚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声道:“驸马爷现在将白娉婷安排在驸马府中。臣听说,驸马爷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待她的礼数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凤冠坠饰微晃了晃,别过贵常青的视线,沉吟不语。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贵常青,绿衣上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
“我不饿,叫他们拿走。”
又将绿衣在内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静静坐在室内,低头思索。珠帘上的各色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被风撩着,偶尔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耀天举手,自行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瞅了一眼,放在桌上。头上其余的几个发饰一一取下,乌黑的长发倾泄下来,盖在肩上,瞧在镜中,脸蛋变得尖了点,更显娇丽。
对镜,耐心地翘起嘴角,换了几种笑容,都极好看。耀天敛了笑,随手将镜子覆在桌上,唤道:“绿衣!”
绿衣从廊上赶过来:“奴婢在,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耀天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笃定,从帘后传出来:“水里撒点雪山上采来的七香花瓣。”
“是。”
绿衣应了一声,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问:“我上月生日时,厚城吏官献上的胭脂,叫什么呢?”
“回公主,叫芳酿。是用一种极难得的花儿的花瓣制的,涂在脸上又细又匀,献上来的官儿还说,擦了那个,可以让肌肤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样呢。”
耀天似在仔细听着,“嗯”了一声,吩咐:“沐浴后,把那芳酿取过来让我试试。”
“是,公主。”
吩咐够了,绿衣自去准备一干事宜。耀天从椅上站起来,低头凝视身上姹紫嫣红的公主长裙。
这是云常第一流的裁缝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鸟兽,让几十名宫内最好的绣工忙了整整一月。
宽袖长摆,银紫流苏直坠到脚边,气度自有,贵不可言。
耀天乌黑的眸中,闪烁一丝期待和骄傲。
当世二名将,小敬安王和镇北王,总被世人摆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
自己是堂堂云常公主,已是何侠的妻。
那夺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样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样,醉菊看得最清楚。
两人空手而来,替换衣服也只有两件,一路颠簸,又累又脏。一到驸马府,仿彿早准备好似的,一并日常使用的东西,不用吩咐,都出现在最顺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铜镜,和在王府里使惯了的玉梳。大衣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欢的颜色,大小分毫不差。
门内有案几,几上一把千金难求的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玛瑙缸子,里面放满了五彩的小鹅卵石,骤眼看上,差点以为是满缸子宝石。
屋内熏着香,暖意丝丝,却一点也不闷。
窗台上的花瓶里,斜插若一支新鲜剪下的白梅,盛开的花朵旁,点缀着几颗绒绒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仿彿娉婷已在这里住了许久,另一种更令人心寒的揣测是,仿彿娉婷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何侠一早进宫去了,剩下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熟悉新环境。
娉婷就在后院,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初六当夜,月过中天时悲痛欲绝的凄然。代替的,是朦胧的悠然,仿彿雾笼罩着山,让人瞅见一片沉甸甸的绿意,却摸不着它的轮廓。
这般古怪的悠然,让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静静隔着走廊上的木栏,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里面的肝肠已经寸断了,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轻叹。
她明白不过来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谁能明白过来呢?
醉菊再三地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
隔着廊,醉菊叹得几乎又要忍不住眼泪,她谨慎地举手,抹着眼角。娉婷却在这时忽然转过头来,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简直愣住了。
自从娉婷倒了药汁,伏地大哭后,就变成了一个魂魄似的,不然就像个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眸子也没有焦距,醉菊一路来,还没有见过娉婷这般有生气的动作。
虽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阵狂喜。
醉菊急急拐过走廊,赶到娉婷身边:“白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还是想吃东西?”
娉婷摇了摇头,警觉地环视左右,见不到外人,才低声道:“在踢我呢。”苍白的脸,逸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伧绝望后,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这么快就有动静?”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才多大啊,这个月数还未能踢呢。”
“不会错。”娉婷咬着唇:“明明动了一下。”那极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间,让醉菊电光火石般,忆起曾在楚北捷怀里无理取闹的秀丽佳人。
回忆不期而至。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带着悲哀回来造访。
隐居别院中,散在空气中的梅香,埋在土里的素香半韵。红蔷常常不知跑到哪去,亲卫们守在各处,见面点头寒暄两句,漠然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心肠却很好,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厨房的大娘们每日送饭菜过来,亲切地叨叨上两句,知道今天的饭白姑娘吃得香,拿着食盒满足地离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里,白娉婷的心就在哪里。她弹琴,他静立一旁,抬头低首时,眸光一旦碰上,便仿彿甜得再也分不开。
白雪为背景,如画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发现隐居别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贵。
纤细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过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这里。”娉婷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早已下好的决心。
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何侠知道。
但现在两人被囚禁在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何侠怎么可能不察觉?
“姑娘,王爷一定会很快来救你的。”
话刚出口,醉菊已经后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结得薄薄的冰层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仿彿瞬间全要裂开了。
她别过脸,就势在后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让醉菊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声道:“醉菊错了,以后再不向姑娘提那个人。”
娉婷这才抬头瞅她,许久,向醉菊缓缓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来,仰头道:“姑娘什么部不必说了,醉菊明白的。”
两只白皙纤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紧。
雪纷飞,花坠泪。
越怕伤心,越被人伤心。
镇北王府中古琴已毁,曾被大掌暖暖抚摸的青丝今日再无余温。
你仍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红颜纤手。
过了中天的月,将入骨相思,碾成飞灰。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过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并非全无结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条小小生命。这单薄身躯内,心碎了一颗,仍有一颗。
那一颗心虽小,也许还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剧烈,没人能遏制它的生机。
“不管怎样,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轻声道:“姑娘路上颠簸,又忧郁伤心,现在一定要放开心怀,好好吃饭睡觉。我要叫他们弄些补胎的药汤才行。”
“万万不可。”娉婷反对道:“何侠也精通医理,只要知道你弄这些东西,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前最紧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经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着眉,轻轻摇头:“何侠不是寻常人物,要从他这里下手,实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办法。”娉婷眸光转逸,焦点忽然定在手边的石桌上。
石桌的边缘,刻着三个小小的篆体字——“驸马府”。
驸马府,云常驸马。
何侠在云常的军权,皆来自于这驸马二字。
娉婷细细瞅那三个篆体字,紧蹙的眉缓缓松开,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云常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云常的公主,听说闺名‘耀天’。
灿若春花,端庄美丽。
昔日年纪还小,与少爷一道读书,偶尔先生有事外出,便想尽法子出去串门。去的若是何肃王子府,常会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谈笑闲聊。偶尔说起云常王族的风流韵事,便是两字评价——可怜。
听说那云常王宫内,不但美人数目是四国王宫中最少的,就连大王和王后也不能随意亲热。
偌大王宫,唯一可以同寝的地方,是王后的私人宫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窝,再亲昵也要正襟危坐,分处两旁。
“可怜可怜,怪不得云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抑着,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这一众刚刚懂点人事的贵族子弟们言词无忌,啧啧感叹,想到自己身在风俗开放的归乐,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几可渠成,大叫侥幸。
“公主也是命苦。我们归乐,公主出嫁都住在驸马府里,夫妻天天腻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云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却仍要住在王宫,只有要行那风花雪月的事时,才通知附马,说好哪一夜过去。”
“哈!那一个月几次,不全都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马车来了几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爷身后,听他们肆无忌惮,早羞不可抑,拉着阳凤,自行到院子里找株翠绿的垂柳,选了大石坐下,聊女儿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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