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早已无能为力。我心中所爱弃我而去,料得今生情缘已尽,却还要继续生存下去……
我开始像男人一样和他对饮,他兴致甚好,一直陪在身畔,寸步不离。
“小眉,你不怕……?”十四脸色潮红。
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苦笑道:“我在世上孤苦伶仃,早就没什么可怕了?”
“小眉,留在我身边吧,我是最舍不得伤你的。”十四深深凝视着我。
我眼中含泪,却黯然摇头。
因我一再坚持,十四在府外另觅个住处。这里闹中取静,确是上上之选。看来十四聪明的紧,深谙“大隐隐于市”的奥妙。
我的出走在雍王府应该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十四绝口不提,我自然不便追问。现在的生活比起从前更为安逸舒坦,十四心细如发,常常过府闲聊打趣。兴致好时,也引诱我讲个把荤段子。这让我分外脸红,但个性中隐藏极深的粗俗,似乎早就被他捕捉了去,在他的乐此不疲的循循善诱中,我的遮羞布被扯了下来。
不知不觉在这儿逗留已是一月有余,我的衣食住行被十四安排的妥妥帖贴,他每次顺手放下的银子,总让我隐隐作痛。我并非生于这个时代,知道独立对一个人的重要,尤其是一个女人。十四虽对我有情,但仍是妻妾成群,我自问没有那种涵养,让别人分享我的爱人,更何况他并非我心中至爱!忽然觉得自己残忍之极,十四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了我,无非是想把我藏起来,给我时间,让我淡忘旧事、旧人。可是我能吗?我真忘得了吗?
几日前,约了十四,因为之前痛下决心,决定和他长谈一次,当然,还另有所图……
“十四爷,您来了。”
“小眉,你今儿气色不错。几日没见,想我了没?我可是饱受相思之苦!”十四刚进门就打起趣来。
“小眉不想您,也想您口袋里的银子呀!”我微笑着,半真半假的答道。
他轻挑浓眉,陡然正经起来:“其实只要你想,我自问什么都能满足,你又何必在这儿受罪?明儿我就秉明了皇额娘,讨了你去!”
看着他挑眉的神情,像极胤禛,我心中隐隐作痛,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坚定从容:“说正经的,十四爷,小眉想跟您借一笔钱!”
“多少?”
“五百两。”
“好!”
他没问这笔钱的用处,痛快得出乎意料,我心中一松,省去了解释的烦琐,巧黠道:“您也不问问,就不怕我揣着银子跑了?”
他定定的看住了我,仿佛把我看透了一般,慢慢的吐出了三个字:“你不会。”
我笑得颇为尴尬,把事先写好的借据递了过去,他看也没看就收在袖中,神情沮丧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小眉只是不想欠您太多。”
十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倏的又恢复如常,眼底却悄然泛起一波忧郁。
我暗暗轻叹口气,想到自己注定要对不起眼前这个男人了,心中一阵酸楚。
几日后,我给了十四一个大大的意外,我的绮罗绸缎庄大张旗鼓的开业了。店铺就在住处前面,铺面不大,贵在货色琳琅,品质精良。本人虽不擅针线,却并不意味品位拙劣。
开业当天,我特地挑了一套面料考究的男装,湖兰的缎子,幽幽的闪着光。店中客人熙来攘往,我躲在角落里暗自得意,“钱可通神”果真是古往今来颠簸不破的真理。客人当中确有那么几个是收了银子充数儿的,但人总有扎堆儿凑热闹的劣根性,我正是看透了这点,让绸缎庄一开业就倍受瞩目。
店里的伙计经过千挑万选,个个面如冠玉,貌若潘安。这让十四格外不安,曾半真半假同我开玩笑,提醒我小心一点儿,千万莫要惹恼了他,抽回银子。
我给伙计的待遇相当优厚,他们也颇为尽心,铺子的生意尚算过得去。日子一长,因为十四的缘故,我的身份大家心照不宣。一有闲暇,他便在铺中转悠,我故意对他不理不睬,他索性搬张凳子,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笑眯眯的盯着我看。我煞是不安,常感如芒在背。伙计们个个精明,很快洞悉十四并非贪图断袖之欢,我才是混迹其中的花木兰。为此,我常常向十四抱怨,怪他经常过来,还一脸暧昧,打翻了我的如意算盘。不料,十四一脸不以为然,反而会捏着我的脸,戏谑道:“小眉呀小眉,你眼带桃花,身段婀娜,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能瞒得了谁?”这话让我哭笑不得,甚是无奈。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一身男装,确是眉清目秀,英气不足。
经过一番慎重思量,我决定暂居幕后,不再抛头露面,把权力放给新来的钱掌柜。钱掌柜五十来岁,写得一手好字,在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近四十年,算得上业内精英。初来乍到,尚算老实勤勉,每日必会捧着帐册让我过目,时日一长,逐渐显露出惟利是图的本性,到的越来越晚,口吻也愈发轻佻。今日来时,天已擦黑。我坐在暗处,冷冷望着他踏着四方步,大摇大摆、气焰嚣张,不禁暗自叹息,心中只是可怜此人眼高于顶,偏又不识抬举。
“老钱,今儿生意如何?”我轻声问道,美目流转,声若银铃。
他形容猥琐,笑道:“回姑娘的话,最近冷清了不少。”
“哦。”我秀眉深蹙,伸手要拿帐本,他一脸谄媚的递上来,手却紧抓着不放,一来二去,竟拉扯了起来。我陡然明白他的用意,心中冷笑,手上力道一松,他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哎哟,实在对不住!您没摔着吧?”我赶紧起身,作势要扶。
他自然没用我扶,只觉颜面尽失,神情甚是狼狈,站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把帐本恭恭敬敬递了上来。我没接,冷冷的瞟向旁边的花梨木桌子,示意他放下,心中满是怨毒,口气却平淡之极,缓声道:“老钱,其实这帐面上的数儿我看不看两可,铺子的生意怎样咱们心里清楚。我待大家不薄,要是有人干出吃里爬外的勾当,定是饶不了他,大不了以后闹到官府,大家一拍两散!只怕到时候闹的沸沸扬扬,某些人成了千夫所指,砸了自己后半辈子的饭碗。”这番话说得不疼不痒,他却是冷汗涔涔。我斜睨他一眼,接着话锋一转,脸上微显笑意:“对了,听说您最近想纳妾,不知醉红楼的如焉姑娘称不称心?若还过得去,就帮您讨了。”
老钱擦了擦汗,面露喜色,点头如倒蒜,答道:“是、是,谢姑娘挂心!”
我打个哈欠,转眼看看天色,端起茶杯,不再言语。钱掌柜绝对是个精于察言观色的主儿,打了个千儿,转身告辞了。
看来今日这番交锋,尽在掌握,如今目的已达,成败就在明日一举了。
醉红楼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妓院,老鸨翠姨是铺子的常客,经常带着妓院的姑娘挑料子,一方面是看中这里货色精致,另一方面自然是冲着我那些俊俏伙计而来。老钱是个好色之徒,却生性吝啬,常常看得心痒难耐,偏偏道貌岸然,一毛不拔。其实我顶看不上这种伪君子、真小人,但正是这种精明又有弱点之人,才可稳稳攥在掌心,任我摆布。
如焉是醉红楼的头排姑娘,生得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胜在姿容清丽,身段玲珑,着实吸引了不少登徒子,甚至连十四也是久仰芳名,一提及她立即眉飞色舞,说不少像他这样的皇亲贵胄都趋之若骛,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听这话,我使劲白他一眼,心中一阵不快,忿忿想道:“像十四那样?不知我心里惦记的那人是不是也为她倾倒了呢?”
为给如焉赎身,我确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因事先听十四提过,知她心高气傲,断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但我竟无意中洞悉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知道她的老相好贪污了官府一大笔银子,藏在她哪儿,东窗事发后,当即畏罪自杀。这个如焉自是不会受到牵连,成了漏网之鱼,但如今官府正追查这笔银子的下落,她每日提心吊胆,更没料到这个老相好对她用情极深,临死前居然留了一封信,叮嘱她好好保存这笔赃款。信还未及烧掉,就被翠姨拉来选料子,如此机密的东西自然不能放在妓院,只好随身带着。慌乱中,竟然掉了,偏偏落到我手里。我本来并未没在意,以为只是情书之类的肉麻玩意儿,展开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很快便镇定下来,打定主意,觉得正是天赐良机,焉能白白错过?心中几乎未经盘桓,当即决定明日找如焉摊牌。
第二日,我悉心装扮了,找到如焉痛沉利弊,巧舌如簧,说得口抹横飞,她权衡利害,无可奈何的答允了我的要求。我自然没愚蠢到把信原物奉还,而是小心收藏了,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月后,她嫁了钱掌柜,吞了那笔银子;我则靠她笼络了老钱的心。起初,还时不时的为自己这种不够光明磊落的机谋算计颇感内疚,转而想到她曾经也许迷惑过我爱的胤禛,心中愧疚当即化为乌有,转瞬即逝了。
灵异的薄光弥漫清宵的梦里,
阴绿了廊下飘起一角素衣。
我突然捉住了衣角和你说话,
深院里洒一阵香雪似的落花。
——朱大枏《月夜梦回作歌》
转眼离开胤禛已一年有余,他仍是我梦里的常客,午夜梦回,常常迷惑得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这个人,满脸是泪,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无法抑制,他的形象愈加清晰起来。仿佛刻意的忙碌、刻意的回避、刻意的忘记都是自欺欺人,而他还在那里,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
绸缎庄的生意渐渐步入正轨,蒸蒸日上,钱掌柜固定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过府交代铺子的事。娶了如焉之后,果然尽心尽力,对这位新夫人更是疼爱有加。因经营有方,两个月前已经还了十四那笔银子,尽管这让他多少有点儿沮丧,但也变相表明了我的立场。
最近,正盘算着重新找个住的地方,搬出十四的宅子。今日约来十四,谈的正是此事。尽管很难开口,但终究还要离他而去。为此我精心打扮了,亲自下厨作了几样小菜,权当是多谢他的照顾,当然也有请罪的意思。
“小眉,今儿怎的有雅兴请我过来,不会又是借银子吧。”十四笑道。
我娇嗔他一眼,赶紧扶他坐下,倒了杯酒递过去:“十四爷说笑了。小眉今日请您过来另有要事。”
“要事,在你心里除了银子,还有什么算得是要事?难道捱得太苦,想通了,打算嫁给我?”他语气轻薄,样子却正经得紧。
我心中一阵难受,咬牙说道:“承蒙十四爷错爱,小眉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叨扰多时,实在过意不去,一来想借杯水酒跟您道谢,二来……就是——道别了!”
十四一听,眼里掠过一抹伤痛,沉默了一会儿,纵声长叹道:“小眉,我待你不好么?”
看着他的脸,我痛下决心,继续道:“就是您待我太好,小眉实在无以为报……”
他苦笑一声,忽的面目狰狞,狠狠的捏住了我的下巴,狠声说:“无以为报?你就忘不了他么?”
我强自忍住泪水,使劲的点了点头。
他大概未料到我的答案竟毫无掩饰,眼光立即黯淡下来,叹道:“算了。”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无奈、落寞、甚至伤痛一齐呈在脸上,毫无掩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般神色,竟也跟着疼痛起来,他紧紧的抱住我,下巴抵住我的头,不让我看他的脸,不一会儿,我发间竟蕴染了丝丝潮气……
今晚,十四喝的不多,却醉的一塌糊涂。刚扶他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像极胤禛,眉目清朗,一样的俊雅风流,微扯的嘴角,却带了几分阴柔,不似胤禛那般冷冽。十四整晚扣着我的手,力气之大,叹为观止,我只得将就着靠在床边小憩一会儿,没成想竟睡熟了。
次日醒来,居然被他搂睡到床上,我心念一动,低头一看,衣服尚算齐整,松了口气,蹑手蹑脚的挣脱了,回眸见他睡得正酣,低声道:“幸好你昨晚醉了,不会记得刚才的情形,但愿一觉醒来,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刚收拾妥当,他就张开双眼,神情庸懒的坐起身来。
“您醒了?昨晚睡的好么?”我难免做贼心虚,忍不住轻声探问。
十四淡淡答道:“昨晚喝多了点,只是辛苦你了。”
“您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小眉分内的事。”话一出口,就立刻后悔不迭,想到这个时代“伺候”一词颇为暧昧。十四微一颔首,匆匆擦了把脸,并未深究话里的意思。
终于送他步出大门,我暗暗舒了口气,正打着哈欠,他蓦然回头,眸中分明闪烁了万般温柔旖旎,柔声道:“小眉,教我怎么忘得了你?”我张大了嘴,瞠目结舌,未及反应,他已绝尘而去了。
我立在原地,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忽而感觉自己根本是个掩耳盗铃的傻瓜。但不管如何,搬出这儿,自有一方天地,至少不用再受制于人,每天枕着银子过活,心中无比塌实。
新居紧邻雍王府后门,钱掌柜起初张罗了几处宅子,我鬼使神差的选中了这里。虽说破费一笔银子,却迎合了我内心某种原始的欲望,总觉在这儿有机会与他擦身而过,甚至可以和他共同呼吸初春特有的芬芳。
宅子按照我的思路重新装饰一新,颇有点中西合壁的意味,书房自然是中式之古朴,卧室则屏弃了冷冰冰的氛围,置换了雕花大床,请人做了张类似席梦思的软床,四周轻纱幔帐,暗香浮动,暖意袭人。
搬来之后,我常扒在阁楼窗边极目远眺,几番盯梢,展转看见不少熟悉的面孔。我从未对这种希区柯克式的偷窥感到不安,反而有些许痴迷,但胤禛从未出现在视野中,心下颇为失望,时间一长,渐渐断了这种不光彩的念头。
今儿是二月十五,老钱照例过来同我商议铺子运筹事宜。这回的事十分棘手,醉红楼的翠姨刚从乡下买进一批姑娘,想给她们好好收拾收拾,打算在我这儿购进一大批绫罗绸缎,并要求我们亲自介绍能工巧匠裁剪,这笔生意若是成了,加上佣金少说能赚上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