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门,天色果然阴沉,有一个人,静静站在街对面的水泥灯杆下,看着我,目光清晰而又镇定。
我的身体就象在三九天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寒意刺骨,正准备转身跑回家,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胳膊。
抬起头,魏其平面无表情俯视着我。
下一刻恢复意识时已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窗帘拉着.室内光线阴暗,陈设简单,有股淡淡的霉味。
“你是怎么出来的?”我一开口,觉得自己声音干涩。
“出来根本不难。对我来说,最难的事情是二十四小时装疯。”练昭弯下腰来,用指头戳戳我的脸,“啧啧,保养的真好。我就不行了,满脸是皱纹,老了。”
“就算不保养,你本来也比我老得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今年三十九了,比你前夫大六岁,比我大十二岁。”
练昭吃惊地看着我。在她的印象中,寂寞温顺的练非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毒舌的。
“山中百日,世上千年,看来你变了很多啊。”我姐姐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我喜欢你以前的样子,怯生生的,象一头可爱的小鹿,唯恐不能讨好家里的每一个人,模样脆弱极了,好象一捏就碎。没想到大难来时,却只有你能幸存,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吐出长长的一口烟,喷在我脸上,我忍了好久,才忍住那股呛味,没有咳嗽出来。
“我一直搞不明白,你哪一点比我好,可以让尹绘这么爱你?”逼视过来的眼睛带着红丝和浓浓的恨意,几乎要把我吞噬。
可惜我已非当年的练非,这种程度的压力还不算什么。
“我比你好的地方,又何止一点。我正直,有良心,真诚,坚强,爱护弱小,敢负责任,尊重生命,从不逃避对家人和朋友的义务,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我的手上没沾过无辜的鲜血,脚下没踩过别人的尸体,我可以自食其力地工作,赚干净的钱,我还比你年轻,比你有魅力,比你更自然……”
练昭重重的一记耳光打断了我的话,一张发黄的脸气得惨白。
“你抢我的丈夫,还敢这样振振有词?练非,我告诉你,没有人敢这样对我,你、还有他,你们统统都会被我送下地狱!”
“丈夫?”我冷笑,“如果不是你剁下他弟弟的一段手指给他看,他会乖乖跟你进教堂?用暴力取得爱情,姐,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练昭突然仰天疯狂地大笑起来:“小非啊,你以为尹绘的手是干净的吗?没有用异常的手段,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瞒过我创建他自己的王国,进而一举击溃练氏。在商场上要想快速累积财富,走正道是行不通的,稍稍软一点,就会被人连肉带骨地吞掉。尹绘就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才最终打败了我。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温吞悠闲的书呆子,你们两个,早就被我撕成碎片了!”
我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个一生都不知幸福为何物的女人,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练昭捉起我,狠命地摇,“你以为你那个打了胜仗的白马王子有机会救你吗?你做梦!”
“姐,你还不明白吗?其实尹绘一手摧毁练氏的事业与家声,成功地让你从云端跌下来时不算羸,因为他心上的伤口不是这些报复就可以治愈的。只有当他开始完全没有阴影的爱我,当他为那种死法的爸爸安排后事,给妈妈最好的医疗看护,并且为你支付医药费的时候,他才算是成功地战胜了你的暴虐。相反的,你是始作俑者,是所有罪恶与痛苦的起源,但你的恨却比他强烈,你为此将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她狠狠绞动着我的手腕,“我做这么多难道不是为了爱他?如果不是有你……他最终一定会是我的!”
“你那个不是爱,只是占有。如果爱一个人,除了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外,更希望他健康、快乐,不受任何伤害,哪怕自己将坠入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也想让他可以继续生活在阳光中,可以继续享受生命、获得幸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不再被他所爱,就算会被渐渐遗忘,也此生无憾。”这些话,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为什么竟然告诉练昭,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理解我这些想法的人,恐怕就是练昭了。
她果然不能理解。她的回应就是抓起我的身体,用力向墙上撞去,撞得我头昏眼花。
“小心一点,如果他死了,事情就不太好办了。”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随着推门声进入到室内,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他是谁。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我说过,先不要慌着给尹绘打电话。”
“少拿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现在已经不是商界的女王了!”魏其平冷冷地对她说,然后蹲到我身边,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小少爷,如果不是你姐姐从疯人院跑出来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和尹绘还有一腿,竟有本事把我们魏氏整成那个样子。我告诉你,既然落在我手里,不捞够本我是不会松手的。”
我淡淡一笑:“那为什么不赶紧去打电话?不怕夜长梦多?”
练昭格格笑着:“你别急,过两天再说。我还想看看你那个痴情郎和好哥哥慌作一团的样子呢,想想都过瘾。”
我抬头疑惑的看她。
练昭夸张地一拍手:“哎呀我居然忘了,你好象还不知道呢。我说的哥哥就是钟未伦啊,你其实是钟沛老家伙在外面私生的啦,没有狗胆带回家,又偏偏想让你生活在上流社会,就拿一笔上亿的合作投资来跟老爸做交易,给了你一个姓练的名份。后来老婆死了,本想来接你的,又矫情的怕你受不了打击什么的,婆婆妈妈犹豫不决,弄到后来老爸暴毙,老妈发疯,反而找不到机会开口,真是可笑极了。”
我按住胸口,想让心跳慢一点。
“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吧?”练昭凑到我耳边,热热地气息喷在我脸上,“本以为好歹也是我弟弟,想着我也许还念什么血缘之情,结果自己只是个没人要的野种,象你这样的人,我以前杀了不计其数,没有那个让我眨过一下眼睛。不过看在你还算为我存了一点小钱花销的份上,我会让你死的比较好看一些。”
我看见她手里的那张存折,心一跳:“徐医生呢,你把他怎么啦?”
“没事儿,最多在床上躺三天而已。”她翻看着存折的内页,嘴里啧啧作响,“这么些年,你就存了这点钱?你情人没多给你几笔?”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理会。她只想看我痛苦的样子,何苦成全她。
好在这两个人没有继续折腾我,到外间悉悉索索的商量事情去了。
尹绘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失踪了吧。涉及到我的事情,他一向不冷静,希望钟未伦能够劝住他,不至于把魏家,追杀的过于彻底。
练昭现在,不知道尹绘的势力有多大,而魏其平,不知道他有多狠,有多爱我,所以他们两个,一定会输得很惨。
第十章
三天后尹绘救出了我。方法很简单,他们断定练昭出逃与我的失踪一定有关系,而她又不可能孤身一人劫走我,所以一定有同伙。于是雇了大批职业高手,二十四小时监视所有他认为有嫌疑的人,其中当然包括魏其平。仅仅花了两天多时间,就跟踪着他找到了我的囚禁处。经确认参与者只有两个人后,他们就直接快速地破门而入。练昭还没来得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就被尹绘一脚踢开。
重新被他拥进怀里时,觉得他比我抖得还要厉害,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儿。原本不想掉眼泪,可是想到他以后的凄楚,心里,实在是疼痛难忍。
练昭被拖出门时嘶声狂吼,有如狼嚎。她在疗养院装疯这么多年,出来几天后就惨败如此,自然心有不甘。可是一个从没得到过幸福的人,无论怎样绝望,总比不上曾经极度幸福,却又不得不失去的人。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存折。这笔钱是为练昭而存,她只来得及用掉很小的一部分。以后的监狱生涯,是免费的。
被禁期间我没有受到太重的凌虐,但身体还是有些损伤,被送进医院。尹绘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守在我床边,即使夜深人倦,也要伏在我的枕头旁,紧攥着我的手,若想抽出,便会立即惊起,惶恐万状。
他的前生,也不知欠了我什么,赔上这么多的爱与悲哀,最终却什么也得不到。
入院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境迷离,一会儿好似穿着白色长袍坐在临海的窗边,骨瘦如柴,泪落如织,一会儿站在狂风暴雨的断崖上,明明四野无人,却心知后退无路。总在向崖下凌空一跃时醒来,满面沾湿,不明白胸中积郁,所为何来。
曾幽幽问他:“你做梦吗?”
他说:“梦,都是不准的。”口气斩钉截铁,几乎落地有声。
我想,他一定梦见过失去我。
就算前世他真的逼我至死,今生,我一点也不想讨还。
练昭被警察带走前,曾说自己作恶累累,如此下场是应付的代价,可尹绘为毁练家,也曾用非常手段,所以终有一天,他也要付出代价。
说到“代价”二字时,她恶狠狠盯住我,盯得我心头一片冰凉。
这些事,她就是不说,我也明白。为了减轻代价的份量,我已尽力冷落排拒他一年有余,却未见他如火爱意,有分毫降温,心里常禁不住哀楚。
尹绘只是爱我而已,罪何至此?
入院一周多,我令尹绘回家休息。然后托护士打电话给吴灿,请他帮我把存折上的钱全部提出来,另外再找一个人来见我。
她很快出现在我床边。
“有件事,请你帮忙。”我说。
“你说吧,能办的,我尽量替你办。”朱欢摸摸我的额头,微笑着。
“我要到美国去住一段时间……半年……大概就够了……”
朱欢的微笑消失,她没有问为什么,直接说:“非非,你以为离尹绘远一点,不跟他见面,就可以让他少爱你或不爱你?”
“至少,可以减淡一点。时间和距离,总会有一些作用的。”
朱欢摇着头,可能是想着劝我无用,没有多说。
她果然不愧是名记者,很快就办妥了护照、签证和机票。
我当面告诉尹绘,不要送机,也不要追过来。
让他答应,很费了一番功夫,几次因为心痛心软,几乎放弃。但最终,我仍然做到了。
临走前一夜的缠绵,我们两个都是全情投入,恨不得就这样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我独自通过安检,坐在侯机室。
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都站在某一个角落,看着我慢慢穿过长长的通道。
侯机室的冷气开得很大,让我冷得缩起身体。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很好心地拿外套给我披。
他显然也是独自旅行,很想跟我攀谈的样子,可惜我现在的状态,实在无心与陌生人交往。
播音提示航班登机时间已到,我站了起来,他却坐着不动,笑着说他是去美国另一个城市,航班与我不一样,只是那边的座位都被行李占着,所以过来坐。
我忙把外套脱下还给他,还未及道谢,他手机铃声大作,接起刚讲了几句,就脸色大变,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我不知出了什么事,看同机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能把他扶到椅子上,劝了一句不要着急就准备走。
他一把拉住我,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说:“我爸在旧金山病危,可能熬不了多久,我的航班直飞东部的,再转机恐怕来不及,求求你把机票让给我,让我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求求你了,求求你……”
我不知这样是否可行,迟疑了一下。
“先生,先生,你看,我有美国国籍,我也通过了安检,只要你肯让我拿你的登机牌上飞机,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是我的机票,你拿着出去,就说临时有事不走了,没人查的。求求你啦,我加倍给你机票钱,你明天再走也是一样的,求求你……”
我听他这样一说,想着亲人天人永隔的痛苦,自己又不需要赶时间,就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收多出来的机票钱,看着他匆匆跑向登机口。
刚出机场,我突然想起他入境时护照与机票名不符,可能会有麻烦,一转身,已看见飞机腾空而起,在售票点一查要两天后才有航班,只能先预订了机票,自己打车回家休息。
这样来回奔波了一趟,觉得身体异常疲倦,似乎隐隐有发烧的症状,为了上飞机时身体不出状况,我吃了药倒头就睡,饭菜都叫外卖,打算充足的休息一下。
一直睡了两天,精神果然好很多。拿上简单的行李,我再次来到机场。
CHECKIN的时间还没到,我坐在大厅等候。挂得高高的大电视上正在播报新闻,每条都还是那么无聊。
“现在给大家通报一下4。29空难的一些最新情况。经过紧张搜救,今天又有一块较大的飞机残骸被打捞出水,黑匣子的位置也已确定。目前死亡人数已上升至103人……”
我用手掩住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愣了很久,才一把抓住身边坐着的一位老伯,结结巴巴地问;“这架飞机……是飞去哪里……哪一个航班……”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电视上不是刚说过嘛,29号,飞旧金山的。”
我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29日,两天前,飞旧金山的航班,只有一个………
抓起背包,我飞奔出机场,拦住最近的一辆出租车,一面叫他去市区,一面拨打尹绘的手机。
手机关着。
打钟未伦的,也关着。
打朱欢的,没有人接。
最后打进尹绘家里,响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没人时,才听到有人轻轻喂了一声。
是钟未伦的声音,哑哑的。
我吸了好几口气,才发出声音来:“是我,你听着,我没上飞机,我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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