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稼穑(se)原本就是好事,胤禛心里拿弘昭当接班人,既要接了江山,这些事绝不能不懂,得了闲也会带着他过来,拿了《清稗(bai)类抄》给他讲讲农事,弘昭乖乖坐在胤禛腿上,看着书上的画问胤禛什么叫紫荷草。
他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又不似弘时那样到了正经读书的年纪,每日上午读书下午骑射的来回赶场子,他只要背完了书写完了字,周婷很鼓励他到处玩一玩。
见他真对这个上起心来,胤禛倒拿一幅地图来,上头细细标明了各地方产些什么,还拿细毛笔画了那东西的样子,叫弘昭一看就知道哪里是水稻哪里是棉花。
越是南边越是富庶,丝织米稻排了个遍儿,弘昭学了东西就冲了周婷卖弄,但凡是个孩子自己学了东西都好为人师,弘昭的对象就只有比他的白糖糕,他拿了那图一处处点出来教给他听。
白糖糕哪里听得懂这些个,只看着上头一个个的墨点儿觉得有趣,撕拉一下把那张图给扯破了,气得弘昭狠狠跺脚,印了白糖糕一脸墨汁印子,一个才能顺溜的说话,一个还不会咿呀,两兄弟竟吵起架来。周婷只好叫人又绘了了幅没标记的,让弘昭自己把那一个个小图标给画上去,倒是大部分都标对了。
胤禛又叫人弄了头驴子来拉那石磨,惊得几个孩子全站着看住了,他们平日里就少出门,还以为拉车的都是大马,哪里知道驴子还能拉磨。周婷兴头一起,叫丫头拿细绳儿绑了萝卜,就挂在驴子眼前,却偏不叫它咬进嘴里,引着驴子不住往前走,拉一圈又一圈的磨,把几个孩子惹得又叫又跳。
胤禛也开怀,同周婷并肩立在草屋下,大掌牵了她的手:“你从哪儿想了这么个促狭的法子。” 周婷挑挑眉毛:“这才好叫他们知道道理,别眼帘前头摆了个萝卜就不住往前争。”周婷脑子里剩的不多的历史知识全是过去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小故事,这些个历史知识全是过去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小故事,这些个东西倒比那些年表记忆深远,看着胤禛坐在石凳子上头指点弘昭什么年份宜出产什么。就又想起那个清朝皇帝关于鸡蛋的笑话来。
不说康熙,太子小时候这样受宠爱,也是摸过锄头的,如今畅春园里头还有那么处园子,早年太子跟康熙两个都在那里种过稻子,若非这样,周婷也想不出这么个办法来把圆明园给填满。既然自己儿子肯定要登位,那从现在开始就要培养起来。
别人的妈妈不过培养一个哈佛女孩,周婷要养的可是未来帝王,她自觉身上担子重的很,也没别的法子来救他,弘昭又不考状元,倒不如多叫他知道这些个东西,多明白一点往后才不至叫人捏在手里头。
胤禛拿拇指摩挲她的手背,握在手心里起了一层细汗,都有些滑手了还不放开,周婷也不动就叫他这么握着。一院子都是孩子的笑声,胤禛自顾自的勾了嘴角,若要论起教养来,哪一家的孩子有他的孩子的更出挑?往后把弘昭多往汗阿玛跟前带,叫汗阿玛知道,他孙辈里头,再没旁人比弘昭更强。
弘昭对这些感兴趣,家里知道这些东西的人却少,就是胤禛也多是从书上看见过,不曾一一试过。弘昭身边的那些哈哈珠子全是满人子弟,上一辈儿都没种过地的,下一辈儿哪里懂得这些个,既起了这个兴头,周婷就叫人挑了个家中务过农的小厮摆到弘昭身边侍候,好方便他时时问些古怪问题。
那小厮得弘昭亲自给起的名字,就叫稻谷,稻谷年纪不大,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农事知道的多,弘昭听他说过一回,竟起了叫人捞草泥铺在田里养菱角的想头来,还一本正经的告诉胤禛,这法子不但能养出好菱角来,还能在水里养活鱼,一亩地产两样东西,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周婷刚要嗔他,他就开始晃起圆脑袋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叫周婷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去找胤禛。
有两个妞妞带头撒娇,一左一右的扯了胤禛的袖子软绵绵的叫阿玛,胤禛还有什么不肯的,园子里头地方够大,本来就有一处湖用来春日泛舟玩儿的,捡那浅些的地方种了莲藕,如今引了水过去,除了旱地又多出水田来。
越盛日头越大,女孩子晒黑了不像样,周婷就把两个女儿拘起来做她们做她们的女课,到日头散了再许她们去玩,弘昭没这些顾及,很快白皮肤就晒黑。
不单他自己玩野了,怡宁带了孩子过来做客,他还偷偷叫小太监套了驴车,领着弘明去玩,两个孩子一头一脸的汗,衣裳下摆全是泥点子,怡宁又笑又骂,把两只泥猴子一块儿按进水桶里头刷干净。
晚上弘昭非留了弘明一处睡,怡宁没法子,只好依了这两个,两兄弟滚在大床上,弘昭把自己珍藏的小船全拿出来跟弘明玩,玩到睡着了,还一人一只船在心里头捏着。 胤禛搂着周婷的腰站在外头,周婷点着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倒跟爷同十四弟一般亲近。”
这话是掺了水份的,胤禛却很爱听,他小时候同胤祯并不亲近,弘昭能同弘明处得好,最乐见不过,第二天把信夹在折子里头递到胤禛面前,康熙心情好,多问一句,胤禛一面笑一面把这两个小子干的事告诉了康熙。
下一回信到的时候,康熙就在里面写明了要吃弘昭种出来的东西。这本是玩笑,弘昭却上起心来,盘点了自己地里种的东西觉得不够稀罕,皱着一张圆脸想办法,周婷这才想起冯九如从南洋带回来的那些种子。
自上回胤禛说过要叫冯九如弄些南洋种子来,周婷就叫人去寻冯氏,冯氏却没立即上门,只叫人过来告罪,说是病了正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周婷一向对这个同乡很有好感,知道她病了的消息赐了好些药材下去,又时不时的叫人过去问,直到五月初,冯氏才递了帖子过来拜见。
冯氏这一病瘦了一大圈,,春裳挂在身上空落落的,人瞧着也不如以往精神,脸上上脂粉还显得一脸倦色。周婷刚要询问,猛然间扫到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原本该是丫头的,却做了妇人装扮。
冯氏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么冒冒然把人给领了过来,很不像是她的行事。若真是她想带过来的,自然一来就要介绍给周婷知道,她却偏偏坐在那儿不动,那个妇人碍着规矩也不好自己凑上来,倒在她身后站足了一刻钟。
周婷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心里猜到个大概,也不先提这茬,而笑着同冯氏寒暄起来,又拿起茶盏来啜了一口茶,指了桌上的海棠花点心碟子:“这是宫里头刚赐下来的金乳酥,倒不常有的,你且尝一尝。”
话音还没落呢,就见站在冯氏身后的妇人拿眼儿去瞧,这番举动怎么瞒得过周婷身边第一人,珍珠正在家里头备嫁,翡翠就成了周婷身边第一人,带个生人过来本就不全规矩,如今一看这个妇人却是连礼都不尊的。
翡翠瞧了瞧周婷的脸色,抿了嘴儿笑出声来:“见了冯夫人就想起好檀香来,她今儿个怎么没跟着,我们主子赏我的那两个金乳酥,我可一直留着呢。”
丫头之间有些交情很正常,冯氏明白这是周婷的好意,往后睨了一眼,又笑着接了口:“檀香年纪到了,我给她挑了人,正在家里头备嫁呢。”
她这话一说,周婷就笑:“那倒是在给她添一份的,就叫翡翠领了你身后这个媳妇子去,挑上一支钗,算是我给她添东西了。”
那妇人脸上一红一白的变换,冯氏愣是不帮她分辨,手上拿着帕子托了半块金乳酥,笑晏晏的半福了身子:“倒要替她谢主子的赏赐呢。”
☆、160
翡翠带了人出去,暖阁里头只余下珊瑚蜜蜡,两个丫头都往门边站着,远远瞧见杯子里头没水了,才轻手轻脚上前添一回水,复又立到门边去。
春光透着玻璃窗户口晒进来,照在掐丝珐琅嵌宝石的香炉上,袅袅升着苏合香燃起来的轻烟,因着冯氏那一句话,倒把周婷的心事给勾了起来,她垂了眼帘,手指头抚过衣袖上绣的挑金线合欢花。
冯氏露出一个苦笑:“我们那位爷,原说他是个游荡子也不为过了,初时家里头算是殷实,一房又一房的妾往家里头领。我不过是个丫头抬起来的通房,前头那位,人软和,家事且都理不起来,还要被个颜色好的妾欺负到头上,我看不过眼,这才帮着理起事来。”
她自清醒过来已经是冯家一个通房丫头了,那几个妾把冯家后宅搅成一池子混水,前头那个夫人是个和善的,也不知原身是怎么撞了头,却一直好汤好药的养着,若是没她,冯氏根本就活不下来。
领了她了情,自然也想要回报她,见她实在没有理家的才能,才帮着她出主意弹压那些妾,冯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她想走的心,原本都已经许了她的,谁知她竟一病不起了,环顾身边竟只有她一个能托孤的。
周婷也不说话,珊瑚蜜蜡眼睛往这边探,周婷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掀了帘子站到外头去了,两人原就熟了,只是冯氏守着规矩不与周婷坐在一处,她站起来往挨到冯氏边上的椅子坐了,拿着瓷壶给她添一回水。
冯氏眼睛里藏着泪,感激的看她一眼,这番话她从没跟人说过,往后也不会再对人提,捏了杯子抿了口苦茶:“那一回走货的时候跌了个大跟头,这才算是长了一智,等人回来了,前头那个早苦挨不过撒手去了,头七刚过。我抱着菖哥儿穿了孝在门口迎他,进来那个一打眼都瞧不出是位爷来。”
冯氏的声音有平和有缓慢,周婷心里头为她叹息,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冯氏垂着的眼帘里藏了泪,只拿帕子一拭就又露了笑:“说句不规矩的话,我那时候想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实不能托负,都已经想好了法子出去,却舍不得菖哥儿,他才那样小,知道我来了,直往我怀里头拱,不是我亲生的,却也没差别了。”
周婷心里头跟堵了块石头似的,卡着她的喉咙口叫她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冯氏需要的也不是有人给她出主意,她要的只要倾听,周婷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见她像是说不下去的样子,一抬手叫了珊瑚:“去调了蜜卤子来,拿些个甜点心,越甜的越好。”
心已经这样苦,再不吃些甜的,还怎么撑得下去。冯氏听了她这话倒露出几分笑影来,待周婷又生出几分亲近:“总算经了一回事,倒成了人,不再这么不着四六的,散了那些个妾,只埋头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
语气里很怀念的样子,周婷一默,猜中了她的心思:“你可是想着,若当时不折腾玻璃,这会子,他还同你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着?”
冯氏一怔,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后不后悔,折腾玻璃的是还真是不难猜,若冯家真有玻璃方子捏在手里,哪至于到了这一代才发迹?想着抬眼看一看周婷:“福晋这样聪明的人儿,那些我也不藏着掖着,说句难听的,若没有我,他又怎么有如今。”
后头那些生意,的确是冯九如自己个闯出来的,却也少不了冯氏在后头出谋划策,若没有玻璃给他打底,让他赚了第一桶金,他连本钱都没有,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一出海就带了十多只商船?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奈何生意大了心也跟着大,前两年我还跟着跑,外头有难听的,他也帮我拦着,这两年,不似从前了。”冯氏神色一黯:“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我哪有不知道的,南边富庶人家多,生意立得起来,他一年跑个两趟,哪次不住个两三个月的?原是他是朝北坐,一应事只有求人的,如今却只有别人巴结他的,进了那个销金窝,男人有多少能把得住。”送完了金银就是送女人了,原来那些闲言闲语冯氏只当不知道,如今大着肚子上了门,她怎么还能自己骗自己呢。
“你总要念着他的好才是,怎好把他往外推?整个儿大清国,似你这样的,已经是头一份了。”周婷心里为她叹息,嘴上还在劝解她。若是现在,出了这事,她要怎么处理都行,依着她的手段,叫个男人净身出户还不容易,如今却是在古代,离了男人,女人连出门都不容易,似周婷这样子的,家门口的青砖地都没踩过几回,又能往哪里去?
士农工商,商人确是社会地位最低的,农户有钱还可穿绸,商户人家最多穿个绢,再往好了穿,被人捏住了就是把柄。冯九如要是没投到胤禛门下,哪里能像现在这么自在。
这个时代有多少女人能出一回海,往南洋去?冯氏算是开了先河的,可她这个先河靠的也还是冯九如,女人不论到了哪里,想要靠着自己闯出来都不容易。
冯氏刚一开口还有些豫色,如今越说神色越是坚定,听了周婷这话阖了阖眼,刚还含在眼眶里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来,她抬手一拭,帕子上绣的木棉花似沾了露珠,眉毛轻抬,扬声笑了笑:“也是我痴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隔了我那么远,竟还新他是个干净的。”
周婷咬了嘴唇,皱着眉毛:“这丫头既要是带胎进门来的,肚子里那个干净不干净还是两说呢。”娘的来历且不明,孩子更不必说,这出身上头沾上一点脏水就洗不干净了,在没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她刚说完,冯氏就冲她露了个了然的笑:“不是我托大,若是我想,一百个她合起来也进不了门的,我不过不愿脏了手。”说着站起来立到离周婷一步远的地方行了大礼:“说了这许多,不过好叫福晋知道这前情后状,往后有什么,只盼着福晋念今日一点情份,别将我拦在外头才是。”
她刚还哭过,眼眶带着一圈红,配上身条显得有些楚楚,眉目间却存着一股坚毅,周婷一顿,看她为人行事就知道她是个宁为玉碎的人,更何况她是得过冯九如真心相待的。若是没尝过那滋味,许还能稳稳做个当家太太,总归冯记的生意离不了她,捏了大头养着菖哥儿,往后这份家业也还是菖哥儿的。偏偏她是得而复失,这样的性子,又怎么会肯忍下这委屈,养活小妾同小妾的孩子呢?
冯氏在周婷这里坐了一个上午,喝了两壶梅子蜜茶,吃完一碟窝丝糖,到走的时候又弯腰一福:“一直没同福晋说过我,我本家是姓谢的,单名一个瑛,若是以后递了帖子来,福晋可别打我出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