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伸,正要去拉碧落,外殿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奔近,跪倒珠帘外:“圣上,皇后她在冷宫悬梁自尽了,太师和李丞相正在硬闯……”
皇后死了?!
龙衍耀倒是一愣,想不到那看似腼腆的女子却有几分烈性,对她的恨意不禁稍减,叫宫人传旨厚葬,略一沉吟,又吩咐带太师和李丞相去御书房。
回过头来,见碧落面无表情地坐着,不由暗叹,一摸他发顶,温言道:“我去去就回来,你乖乖地,莫再胡思乱想了。”
听他脚步远去,碧落枯坐半晌,擦去泪痕,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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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朕杀燕王以谢天下?哈哈,燕王辅佐朕登基有功,何罪之有?”一拍书案,龙衍耀腾地立起,嘴角噙笑,鹰眸却一片阴狠,这两个老家伙真是得寸进尺,让他们进了书房,居然咄咄逼人要他下令处决碧落。
“燕王狐媚侍主,秽乱宫闱,理当处死,否则老臣决不善罢甘休!”一扬白发苍苍的头颅,端木太师竟毫不畏惧龙衍耀的迫人气势,傲然道:“请圣上给老臣枉死的孙女一个交代,不然只怕满朝文武都不会心服,圣上这皇位难保——”
“太师所言极是,燕王不除,臣也不愿再侍奉圣上,只能另投明主了。”李丞相也全无了平日的唯唯诺诺,为龙衍耀效力经年,原想将爱女嫁入宫中,享尽荣华富贵,谁知反送了女儿性命,也顾不得与龙衍耀撕破脸了。
一阵静默,三人虎视耽耽地互望着,龙衍耀最终嘿嘿一笑——
“皇位难保?另投明主?呵,你们这是在威胁朕么?朕既然下旨处置她二人,就已预料今日,你们不必多费口舌,退下罢!”
一招手,命侍卫将两人赶了出去,听他们一路“昏君”骂个不停,龙衍耀倒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负手在室内绕了个圈子,回到书案前坐定,自袖里取出一卷明黄绢册,慢慢展开——
纵横开阖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因为是他自己写的……
“煊帝受位非常时刻,政绩平平,无所建树……今查知瑞霆太子尚在人世,先皇正统……特此自废帝号,退位与瑞霆太子,钦此。”
又细细看了一遍,龙衍耀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取过案头玉玺,在诏书上深深印落——
这份诏书,就在答允碧落迎娶后妃的那一晚便已拟好,如今终于要派用场了……
重新卷好诏书,一拂袖出了书房,竟是说不出的轻松——好像扔掉了背负多年的巨石,轻松地整个人都似要飘飘飞起……
原来不当皇帝竟是如此畅快!什么太师丞相、太子群臣,随你们去罢!我,只想要回我的碧落!
我的碧落!古怪狡黠的、会对我嬉笑怒骂、撒娇落泪的碧落!爱着我,也同样被我深爱的碧落!叫我怎么舍得为了个令人生厌的皇位而杀你呢?你若不在我身边,就算我当一辈子的皇帝,就算我万寿无疆,又还有什么乐趣呢?
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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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悠悠自头顶飘过。风,轻轻从脸上吹过。水,静静在脚下流过。
悄然走过御花园的鹅石曲径,碧落在清明如镜的湖边止步,默默望着水中倒影——
深深横过面颊,像百足虫般丑恶扭曲着的紫黑色伤疤……
碧绿的身影一动不动,慢慢地,一点水珠打碎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紧跟着,又一滴跌落——
龙衍耀,你叫我如何再恨你?
我怎么还能恨你?恨这样的你?
燕南归,我恐怕无法为你报仇了,我无法再恨他……你,会不会怪我?我发过誓,不再要心!不再要痴情!只要为你报仇!可如今,我做不到……
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着——明明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痴情的,可我为什么还会堕入他的梦里?这次的梦,又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燕南归,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只听到风微微地吹,水潺潺地流……
阖起双眼,泪潸潸滚落下颌——燕南归,你在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没法替你报仇,我实现不了自己的诺言。让你一个人在梅山那么寂寞地等着,等了那么多日夜,我还是没有为你报仇……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你……
碧落……走过花丛,龙衍耀远远就看见伫立湖畔的碧绿背影,孤独的,让人看得心都空虚起来的背影……
停了脚步,遥望着。回寝宫后不见碧落,他便找来此处,果然,碧落在临湖照影……
碧落,不要不快乐!不要不安心!有我龙衍耀爱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去担忧……相信我!
快步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木然站立的碧落——
第二十章
“碧落……怎么又哭了?”
凝视水中满面泪痕的人,龙衍耀轻喟着,俯首吻着碧落雪白的颈项:“不要再乱想了,有我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一抚瘦削肩膀,他探手入怀,取出翠玉扳指套上碧落指节——
“还好没有碎,以后可不要再一发脾气就随便乱丢,我可变不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抓紧碧落试图抽离的手腕,龙衍耀微微笑着:“跟我回寝宫罢……”该回去准备一下出宫事宜,早些带碧落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温暖轻柔地叫人情不自禁想沉溺其中的气息盈盈包围周身……头垂得更低,眼泪模糊了一切——龙衍耀,为什么你还要对我如此温柔?叫我眷恋又害怕的温柔……
我好害怕!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真相,你知道了从一开始我就在欺骗你,算计你……你,还能这么温柔地对我吗?你,还会爱我吗?!
好怕……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动着,碧落突地用力甩开龙衍耀的手,那火热的似要将他灼伤的温度——
“别走!”
拖住举步欲行的碧落,龙衍耀一阵焦虑,碧落仍是不肯看他,不肯和他说话!仍在生他的气么?
他扳过碧落身子,定定瞧着他漠然神情,心念百转,终是长长一叹:“真是拗不过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拿去罢,这是雪融的解药。”
金黄色的一粒丹丸塞入碧落手中,如兰似麝的奇异香气登时随风飘溢。碧落不由动容,一抬头,满脸不信。
“我真的不打算给你的,那只会害了你。”龙衍耀苦笑不已:“可我实在不想你因为此事再生气,再恨我。”鹰眸一掠碧落震惊的面容,黯然道:“如今你该开心了罢?”你就那么想要恢复武功吗?哪怕我会因为你的早逝伤心欲绝,你也不愿为我改变心意吗?碧落……
惊讶慢慢褪去,碧落目光移至丹丸,雪融的解药吗?蓦然一挥手,将丹药抛进湖中——
龙衍耀大吃一惊,几天前碧落还为这解药向他苦苦哀求,又哭又闹的,眼下居然随手往湖里一丢。饶他再聪敏睿智,也着实猜不透碧落心思,一时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用不着了……”
碧落声音里略带空洞,仰望浮云,风,吹起碧绿衣袂——即使有再高的武功又如何?我,已经无法再憎恨你……
这样虚无的,仿佛已看破世情的碧落……龙衍耀张了张嘴,明明近在咫尺,但刹那间,眼前的人竟似遥远而不可捉摸……
“碧落!”慌忙伸臂想搂住他,宁谧园内却传来匆忙脚步声,他一回头,见曹侍郎急冲冲地奔近,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圣上,大事不妙!臣接到线报,瑞霆太子及其党羽已聚集起云坡,似有所图谋。”曹侍郎抹着汗:“还有,端木太师和李丞相也在煽动其他大臣,说,说是要去迎接太子入京——”
这帮人动作倒是不慢,呵,不过已经与他无关了!眉一挑,龙衍耀笑如远山悠然:“碧落,看来你我得早走为妙,咦?”
碧落已不在原先所立之地,龙衍耀一瞥眼,望见碧绿背影正走出西侧园门,微微一惊,不知这让他越来越难以琢磨的碧落是要去哪里?
刚想发足追去,曹侍郎大急:“圣上,事态紧迫,请圣上定夺。”思及煊帝适才所言,他脸都绿了。圣上都打算一走了之了么?
“呵呵,既然太子要来,那朕这皇位还给他便是。”龙衍耀望见曹侍郎张口结舌的呆愣表情,哈哈一笑:“你来的正好,朕这份退位诏书便先由你保管,明日早朝,就由你替朕宣读罢。”
明黄绢轴不偏不倚掉进曹侍郎怀里,龙衍耀衣袖翩飞,径自向西园门走去,嘴角含着丝淡然笑意——碧落,今晚我就会带你出宫,远远地离开京城,找个没有纷争的幽静所在共渡此生……
我还没想好,该去哪里?但只要有你在身边,有你陪伴着我,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世外桃源……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和你长相厮守!和我所爱的你白头到老!你,也一定会同样高兴罢……
我真的很高兴!很快乐!即使登基盛典时也不及此刻快乐!那都是因为有了你,有你爱着我,即使不当皇帝,我龙衍耀依然是世间最快乐的人!一切快乐都是因为你,放弃一切也都是为了你,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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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鞭一挥,骏马四蹄翻飞,疾如流星。黑亮长发被风刮得如墨缎飘扬,两边景物随呼啸风声飞快自眼旁掠过,渐转荒凉——
轻轻勒住缰绳,马匹打个响鼻停在山脚,翻身落马,碧衫少年回望着紧随其后的四骑。凌乱长发遮住了右边脸颊,露出的另半边面庞,虽沾着尘土,仍掩不住艳丽,只是细眉微蹙,带着丝不耐。
“燕王!”四骑驰近,马上人齐齐跃落,躬身行礼。
“说过不用你们随行伺候了,还跟来做什么?”碧落冷冷道,先前趁着龙衍耀和曹侍郎商议之际,他离了御花园便叫人备马出宫,宫门口那侍卫统领知他是煊帝最宠,哪敢拦阻?又怕他有所闪失,硬是派了四名侍卫随侍,碧落一路快马加鞭,却也无法甩脱他们。
“卑职等奉命保护燕王,不敢失职。”
一抿唇,碧落不再理睬四人,将马匹栓在树上,一撩衣摆便往山上行去。
燕王是要上梅山?数名侍卫对望了一眼,栓好马匹,快步跟上。
到得半山腰,已无路可循,尽是怪石嶙峋。碧落上次来时是燕南归抱着他,下山也有君无双相助,倒是来去轻松。眼下既功力尽失,又连番负伤,身子反比普通人更孱弱,走了一段路已细汗涔涔,倏地被尖石一绊,一个踉跄——
“燕王小心!”
左侧的侍卫眼明手快,一把扶住碧落,竟不松手,恭声道:“山路难行,如燕王不弃,卑职斗胆愿背燕王上山。”
?见到他依稀有几分眼熟的高大身形,碧落心中方一动,那侍卫突然压低嗓子,显是不欲被其余三人听到:“卑职陶铮,对燕王仰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拜见——”
陶铮?!不就是风祭雪那日向他推荐之人?果然身材和龙衍耀极为相似,难怪看着眼熟……碧落一颔首:“也好,那就劳烦你了。”伏上陶铮宽背,看他目光闪烁,想必是有事相告。
背着碧落接连几个轻纵,陶铮已将另三名侍卫抛在十丈开外,这才稍稍放慢脚步,低声道:“风大人前几日已知会卑职,要助燕王施行大计。卑职但听燕王吩咐——”
施行大计?碧落忍不住微微苦笑,原打算让此人假冒龙衍耀去刺杀后妃,孰知世事难料,那李贵妃和皇后可说先后死在龙衍耀手上,倒免得他再去设局……
“……今夜二更过后,你来我寝宫,我自有事要你相助……”
轻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碧落仰头望着山顶越来越近的那一片梅林——
“你和其他人都守在林外,谁也不许入内,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是。”陶铮放下碧落,同随后跟来的侍卫肃立林外。
还是那满坡梅树,却比离去时开得更艳。冷香浮动间,萦绕鼻端,依稀仍闻到丝缕淡淡血腥。日光投影,地上赫然散落着数十具森森白骨,有些已支离破碎——
是被山上野狼撕咬至此罢。默默跨过那些红尘教众的尸骨,碧落停在了杂草丛生的一掊黄土前。
这里面,埋葬着第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
身影瑟瑟战栗起来,慢慢跪倒,碧落面颊贴上坟头泥土摩挲着。粗糙的、有点硬硬的感觉,像燕南归长着薄茧的手掌在轻轻抚摩他……
燕南归……我来看你了……
风,携着梅香悄然流荡,山坡静默一片。
林中静悄悄地听不到半点声响,不知燕王大老远地策马来此做什么?陶铮疑惑地向枝叶婆娑的林内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眼角突然瞥见身侧人影晃动——
圣上?!
看清了华服金冠的男子面目,陶铮和另三人一样,刚想开口,被龙衍耀一瞪,吞回了惊呼。四人齐齐跪了一地,彼此交换着目光——煊帝几时也跟了来?
“……燕王可在林中?”龙衍耀声音压得极轻,却充满困惑,之前他将诏书丢给了曹侍郎便去找碧落,却听宫人说燕王已策马出宫,虽知有侍卫随行,但他实在放心不下那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的碧落,便也驱马追来,一路跟在众人之后,却见越行越偏僻,最后竟上了梅山,碧落一个人在林内做甚?……
“圣上,燕王说不让人进去——”见煊帝径直入内,有个拎不清的侍卫愣头愣脑地小声阻止,被边上人急忙掩住了嘴:“你白痴啊?连圣上都要拦,不想活命了?”
“可是,燕王说过,谁也不许进去的。”一抓头皮,听说燕王在煊帝面前最为得宠,得罪他不也就等于得罪煊帝吗?这可怎么办?
“嘿,那是圣上和燕王的事,咱们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不就得了。”
“唔,好主意。”那呆侍卫连连点头,见煊帝身影已没入梅林,他竖起耳朵,却只听到一声幽幽叹息,似是燕王——
“……燕南归……”
仍伏在坟头,碧落缓缓闭起双眼,手轻抚着泥土杂草:“……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一定很寂寞,对不对?……”
我知道你一定很寂寞的……不过不要紧,过得今晚,我就会离开龙衍耀,回来梅山,永远在你坟前陪伴你,一直到我死去……我原想此刻就留下的,可惜有侍卫跟随着,但没关系,今晚我会想办法出宫,来陪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