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坐下,一手开电视的遥控器,一手点了一支烟,问,今天打多大呢,打大一点好不好?
麻将在黑暗房间里稀里哗啦噼噼啪啪。
没有灯,只有电视机的光影投在她的脸上,一忽儿亮了,一忽儿暗了。在荧幕的光线下紫衣是透明的影,一忽儿蓝了,一忽儿紫了。
黑暗中谋杀者捂住自己的脸,他绝望地哭了。
第二部分杀手的脸隐没在墙壁之间(1)
我从不知道爱是什么,也许是个误会,当事情已经发生,然而最终消失。
爱溺
言声站在大雨的街头,一个低低的屋檐下面,他点起一支烟。他对着雨雾呵了一口气,他的脸庞就隐没在一团灰白色的烟雾里,他低着头,笑了一笑。
言声将黑色外衣往身上紧了紧,有点冷,夏天刚刚开始,还有些迟迟的春寒,屋檐上有水也许是冷气机里滴下来的积水也许是雨,啪,打在言声的脸颊,有一点疼。言声就站在那里,他侧了侧脸,脸上有水渍,顺着颧骨沿着脸往下淌,看上去就像哭了一样。
言声站在大雨的街头,仰头望天,没有表情,脸上有水流的痕迹。
缪缪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缪缪关了门“砰”的一声。
言声被推到黑沉沉走廊,走廊明明有灯,白炽灯明晃晃照得人脸色惨白,就像得了病,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亮一黑,言声倒退着往后走,往后走出了老旧的花梨木大门,大门外雨下得哗哗啦啦,言声淋了雨倒不觉得冷,身上某个地方火烧一样,言声一直向后退,仿佛倒着走,一直退到缪缪家楼下的那条街的对面,街边的屋檐下,一滴水滴下来,啪,言声这才想起,惊醒。
他就捂着脸哭了。
言声在大街上游荡了一阵,也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最后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一头栽在床上,床上有湿湿的潮气,像海水的咸涩略略有些苦味,言声把头埋在里面,胸闷,晕眩,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就把脸侧过来,仍然趴着,一动不动,天完全黑了他也不知道,也不开灯,真个空间都黑了。他想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言声趴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时候,李倪正在打他的手机,电话里长音响到第七下,自动断掉。李倪想跟言声说的是,你回来,我还在等。但是言声没有接电话,李倪就放下电话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菜。
李倪走下六楼,在楼梯的每个转弯处用鞋跟在地上敲一下,楼梯间的感应灯就亮了,亮一下,李倪就往前走几级,慢慢地,反正时间有的是,还没有走完一层楼,上面的灯就熄了,李倪的眼前又是一黑,她掉进黑暗里,在黑暗里无边的尽头她想像言声的脸,言声,你在哪里?灯熄了五次,李倪就在心里叫了言声言声言声言声,言声……我也曾以为我们有爱。
外面是昏黄的天,没有颜色也没有云,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很湿。李倪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软底绣花鞋,深红的缎面底子绣粉色的牡丹墨绿的叶子,隐约有几丝金色的丝线,她看着这双鞋,然后试探地把脚往湿漉的地面踩上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言声你在哪里。言声你为什么没有接我的电话。言声也许事出有因,但是你知不知道我在想念你。
李倪在菜市场翻看一条桂花鱼,老板娘问小姐这鱼好靓的你买不买啊,李倪看着手里的鱼,鱼身肥大颜色白皙,手下一滑,鱼儿溜走了。李倪头昏沉沉地点点头说,好吧,买,你给我剖开。那老板娘笑逐颜开地秤了鱼的重量,然后把它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往水泥地上猛地一摔,啪!—它要死了,李倪想。临死的鱼还在地上扭动扑腾了几下,有一些沾了鱼腥味的脏水溅到李倪的绣花鞋上面,那深红的底色现在更红更深了,像真正的血晕染开来,透着冰凉的刺痛和腥臭的气味,李倪往后退一退。
往后退,往后退就以为可以见到你。言声,我以为这样是爱。而你又何尝给予我爱。
言声趴在床上给缪缪打电话。缪缪没有接起电话。言声想也许缪缪上厕所了,也许她在冲凉,也许她刚好走开,正在接另一个电话,也许她出门倒垃圾,也许她在收衣服,刚才雨下得那么大,也许阳台上的衣服都湿了,她把它们收回来,重新放进洗衣机,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她听不见电话的铃声—言声按了电话的重拨键,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电话里一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言声也晕了头,搞不清楚是电话在占线还是线路忙,还是,缪缪看了电话的来电显示,就把电话掐了。
终于,电话那头说,你所拨打的手机用户已关机。
缪缪坐在家里的窗户边上,窗台上放着手机,刚刚,她把手机关掉了。
缪缪就那样坐着,很久,外面的天空有橙色光芒,是霓虹灯的光,那么灿烂却奄奄一息,缪缪就叹了一口气,唉—
我也不想念谁,我连自己都很少想起,我常常不记得自己是谁,我常常被夜晚的华丽声色和人群淹没掉,我常常端起一杯水忘了喝,我常常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昨天说的今天就忘了,刚才说的转头就混淆了,你为何在那里喋喋不休呢究竟,你为什么要哭泣。
缪缪把手里的杯子转了转,然后放在窗台上,她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刚才有个男人站在她窗户对面的街边,她远远看着他,他就像在哭泣,后来窗户玻璃上都是蒙蒙的水汽,她就看不见他了。现在他不在那里。她就把他忘了。
第二部分杀手的脸隐没在墙壁之间(2)
缪缪坐在镜子前面化妆,她拿了睫毛膏开始细细地刷着眼睛,眼睛闭上,眼睛睁开,眼前就多了一层黑黑的影,影影绰绰,她看见镜子里有一个陌生美丽的女子,缪缪想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就是她自己,也许不是。她对她笑,她也妩媚以对,她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肤色蜜白,缪缪看着她不能置信。
李倪独自在家吃那条清蒸桂花鱼。她用筷子把鱼的肚子一面翻过来,一会儿之后又把鱼的背部翻上来,她的筷子翻来覆去插在鱼的肉身上,很快眼前就剩下一个面目全非的盘子。
李倪把电话拿起来:
言声,你听我说,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啊?
言声,自你离开,我的日子都慢慢腐蚀了,漏风落雨,无法抵挡。我那么需要你但你若回来,我便没有了我自己,我们最后都将会难以支撑,我要怎么做才能够不失去彼此?
言声,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明明听见我的声音。
言声,你还爱不爱我?
你以前有没有爱过我?言声……
言声不说话。言声看着听筒,这个女人,他想,他究竟是怎么碰上了这个女人,然后死缠烂打事过半年没完没了。
李倪那次穿一条紫灰色棉布改良旗袍,额头刘海剪到眉毛上方,其余的头发却黑而直地垂下来直垂到腰间,坐下来李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言声笑,然后说,没有见过男孩子长得有你这么漂亮的。她赞他漂亮。
言声第一次跟李倪回家,在上楼的时候,李倪的平底鞋走在梯阶上没有声响,她轻若微尘却突然从天而降地靠了过来,将脸轻轻贴在言声的肩头,她问,你,想过没有,会与我……?然后再轻轻一笑,那笑声遥远仿佛听不清似的,暗里她的眼目中有暗蓝的微光闪过,像萤火。
李倪在自己的床上仰脸看向言声,突然她惊叫:言声,我要你记住我。
她揽住言声的颈项,脸凑过来,张开口,在言声的脖子动脉以下的地方,她死命咬住不松口。
我要你记住我。
言声出了一身冷汗,因为疼,也因为他说,我要走了。
我爱上缪缪,我要走了。
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爱过你。
从来没有。
我爱上你,也许没有,只是场误会。我以为是的时候你已经挣脱了。
四月天气湿闷。言声困极而眠。头发里都是湿湿的汗,连枕头也恹恹的仿佛可以挤出水来。睡着了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沉在海水里,周围都是黄绿色粘稠水草,在他眼前身边绕来绕去,他怎么拂都拂不开,像着了魔似的那些黄绿的藤蔓植物伸长手臂过来攀住他,他累得不得了,大汗淋漓烦不胜烦,就这么纠缠一整个晚上。醒来坐起身感觉像从水里捞起来,浑身湿漉漉,汗流浃背,脚刚挨着地板,才发现地板是湿的,一层水浮在地面上,对面的墙壁也是湿的,水珠密密麻麻挂在墙面,深一道浅一道的水渍,本来白色的壁成了充满肌理花纹的暗灰背景,墙上一张电影海报卷起两只角,翻得老高,一个杀手的脸现在也变得深黑黝蓝,隐没在墙壁之间。
言声呆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二部分杀手的脸隐没在墙壁之间(3)
如果缪缪还在就可以给缪缪一个电话,问她你在干什么呢,我好想你呀我要来看你,你等着我啊。还可以说这个他妈的坏天气好烦人呐毛巾都拧不干就要发霉了,我要发霉了你出来跟我吃饭。
如果。
其实缪缪都不接电话,自从那天他从她家里出来在雨里哭了一场,她就没有接过他的电话。
他们最后一次坐在朋友中间一起吃饭,他多喝了两杯,就站起来走到对面缪缪的面前,他执了她的手问,你还要不要我?她脸色一变,就冷了,仿佛不认得他。
他就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说不好就是不好了,他在原来、起初、开始的时候,对她来说也曾是好的,她说两个人就这样一直一起永远一起多么好啊,现在都是不好的了。
她都不肯再见他。
她把他关在屋子外面就算了。“砰”的一声,这件事情就这么完了。
缪缪化好妆出去见客户,客户大半是些中年的瘦子或胖子,他们开了一模一样的黑色或是白色的车来吃饭,坐下来开口说的话也都一模一样,林小姐,好久不见啊,你还是这么美丽大方哦,最近怎么样啊忙些什么。缪缪都听得麻木了,也不生气也不高兴也没有感觉,就愣愣听着,听着听着想起一些别的事来,童年的时候母亲带她去参加人家的婚宴,一桌子人全不认识一桌子菜她也没见过,个子小手不够长,她就只吃面前的那一碟凉菜,有时候是凉拌海带,有时候是夫妻肺片,有时候就只是一碟花生米洒了层盐花,她就对着面前那个碟子,也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吃饱了没有,就茫然地坐在那里,母亲说缪缪带你出来吃饭你也没个笑脸,缪缪就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笑一笑,天花板上有一只水晶吊灯顶在每个人的头上。
想到这里缪缪就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天花板笑一笑,那种旧式的牵牵挂挂的吊灯现在换了四四方方的节能灯,有时红色有时黄色,不过都差不多,缪缪望向这些东西都统统没有感觉。
缪缪说没感觉的话,吃没感觉的饭,完了没感觉地跟客户说合作愉快多谢再见。
客户开了黑色或白色的车子走了,剩下缪缪站在酒楼的大门前,缪缪如梦初醒拧拧自己的脸,扯一下脸上的皮肤,她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都快僵掉了,生生地硬着。她使劲地拧,也不觉得有多痛。
你还来跟我说起爱,对不起,我都感觉不到爱。
李倪在此时给自己放了一缸子热水,她在浴缸里洒了一些百合花香味的香精油,她脱了衣服,然后慢慢地将自己浸在热气蒸腾的水里,水立刻漫出来,沿着浴缸边沿一直漫到浴室的地面,百合花香在刹那弥漫了整个房间整个夜晚,一直蔓延出去,飘到窗户外面的大街上,街边的欧式雕花路灯在触到这香味的时候突然亮了,转瞬又发出破裂的声音,咔嚓……一块灯泡的碎片掉到路面,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个过路的陌生人抬头向这只路灯望了一望,他就闻到了这奇异的香味,他揉了揉自己的过敏性鼻子,终于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再往前走,转过这条街,街心广场上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当天的突发新闻,一个男人从酒店的楼上跳下去了,死了。
第二部分遥远地唱着你(1)
三个女人,一个在广州,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
北京女人在写一个剧本,她在剧本里写三个女人,一个恋爱得死去活来,一个失眠了快要发疯,一个一直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恋爱,一直在等待。
她写剧本的时候是午夜两点,两点十五分的时候她看了看表,她想了想,拿起电话,在她把手放在号码上的时候,她又停下来,再想了一想,然后她把电话放下。
她回到她的剧本面前,剧本里那个等待的女人正在吃巧克力,吃了又吃,地板上是一堆烫金的糖纸,然后她打开冰箱,她拿出一罐可乐,启开可乐的时候空气里仿佛传来气球升空的声音,她愣在那声音里,呆了—
写字的北京女人在这时候也呆了,她不自觉地把眼睛移向床头的那只手表,三点二十分,她的手停在键盘上,五分钟以后她的手拿起电话,她盯着电话,她的手指头慢慢慢慢地抚过一个个数字,轻轻地,怕不小心触动了琴键乐声响起要逼不得已一个人舞蹈……电话在这时候突然,响了,她飞快拿起电话。
喂,是呀,没有睡。他还没有回来……
她说“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心里痛了一下,那么小心地回避还是痛了一下。痛了一下。
广州女人一到了夜里永远都睡不着,她在电话里跟北京女人说真是好啊这是一个不夜城,你看我的眼睛晶晶儿亮,我也许再也不用睡觉了,我会永远醒着,即使天亮了你也不用跟我说晚安,我的精神那么好,我需要白天晚上各找一份工作,这样我可以挣很多很多很多钱,我会在未来的一年买一座带花园的小别墅,到时候你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住,我们天天开PARTY跳舞喝酒穿漂亮的裙子,花园里开满玫瑰和蔷薇,天上有许多星星,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但是我现在睡不着,我昨天也睡不着,前天也睡不着,不知道明天我会不会终于累得睡着了,如果睡得着就好了,我会觉得很幸福。
广州女人问北京女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北京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