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走过去抱住了她,而且一直把她抱到了床上。我能反驳她什么呢?最多我跟她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以后我找份工作,我养你。像周星驰在电影里说的那样。电影里的爱情不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吗?
但是这话我还没有说出口,我一直放在心里,我想男人做事不一定要说出来吧,我得先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再说。
我开始走在寻找那个男人的路上。如果给我找到他,我应该怎么做呢?我给自己的设想如下:一,就是我找到那个男人,然后用绢子来威胁他,让他掏出一大笔钱来,然后我与绢子远走高飞;二,就是礼貌地跟对方说,绢子已经不再爱你了,请你不要再纠缠她,但是我想这一点我多半是做不到的,我的修养没这么好;三,就是用一把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结果了他。最后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很有戏剧效果。
现在我走在寻找那个男人的路上,我在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开始感到担忧。我干吗非见他不可呢,我应该转身回去问绢子一句话,那句话就是—半空中传来鸽子扑腾翅膀飞上天空的声音,我抬头望了一望。
绢子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小波正在手术室里被抢救,而我那个有钱的男朋友却正站在手术室的门口。
这个平时衣冠楚楚的男人竟然满头大汗一脸狼狈,他一见到我就说:我真是撞鬼了我,我一拐过街口就见到这个小伙子走在路中间,不是,他是站在路中间,好像在往天上看什么,我来不及刹车啊,你知道,那情形多紧急啊,我都吓死了,怪不得年初的时候风水先生叫我出门小心说有血光之灾我还不信呢我,现在终于出事了唉—唉!
叹完气之后他突然想起,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里?
他看看我,又望望关闭着的手术室。
我说,这样吧,如果他还活着,这事你就拿钱来解决吧。
男人困惑地看着我,半晌,他问,多少?
小波出院的时候收到了一大笔钱。这里面包括小波的营养费、医疗费、误工费,以及,我的青春损失费等等等等。我跟小波说,现在你终于可以开一家正版音像店,你放心,再也没有警察追你啦。
但是我没有看见小波笑,因为他好看的酒窝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真怕它以后也不会出现了。小波这时候坐在轮椅上面。于是我又跟他说,这笔钱够我们在一起生活大半辈子了。
也许他再也爬不上他家的屋顶了,那些纷飞的鸽子啊,我想。
小红
夏天终于即将结束了,我已经收到了一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总算是不负众望。但是很奇怪,我怎么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呢,关于即将面临的美丽新世界。
夜里我躺在床上,我反复地想,要是我没能考上大学,要是我坚持不去我爸爸的医院洗衣服,我可不可以跟小波去街边卖打口碟和翻版CD呢,那样的生活会不会更有趣呢?我们将每天抱着盒子坐在街边,没人买碟的时候,他爱谈天我爱笑,如果警察追过来了,小波就拉起我的手,我们在大街上奔跑,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和衣裳,我们一口气跑过几条街,然后在一个巷口停下来,我们也许会互相凝望,然后紧紧拥抱。
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我的梦想就要濒临绝望的境地了,自从上次在学校门口见到小波被警察带走以后,我再见到他,他就与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不想我的生活里出现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有时候我就故意忘记了她—她与他站在屋顶的瓦檐上面,他们在奔跑,挥手,好像要像鸽子那样去飞翔。
也许我的青春就是这样的,没有希望。我没有希望,我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跟小波说过,直到我要离开家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小波了,他到哪里去了呢,他的那些鸽子呢,还在那儿飞吗?它们会不会迷失在天空里而不知道回家的路呀?
第二部分天光渐渐漆黑(1)
我抱着头,开始难过——你又不是我,我多么难过,你不知道我。
夜盲
嘿,你在做什么呢?她坐在我家厨房对面的阳台栏杆上跟我说。
我刚搬过来的时候就发觉了,这种商品房的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隔太近了,每天下班回来,我都和住我对面的那个女子互相对望,比如我打开煤气的时候,她正在剥一颗葱,我往锅里爆姜蒜的时候,她开始洗肉,一边皱一皱鼻子,等我把干辣椒扔进锅里,我这边噼噼啪啪冒起油烟,她就在那边打喷嚏,再打一个喷嚏,然后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她到处找纸巾擦鼻子。
现在她就坐在我家对面这个伸手可触的阳台的黑色雕花铁栏杆上,问我,你在做什么呢,还对我笑了笑。
她是个好看的女子,我早看出来了。头发乌黑直直地垂在两肩,眼睛也乌黑,显得脸很小,而且白。
我说我在洗苹果呢,你要不要吃一个?我朝她举起一只带点粉红色的青苹果,我问,你要不要?
好啊,她将右手向我摊过来。我走过去也走到阳台上,伸长手往对面,把苹果交到她的手中。我触到她的手,有些冷。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我问,一边咬了一口苹果,喀嚓一声。
她没有回答我,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只苹果。她把它握在手心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地看着。
你的手,怎么了?我指指,她的左边手臂,吊着一个绷带。
她抬头,又笑了一笑。
没什么,我把自己割伤了。
啊,什么,你自己把自己割伤了么?我奇怪。你干吗呀,切菜不小心呀?
她慢慢地,把那只苹果靠向嘴边,嘴唇动了动,没有咬下去,她说,不是,我,我……
啊?
我停止咬苹果,苹果太脆喀喀喀喀响,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一架飞机刚好又轰隆隆从我们头顶的天空缝隙间飞过。
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我提高嗓门喊了一声。
她看着我,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现在天上已经没有飞机了,轰鸣声也渐去渐远,天空很干净,没有云。
我割伤了,医生说我的食指和中指,可能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它们现在,都不能动。她终于把那只苹果放在嘴里,咔,她咬了一口。
还甜吧?
甜。
我也继续吃苹果,然后想起问,你要喝水吗,你手不方便,我给你倒杯水喝。
她点点头,又笑了。
我回到厨房,在消毒碗柜里找了一个玻璃杯子,想了想,又换了一个塑料的彩色杯,然后在饮水机里接了大半杯冰水。我拿了水杯出来,她还坐在栏杆上,轻轻地摇晃着腿,一荡一荡,她穿一条牛仔短裤,赤着脚。
我说,嘿,你坐那儿,有点危险呢。
她往楼下看了看,嗯,十二楼。
我又不怕高,我小时候练过跳水,多高都跳过,要不是我爸爸说还是读书重要,我们教练就推荐我进市游泳队了。
那你后来就没有游泳了吗?
没了,我考大学去了啊。
你学什么专业?
英文。她眼睛一亮,要不是读了英文,我就不能认识我老公了。那时候我一年级他四年级,开迎新晚会他出来弹唱了一首歌,而我做主持人,他就认识了我。
啊,你老公是你同学啊。
是啊。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多久了呢,你们结婚?
有……四年了,包括恋爱,我们一起有八年了呢。她呵呵笑起来,很甜蜜地皱了皱鼻子。
我就问,你是不是有过敏性鼻炎,我经常听见你被我呛得—打喷嚏?嘿嘿,我喜欢吃辣的,又麻又辣。
没关系没关系,我鼻炎都好多年了没得治了。我自己也吃辣,本来,是我老公不爱吃辣的,他是潮汕人,口味习惯了清淡,你知道广东人喜欢原汁原味嘛。所以我只好跟着吃淡一点,我也习惯了。我回我老家,吃辣椒都不适应了,哈哈。
那你是跟老公回广东的吗?
是啊,我大学才读了两年,就退学了,就过来这边跟他生活了。
啊,你退学了?干吗退学呢?
是呀,我怀孕了呀。她抿嘴笑笑。都四个月了我还不知道,天气又热起来,衣服越穿越少,挡都挡不住,我们班主任悄悄找我去问,要我去检查,我还不相信是真的,那时候我可真傻啊。
那怎么办呢?
我跟我老公,当时的男朋友说,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他刚开始工作,也没有什么钱,工作事业都不稳定,都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房子什么的都没有,怎么要这个孩子呢,我们打长途电话,我在长沙他在广州,我们一边打电话一边哭,所以……
啊,所以你就大学也不读了?
第二部分天光渐渐漆黑(2)
我们讨论了一个多月,胎儿在肚子里都快六个月了,我挺着个西瓜一样的大肚子,我还怎么去上课呢,我就主动退了学,然后来广州找他,他带我上的医院。在医院医生给我打了针催产素,我躺在床上嚎叫了两天,咳,孩子就下来了。是个男孩,都紫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眼睛看向对面的楼,楼的旁边还是楼,有人在小小的阳台上也种了若干盆植物,斜对面十一楼的阳台上,探出一枝未开的昙花。
我趁机把水递给她,我问,那后来呢?还要孩子吗?
嘿,不要了。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好像就怀不上了。医生说我输卵管堵塞了。不过也无所谓,我老公说两个人生活挺好的,有了孩子反而麻烦。没有就没有呗,也无所谓。我都二十九了。
嘿,和我差不多。我赶快说,你看,我们也没有孩子,其实我老公蛮喜欢小孩子的。
我靠在阳台栏杆边上,往下看了看,还是不敢像她那样坐上去。我用手抹了抹栏杆,有些灰,我往手指头上吹了吹。你们,一直住这里吗?我才搬过来半年。
不是啊,我们在这以前已经搬了六次家了,每次搬家我都在扔东西,以前的衣服鞋子柜子啊、旧微波炉啊、看不清画面的电视机啊、坏掉的音箱喇叭啊,还有沙发,我们家以前那个沙发啊,一坐下去就像掉在一个洞里,经常吓死人,哈哈哈。现在好了,我们终于搬到这里来,算是稳定一些,就比你们早两个月我们住过来的,房子小是小点,空间还这么挤,不过也算是个花园小区的样子,有保安。不像以前,以前我们住在石牌村,动不动就闹抢劫打死人,我老公有一次半夜回来被人从背后一棒子打晕了,醒过来身上钱包手机什么都没了。那次把我给吓坏了—现在这里安全多了。
她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望向我,再说了一次,现在安全多了。她把水杯递给我。我说你小心点,别动。我伸出手过去把杯子接住。
我说你还是从栏杆上下来好些,要是,万一没坐稳呢?
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动,就望着楼下那家阳台的昙花。那昙花也许今晚就开了,她忽然轻轻地说,嘿,可惜我们都睡了,看不到。她那头黑黑的头发直垂下来,有风,发丝飘啊飘,遮住了脸和脖子。她有细白的小腿和脚踝,也一同在风中荡啊荡的。
我怕她冷,就问,要不你先下来,拿个凳子先坐下来,我今天也不做饭了,可以跟你说说话,我老公多半也不回来了,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给我来个电话。
你和你老公,还好吗?突然她抬头问。
还,好吧。我想了想,确实找不到什么形容词,难道说我们很恩爱。我老公在我上个月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串白金吊坠,镶一克重的水钻,戴在脖子上确实很好看,可惜我总觉得没有合适的机会戴。我老公还会带我去旅游,在海边他牵着我的手捡贝壳,还把寄居蟹的洞一个个挖开给我看。在家里我老公总是不叫我的名字,他称呼我亲亲、宝贝、小疙瘩、乖女孩……难道我该把这些告诉她,这个坐在我对面阳台栏杆上的女人。我原本又不认识她。
她有什么问题?
她想干什么?
她还坐在那里,恍恍惚惚地笑了,又好像若有所思。
我啊,我老公对我很好的,她又开口了。这些年我们一直把钱存下来,我老公说以后给我买一个大房子有大阳台有落地窗的那种,我刚开始上班的时候只有一千二一个月的工资,我老公都让我把自己的钱存下来,只用他的钱,那时候我们住在石牌村的村屋里,楼下整夜卖麻辣烫,烟熏火燎的,对面是间白天关门晚上通宵营业的发廊,环境那么差,我老公都会把我带到我们楼顶的天台上,弹吉他唱歌给我听,还和我一起看月亮。广州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呀,那么白那么亮,搬到这里来以后,楼房太高,反而看不见了。我倒有些怀念那段生活呐,有一次我脚扭伤了,走不了路,我老公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带我去上班,从石牌村绕到天河村再穿过杨箕村的小巷子,一直骑到五羊新村,然后他再兜到东山区那边他的公司。晚上又骑车来接我带我去吃饭,来来回回要两个小时。那时候,我们真是没有什么钱,不过整天都很高兴就是了,咳……
连我都觉得有点冷了,她还颤巍巍坐在那里,开始说起她的陈年往事。我们这个楼层看不见正在落山的夕阳,天色渐渐地暗淡了,面对面我看着她的眉眼也开始模糊了。我的房间没有开灯,她的也漆黑着,隐隐有楼下的路灯反射上来,她坐在那里越发似一个消瘦的影子,或者,一只停在阳台上的受伤的鸟,手臂上一副绷带白得发亮。
我说,哎,你真的不冷吗?
她又仿佛听不见我说话了,她神情呆了呆,过一会儿嘴角才慢慢地有了笑容。慢慢地,她又开口了—嘿,你知道吗?我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我用菜刀割了自己的手腕,就是那把你经常见到我切肉的大菜刀,那刀不够利,我用了好大的劲,使劲割,使劲割,都没有割到大动脉,结果才割断了两条手筋而已,流了好多血,唉。医生就把我的手包起来了。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第二部分天光渐渐漆黑(3)
她抬了抬肩膀,示意我看。
我就隔着两个阳台之间的缝,把头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