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着眼睛,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视线还是模糊,我早就想不起我的眼镜被他们扔在哪个角落里了,眼前只有丛林昏黄的天色,接天的雨幕,叶间沸腾的雨水,以及这个奋不顾身来救我的弟弟。
愿这夏末最后一场雨,永远留在我记忆中。
祝欢说:“姐,我们必须再撑半个小时,撑到警察来,来之前我报了警,然后我们等不及,先开车赶来了,哎,幸好那次我哥们写了个窃听软件,我看着好玩,就安到姓陈那王八蛋的手机上去了……”
我说:“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那天你们去看流星雨的时候啊,”他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我觉得他不是好人,就给他手机做了手脚,哪知这王八蛋狡猾的狠,手机一直关机,估计有好几个,他手上这个到今天才开机,他的通话录音,就发到我手机里了。”
说着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那屏幕已经漆黑,“刚摔坏了,”他郁闷地说,“还要等回警察局去把内存提出来当证据,老姐,说实话,我当时给那王八蛋装窃听,确实抱了一点私心的。”
“没想到,因此救了我的命。”我说,说着开始笑,笑着又开始哭,嘴里是说不清的滋味,我又哭又笑像个傻子一样任由这个弟弟把我搂在怀里,明明挂彩的是他,毫发无伤的是我,他却反过来安慰我。
我老母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平时凶猛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我恨我的没用,我的软弱,我说:“对不起,老弟,害你卷进来,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请你下馆子。”
祝欢看了我一眼,若是平时,他一定会说“就你那青黄不接的工资,得了吧。”而我会刮着他鼻子夸奖他“难得你小子用对了一个成语嘛。”
可现在,他却出乎意料地温柔,说:“好,我不但要你请我吃饭,还要听你的话,找到女朋友。”
顿了顿,他说:“姐,要是我实在找不到女朋友,要不你就……”
话音未落,又是两声枪响猛然激起,回荡在屋外。
我听得一缩脖,抖成一团,颤抖着牙关说:“他们在放……放空枪?他们不会打……打进来吧……”
“不会。”祝欢扬眉,半边脸映在窗口投进的并不明亮的天光中,半边脸隐没在黑暗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含着自己脸上的鲜血说:“景深一定会让我们撑到警察来的。”
……啊?!
“景深?!”我瞬间瞪大了眼,“他也来了?他人呢?他怎么没进来?他在哪????”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们能安心躲在这里啊?子弹早飞进来了!”
我瞪着这个满脸鲜血的,前一刻还温柔似海的男人,说不出话来。
祝欢又连忙解释:“时间太紧,怕你出事,只有我们俩,我上你家去找他,他一听,就和我一块来了,反正他说自己身手好,就在外面负责引开他们,他料的没错,果然他们有枪。”
……怎么可以这样?!
我在这里像个鸵鸟一样缩着,景深却在外面冒着大雨保护我们,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
“……祝欢,我们不能这样,这太没良心了!”
我急得大吼,挣脱着要出去,身子却被祝欢牢牢压在墙角,“你不能出去!”他也大吼,“我负责进来找你,他负责吸引他们火力,这是我们来的路上就商量好的!”
可我们躲着,让他垫背,我一辈子都不会好过的啊,他根本不欠我们!
我疯了一样挣扎,祝欢更像一头疯了的牛,眼眶通红把我按在墙角,黑色雨披往下滴的已不是水,而是他面上的血,只不过这头牛的鼻环已被扯了,只剩一块肉有些滑稽地挂在那儿。
而我明知我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或许还会添乱,但我到底不能安然坐在这里,而让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男人,一个被我恨过伤过欺凌过的男人,为我在外面负伤赴死。
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响,接着是一片死寂,连倾盆的雨声,都显得那样飘渺,听不到声音,我的心顿时像被掏空了一样,直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生生从我生命中剥离出去了,那种疼痛,比真实更残忍。
是不是,总要失去了,才会后悔。
景深。
景深……
“姐……”
我此刻双眼呆滞又疯狂的神情一定很可怕,祝欢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恳求,可我铁了心要出去,哪怕出去就是翘辫子,我也想看他一眼啊。
祝欢最终松开了手。
我没命地冲出去,可是外厅只有零碎的桌椅和血迹,而屋外也是倾盆大雨,雨中,一个人影也不见。
☆、第十六章
一张椅子横亘在地上,四条腿已被打折了俩,椅子旁边,是半个碎了的碗,碗里还有一些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幽暗的光泽,而桌椅周围、墙上、地上,都洒着几滩零星的液体,甚至还来不及干涸来不及凝固,触目惊心地、如一个世界在我眼前砰然炸裂——而我宁愿相信它们仅是酒,不是血。
在我于里屋苟且偷生之时,这里到底要经过多么漫长激烈的打斗,才会狼藉至此?
我在桌脚找到了一副眼镜,金边的框架,让我认定它的所属者应该是陈书俊,不管它是自己掉落的,还是被打掉的,毫发无伤的镜片足以显示它的□质量,正好我的眼镜不见了,我就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把它架上了鼻梁,以为能多少能增长一些视力,好方便我出去在昏暗的光线中寻人——
可下一秒,我就忍不住想大骂陈书俊祖宗十八代,这副他一直不离身的眼镜,居、居然是平光的!亏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高度近视,原来,连这都是他装来骗人的!
顿时我想把他撕碎的心都有。
正好祝欢从里屋走出来,他也诧异了:“他们人呢?”
“不见了,”我说:“我们去找找。”
屋子不大,我和祝欢两人把几个房间找了个遍,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最后把目光投向屋外,屋外依旧是瓢泼大雨,雨线在视野里模糊,雨声却一直响彻灵魂深处,夏末的天,哗哗的大雨声竟让我心生寒意,我望着雨中模糊的青山绿黛,那些深深浅浅的原本赏心悦目的色彩,此刻却叫我手脚冰冷,头痛欲裂。
陈信,你是谁。
高望,你是谁。
景深,你又是谁?……
若只是素昧平生,又怎堪见血,怎堪精心的谎言?
忽然脑中浮现一个声音,一个无比急切的男声,他说:“你快逃,再也别回来,永远别回来,别回来……”
那似曾相识的沉喑声线,仿如我兄长,如我挚友,如我夜夜伴我入眠的潮水声,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他不是景深,不是祝欢,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可我与他,又是那么的相熟。
隔着无边的雨声,他在我的记忆深处梗咽,他说:“我妹妹,该和你一样年纪了……”
——砰!
又是一声枪响,如倏然劈下的雷,直把我劈了个通身惊彻,发疼的耳膜告诉我,这声巨大的枪响并非来自记忆,它就在一秒、或者零点几秒前,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响起过。
就如打在我胸口一样,痛苦、窒息、惊恐,一瞬间各种情绪充斥我本就欲裂的脑子,而一抬眼,正好就是墙上惊心的血渍,我当时就跟中邪一样,不要命地跑出去冲进了雨里。
景深……景深……我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要没事。
要不然,我会疯。
大雨当头淋下,我才跑几步,身子已尽数湿透,可我顾不上再多,我只能跑,跑进深山树林里面,趁祝欢还在屋里进行他第二遍的寻找,我不能让他发现,不然他一定拦住我,而我执意出来,他定然陪我一起,两个人……我不能再拖累他。
就算我和陈书俊他们那些人有什么陈年旧怨,祝欢是无辜的,我俩相识在彼此最落魄的时候,五年来他已照顾我那么多,我却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事。
原来,我竟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
我眼泪鼻涕涌在脸上,又很快被雨水冲走,好容易躲到一棵树底下,抹了抹眼神儿,才发现自己跑了好长一段路,那幢矮小的木屋已消失在视线里,周围仅是丛生的杂草和野树,确切地说,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只记得是循着刚才枪声的方向过来的。
这地方,别说大面积的空旷,连小路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开车来时的路。
我……迷路了。
天空中有沉闷的雷音,我记得科学常识说,打雷时,不能躲在树底下,可这满目竟是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成那么准地就劈中我脑袋吧?老天长眼,要劈,也先劈坏人啊!
我仔细回忆着刚才枪声传来的方向,一路摸索着树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又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老人说大雨中的时间总会被无限拉长,那么记忆中的影像呢?为何我想忘的,偏偏忘不掉,我记住的,却作泡影消散了?
又曾有多少个夏末,我也在雨中,像此刻一样惊恐、无助、不知所措?
人生就像漫长的幻灯片,我们以为是命运的全新主宰,却不过是上一个陈年的悲情循环。
脚下的路开始徒然变陡,我要使劲扣着两边的树皮才不至于从泥泞的山坡上滑下去,山坡下,依稀是一条河,没有村庄,没有人烟,我想起来时并不是这般风景,所以这也许是后山的路?
就在我考虑景深和陈书俊高望他们来后山玩捉迷藏的可能性的时候,天空中一道剧烈的闪电划过,而伴随闪电的,是接连两声枪响!
枪声似乎就在右前方不远处,如此近的距离,让我耳膜胀痛,身体也在巨响中下意识地一缩,这一缩,让我脚下重心一个不稳,两只鞋后跟在泥巴里吱溜一滑,屁股着地,就给溜溜地滑下去了。
我慌了,情急之中抓住身边一束草,管它是大草小草还是长着倒齿的草,救命稻草这四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美妙,可我才美妙没一会儿,连屁股都来不及坐稳,巨大的惯性加上泥土的松弛,让这一束草竟又被我连根拔起,手掌被锋利的草叶划出深深的口子,整个人又往山下滚去……
最终,半山腰一棵树将我的身体挡住,这里地势已稍平稳,我全身是泥,好歹爬起来,还没站稳,脚下又一滑,整个人被倒着往后拖进了半人高的草丛里。“鬼啊!”我一声来不及尖叫出来,嘴已被一只大手严严实实地捂住。
“夏洛。”
那熟悉如亲人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回头一看是他,顿时喜极而泣。
景深,是景深!我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找到你!我高兴得一把抱住他,可是,他却眉头紧锁,只是用袖子胡乱拂去我脸上的泥巴,说:“祝欢去找你了,你没见着他么?”
“见着了啊。”我激动地说,“这不,我又来找你了,谢天谢地,你没事。”
而他却依旧用那种并不愉快的,甚至可以用寒冷来形容的目光打量我,我被他看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见他紧锁的眉间,我伸手想去抚平,不料,被他冷冷地转开,只顾自己遥望着右手边的树丛深处。
我视力差,除了雨水和树叶,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估计陈书俊他们就是在那个方向躲着,景深一个人守这儿,既不能让他们打过来,也不能在警察来之前让他们溜掉,前山已被祝欢堵着,这后山约摸就是他们下山唯一的路了。
我只好吐吐舌头,觉得这时候还是不给他惹麻烦比较好——虽然我已经给他添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我站在景深背后,看到他深灰色的衬衣上,满是血渍与泥泞被雨水冲刷后留下的黯色痕迹,连带他的裤脚也挂破了一大块,露出的皮肤,也尽是淤青和擦伤,那些鲜红鲜红的伤口,□在大雨中,光是看着都疼。
我一个欺过他恨过他伤过他的人,他还为我,至此。
我的胸口顿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贯穿心肺的口子,却不疼,只是钝钝地麻,麻到我几乎窒息。
景深,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
我想这个时候只要他一句话,无论什么,我都一定会答应他,他要带我去哪里,我就和他去哪里,他要结婚,我就和他结婚,他要我,我也给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他像是一棵菩提,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他说:“夏洛,我真同情你。”
我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
他转过身,继续冷冷地说:“从今往后,我希望你懂事一些,不要再轻易信人,也不要再任性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机械性点头。
他说:“好了,那你走吧,从那边下山,沿着河走就是公路,搭车回城的脑子,想必你还有吧?”
好吧再怎么侮辱我的智商我都认了,“那你呢?”我问。
他说:“我还要找个东西,刚才不小心丢在这附近了,一直没能找到。”
我讨好他:“找什么东西啊?我帮你找。”
景深看了我一眼,就用几乎是命令的语气说:“你赶紧走,这里不是让你发挥浪漫细胞的地方!”
我:……
以往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恨极了那些拖后腿的女主,明明男主让她走,她却哭着喊着死活不走,到头来害得两人一起悲剧,我恨极了那些磨叽的女人,可这样相似的情景发生在我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