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後,屋子里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声音从书房走出去,掀开琴盖的闷响模糊不堪,但钢琴声却清清楚楚。
忧郁与焦躁的快速旋律,如同睡在海上,海浪一波一波地袭来。下一瞬就会沉入深海的恐惧,让人额上布满了汗。
音乐很快又舒缓了下来,像沐浴在阳光里,被温柔地包裹著。
在沙沙的杂音里,这首即兴幻想曲像是有了魔力,它清晰,准确的敲打在神经上。从答录机里伸出手,强迫别人的耳朵做它的共鸣器官。
直到琴声再一次海浪滔天,乌云笼罩,徬徨的乐章撕破静谧。崔东知道严逢翔几乎想关掉它了,这怪物般的音乐,让人无法联想到严惜损失严重的听力。
等一切安静下来,钢琴盖「砰」的一声合拢,甚至让人抖了一下。严惜结束了他最後一次演奏,但这两个人都知道这还不是终结。
他的脚步声往厨房走去,停留了四十秒钟,估计是挑选好了他用来割脉的那把水果刀,紧接著,回到了书房,拉开椅子的闷响,他坐了下来,在这里割了第一下。水声滴落的声音,并不是很快,这一刀并不深。
就在这个时候,录音里第一次录进了严惜的声音。他喊了声:「郁林,我疼。」
之後是十多秒的空白,崔东颤抖著,眼前几乎重现了严惜坐在那里,可怜兮兮的,环顾四周的模样。他习惯性的找著郁林,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应他了。
严逢翔突然伸手关掉了答录机。
崔东呆坐在那里,听见男人说:「我想去看看严惜。」
他这才回过神,「小惜还在重症病房接受观察。再过几天,等过了危险期……」
严逢翔点了点头。
「郁林人呢?」谁都能看出严逢翔动了真火,「你把录音拿给他听听。」
圣诞的气息像水雾一样笼罩在城市上空。橱窗前摆满了各式的圣诞花圈。天气喜怒无常,时不时淫雨大作。
郁林捧著包好的小礼盒,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积水。
看著自己锃亮的皮鞋踏落下去,不但湿了鞋底,很快,连鞋面上也落了些雨点,不由抬头,往天上望了一眼。
头顶漆黑一片的天幕,雨滴像是发著光的银线,千万条,纷纷扬扬毫不吝啬的跌落下来。
严维在楼上看到郁林狼狈地冒著雨跑回来,连忙下楼,撑开伞,把他接进去。
大厅的灯暗著。郁林轻轻打了个喷嚏,鞋子陷进门口新置办的地毯里,留下暗色的浮水印,但不久便会乾的。
被打湿的额发贴在白皙饱满的前额,郁林一边解著领带,一边把它们往後拨著。
他听见严维怒气冲冲的骂声:「干嘛老乱跑?」
郁林朝他笑了笑:「我去买东西。」
严维瞪大了眼睛,朝他伸出手,「买了什麽?」
郁林的礼物收在口袋里,他一边笑一边躲,「到圣诞就给你,别抢。」
他过了会,看著严维还紧紧跟在他身後,特意把礼盒拿出来,在严维眼前一晃,又放进电视柜的抽屉里,轻笑著:「我先放在这,不许偷看。」
严维想把抽屉拉开,被郁林轻轻拍了下手,不满地瞪著郁林抱怨起来:「你故意的吧,谁忍得住。」
他走去找了块大毛巾,把郁林兜头罩住,粗鲁地擦起他的头发。
郁林在毛巾下闷笑著:「外面好冷。」
严维的动作停了下,空閒的那只手抓著郁林冰凉的左手,替他暖了一会,然後不耐烦地说:「右手呢?」
郁林闷笑著,把右手也递给他。
他们像两只小雏鸟,紧紧地挨在一块,以为自己的窝就是一整个世界。
崔东连按了几次门铃,才等到屋里的人打开房门。
严维看著崔东,愣了一下。
崔东先开的口:「郁林在你这里吧,我知道他一定在。」
严维默默地看著他。崔东犹豫了一会,把一个小型答录机从公事包里拿出来,「你能让他听听这个吗?你们……你们一起听也行!」
他低声说:「如果他肯去看看严惜,严惜一定能……」
严维缓慢地接了过去,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些什麽,郁林已经把门关上了。
郁林的手按在铁门上,过了一会才发现严维手上拿著的东西。「维维,把它丢了。」
「没事,听听吧。」
「丢了。」郁林说著,伸手来抢。
严维後退了半步,「木头,你说过你不走的。」
郁林停在那里,过了会,点了点头,「我不离开你。」
严维噗嗤笑了:「那还有什麽可怕的?」
严维坐在沙发上,按下了播放键,小答录机里开始响起沙沙的噪音。那两盏亮著的壁灯在一片漆黑里微不足道,外面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窗户被风用力吹开,外面划过一道闪电。照得黑夜如同白昼。
按下去的播放键轻轻弹了出来,录音放完。周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严维僵坐在那里,哆嗦了一下,彷佛有冰冷的雨水扑湿脸庞。「你去看看吧。」
郁林叫著严维的名字。「维维。」
严维抵著脑袋笑:「我没事。」
郁林说:「你信我会回来吗?」
严维说:「我信。」
郁林这才站起来,有些犹豫的往门口走去。
严维跟在他後面,低声问:「木头,我们的座位坐第几排,你还记得吗?」
郁林说:「第四排,你坐在我旁边。」
「还有运动会的时候,背後贴的号码牌……」
「都记得。你跑我前面。你是一零四,我是三十七。」
郁林看著他,沉默了一会,终於下了楼。
雨水飘进来,地面腻滑不堪,随时会滑倒的恐惧感,让人喘不上气。
郁林下了楼,崔东的车还在楼下等著,一看见他,就打开车门。严维在阳台上呆呆望著。又是一道闪电,把街道照的惨白。暗红色的车灯一闪,渐渐没入黑夜。
严维的脚陷在月季花丛里,进了一鞋的泥水,他彷佛看见他们伏在跑道上,背後的号码牌被风呼呼地鼓满,发令枪砰地炸响,白灰腾起,跑道像地毯一样被人一掀,人情不自禁地向前倒去。
他站在那里,心里冰凉一片。
郁林坐在病床旁。崔东看著戴著氧气面罩的严惜,握著他的手,眼眶发红。
他们这样坐了很久,看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严惜。
彷佛又看见严惜坐了起来,等著郁林带饭,一口一口吹凉了喂。
彷佛又听见了严惜歇斯底里哀求的声音:「我离不了他,郁林是我的空气。」
彷佛又听见严惜在问:「如果我做过什麽错事……」
「郁林我怕。」
他总是仰看著郁林,一前一後,小孩学步似的跌跌撞撞地跟著,直到郁林停下来等他。
最开始,谁也没当真。
严维把沙发上弄脏的布罩拆下来塞进洗衣机的时候,又发了一会呆。
平安夜的时候,郁林还是没有回来,严维走在外面,穿著深灰色的宽领长袖,外面是同色的长外套,用的都是柔软贴身的布料,显瘦。楼下的店铺都摆著一排圣诞花,它们像著了火,和玻璃门上的跳跃的灯光连成一片。
一对对年轻情侣戴著滑稽的红帽子,站在路旁等著钟楼的钟声敲响。广场正中间是一棵两层楼高的巨大圣诞树,上面装饰著大大小小的彩灯彩带。
十二点的时候,烟花绽放在树顶。青年男女在烟花绽放的天幕下接吻。
严维仰著头,看著天空,那些五颜六彩的光落在他眼睛里。
等他低下头的时候,看到周围接吻的情侣,愣了一会。
他过了很久,悄无声息地把手藏进自己温暖的口袋。
严维回到家,上网订了一张机票。半夜把行李清进一个行李箱,在沙发上坐到天亮。他在耶诞节的那天,开始做大扫除,换上乾净的沙发罩,洗净池子里的脏碗,收好那套备用的牙刷,翻出旧报纸和透明胶带,把可能被灰尘侵袭的地方都一处处贴好。
严维拖著行李箱走到门口,准备关上房门,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间被报纸糊起来的客厅,目光突然凝滞在电视柜的抽屉上。
郁林把礼物藏在里面,却不给他看。
严维犹豫了一会,慢慢走回去,蹲下来,拉开抽屉。
他看了一眼还竖在门口的行李箱,又看著抽屉里的礼盒,伸手碰了一下包装精美的缎带,又缩回手,半天才一咬牙:「我怕什麽?都圣诞了,本来就是送老子的!」
他粗鲁地把包装纸解开,打开盒盖,看到里面一对银戒指。严维呆呆地看著,然後取出其中一个,在自己指头上试了试松紧,左看右看看了半天。
他拿著戒指,对著太阳看了很久,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回盒子,重新包好。
严维跑出去把行李箱拖回屋里,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挂回衣柜,最後开始撕墙上的报纸,这间屋子里都是沙沙、沙沙温柔的响声。
他把几十张报纸裹成一团,塞进垃圾桶,然後坐在沙发上,抱著沙发的抱枕开始傻笑。
离这年的圣诞结束,只差一个多小时的时候,郁林敲了敲门,他捧著一大束圣诞花站在门口。它们像著了火,颜色比枫叶瑰丽比玫瑰温暖。
严维踮著脚,在猫眼後面确认了好久。
郁林在门外说:「维维,是我。我说了不走的。」
严维板著脸打开门,他身後的屋子乾乾净净焕然一新。
郁林把那束火红的花放在餐桌上,拉开电视柜的抽屉,仔细地看了一会礼盒,低声说:「维维,你拆开看了?」
严维翻了个白眼,「我才没那閒工夫呢,就那破东西……」
郁林看著严维露馅了还浑然不觉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他看了看严维忘了收回床底的行李箱,又看了看包得乱七八糟的礼盒,装出要走的模样,「那不给了。」
严维一下子炸了毛,趴在郁林身後,努力伸长手,想把那盒子夺过来。「给我,快给我!」
郁林安静地笑著,严维抢了一会,突然看见郁林的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傻乎乎的笑。严维屏著呼吸,看著郁林剥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
「维维,那个时候只买得起银的。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像的。
「推迟到今年才送,还来得及吗?
「圣诞快乐,维维。」
护士长进医院的时候,门房喊著:「有你的明信片。」
她走过去,签了字,领了东西,到办公室坐好了,才拿在手上细看。
这是今年的第一张,去年前年的,还叠放在书架最顶层。郁林每个月都寄一封,写上几个字,让人知道他和严维去了哪里。
她拿出抽屉里的眼镜盒,擦了下,再小心翼翼地戴上,把明信片凑到自己眼前,一边看,一边微笑著。
崔东搬到严惜隔壁的房子已经一年多了。他喜欢站在门口,等著严惜睡眼惺忪地出门取报纸,好见了面,打声招呼。
严惜精神一直不怎麽好,瘦得厉害,富贵大多数时间都是崔东在养。那天,崔东蹲在客厅,拿小剪子一点点剪开新买的猫粮,刚倒在盘子里,富贵就饿疯了一般窜上来。
这只老猫已经走到了一生的尽头,大部分时间都不怎麽动,阳光大的时候,才走到阳台上,趴著,一遍遍的舔毛,但偶尔也会很有精神。
崔东搂著这只又老又沉的老猫,偶尔会想起它曾经的主人们。想它趴在钢琴上的样子,抑或是更早的时候。崔东看著它说:「你一定是偷鱼的时候被捉住的。」
崔东搂著它往楼上走,「要不就是翻垃圾箱,被发现了。真沉啊。」
富贵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谁也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下著大雨的晚上,深黑的巷子,两个少年拥在一起,它湿漉漉的皮毛挤在两个人滚烫的胸口,唉唉的叫著。
进了房,崔东一边逗猫,一边跟同事聊起电话。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阳光洒满一室,白花花的,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崔东眼尖,看见富贵正往床上跳,电话也不管了,扑过去,嘴里叫著:「刚尿过,别到床上来!」
严惜在那一天拿出报纸,在信箱里还找到了一封明信片。明信片後面是山清水秀的风景,字迹熟悉:祝安好。
严惜看到落款,写著两个人的名字,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那两个人在山清水秀的小城街巷上撑著一把伞。他们转过街角,严维挑衅似的,肩膀不停地撞著郁林的肩膀,雨伞被打斜到一边。他装出嘶哑的嗓音,哼著歌,伞下的脸眉目飞扬,一笑,就露出糯米似的虎牙。
他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看著对方刚睡醒的脸。
严维说郁林的口头禅是不知道。
「木木,我干嘛要养肾啊?」
「不知道。」
「你和那谁……最後都说了什麽?」
「不知道。」
「哎,你说,我爸会找你算帐吗?」
「不知道。」
「木木,我看你连你自己喜欢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
郁林说严维的口头禅是知道。
「维维,过来喝鲜奶,刚买回来。」
「知道。」
「系上安全带,别偷懒,维维,听见没有?」
「知道。」
「你别搬重东西,我来。」
「知道。」
「维维,你知道我爱你吗?」
严维偏过头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却上翘。「我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故事。被一个人,闯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铺了张小垫子,在那里舒舒服服的坐下来,再也不走了。
最难过的,不是记起了那个人怎麽哭,而是突然想起他笑的灿烂的脸。
在层层漆黑的雨云里,窥见了太阳的身影。雨声突然静了,在灼热的光线里,被染成了千万条金色的细线,晨曦喷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