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泡在水里,看著旁边一瓶瓶喷香的沐浴乳,随手挑著摸了摸。直到水快凉了,严维才爬出来,用浴巾擦乾身体,按照郁林教的那样穿好浴袍。
出了浴室,又有新的人候在外面,提著个箱子,有点像电工箱,打开也是几层,只是装的是大大小小的梳子剪刀。
严维想了想,乖乖坐到椅子上。那人给他围上理发布,也是慢吞吞的修剪起来,过了会,问了句:「先生,你有白头发了。」
严维还是老样子,进了漂亮乾净的地方,蔫头蔫脑的,洗了个澡才渐渐缓过来:「要染?」
「我帮你拔了吧。」那人真伸手,揪著白头发,轻手轻脚的拔了。
严维没试过这种痛,闷疼一下,又好了,毫不防备的时候,紧接著又是一疼。拔了七、八根,和剪下来的头发放在一块。
严维想抓起来握著,又没好意思伸手,那人把理发布一脱,抖了抖,帮他拿小刷子把脸上的碎发刷掉了,头发掉在地上,竟觉得舍不得。
镜子里,头发又被剪短了,露出眉骨,看上去乾净精神了许多。有人拿过来一套衣服,他摸了摸,估量著大小差不多,进去换了衣服。
深灰色休閒西装,里面灰色的薄羊毛衣,又轻又暖。严维站在镜子前面,用手擦了擦镜面蒙上的水气,整理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坐在单人沙发上等著了,看见严维,没说什麽,只是站起来仔细打量著他,许久,才在他背上用力一拍,「背要挺直!」
严维挺直著背,有些僵硬,却见男人笑了出来:「这不挺好的。」
严维跟著那个人来到二楼的餐厅,壁炉、挑高的搭配,看得出屋主对欧式风格的偏爱。
在复古的木质餐桌上,两对铜制的大烛台,里面插著短短一截白蜡烛。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幸好除了刀叉,还放著筷子。
严维低著头,只夹最靠近自己的那个盘子里的菜,才吃了几口,听见男人问:「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严维顿了顿,把嘴里那口菜咽了下去:「他们找我的时候,都说了。」
那人顿了顿:「为什麽要躲?」
严维低著头,把筷子放回盘子上。男人轻咳了两声:「维维,叫我一声爸爸吧。」
严维觉得喉咙里哽著,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叫了声:「爸。」
男人有些动容,「这麽多年,怪我,没照顾好你。」
严维嘿嘿笑了几声,眼神却在四处瞟,「没事,我妈也没照顾过我。」
餐桌上一片沉静,只听见严维动筷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听见严维说:「我没怪过别人,」他失魂落魄的坐著,好久才说:「我不想回来,是因为不敢往回看。」
男人愣了愣,显是出乎他的意料,沉默了很久,宝石袖扣微微闪著光,他站起来,跟身後的助理附耳说了几句,就这样匆匆离席。
严维闷头吃著饭,助理走到他身边,低笑著说:「我倒是老往回看。看看自己弄丢了什麽,好再找回来。」
严维一愣,抬起头来,看见助理推了推眼镜。
「我是说,严惜少爷的性向和病情一直受人诟病。您如果愿意接受一些必要的培训……董事长其实有意让你做继承人。」
过期的守候 第七章
严维记得第一次去郁林家的时候,大人都不在。
郁林房间的门锁坏了,只能虚掩著。严维虚情假意的喊著热,把自己的外套脱了,露出浆白的背心。两块二头肌看上去一点也不可靠,不过硬绷起来还是有的。
年轻时乾乾净净的脸,怎麽坏笑,都不惹人嫌。
两人摸摸亲亲,严维像个老风箱,呼哧呼哧地喘著气,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啃。环著郁林的脖子,黏得像块鞋底的口香糖。
郁林倒是冷静,衣服都皱了,钮扣还是扣得严严实实。他的眼睑垂得很低,睫毛直而长,偶尔回应几下,就能让人坐立难安。
严维像是煮沸了的水炉子,想把郁林压下去,偏偏推不动。
摩擦中彼此都有了反应,严维推累了,就爬在郁林肩窝咬,一个个口水印子,郁林的手慢慢摸著他的尾椎骨,很痒。
严维拍了几下,懒洋洋的骂了几声。
两人都盘算著自己的事,差点没听见开门的声音。郁母在客厅叫著:「小林?」
他们僵了会,才反应过来,郁林想把严维藏起来,拿被单遮住,却隆起好大一块。
愣了几秒,又各自从床上蹦下来,严维去抓自己的外套,把鞋子揣进怀里。郁林这时已经把衣柜门拉开了,严维猫著腰爬进去。
郁母站在门口:「有客人?」
郁林站起来,半堵在门口。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还在试图从缝隙中窥视。
「没。妈,不是说加班吗,怎麽提前回来了。」
郁母这才笑起来:「哦,那是因为……」
严维搂著那双鞋,蹲坐在堆著被子与长裤的柜子里,挂起来的T恤软绵绵地贴著脸颊。
一丝光从衣柜缝里透进来,柜子里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让人想大口喘气。他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外套,刚穿好,突然打了个嗝。
郁母走了几步,掉过头来,嘟嚷了句:「我是听见有声音。」
郁林拉住她,低声道:「我有事跟你说。」
不知道他用了什麽办法,到底把人拽走了。
过了半小时,郁林把衣柜门半拉开,严维捂著嘴,还在不停的打嗝。他断断续续地说:「这下怎麽出去啊?」
他们无声的抱在一起。
严维笑著说:「木头我没事。你抱这麽紧,我喘不过气来。」
严惜病来如山倒,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人都瘦的变了形。突如其来的高频听力下降,让他不得不戴上助听器生活。换了家大医院,病房却没原来的乾净,两个人於是就近租了间房。
郁林的话说的越来越少了,更多时候,只是坐在严惜旁边的椅子上。
严惜每日的例行检查後,喜欢坐在简易钢琴前,就那麽坐著,不碰琴键。他是不敢碰。
他必须侧著耳朵,用他听得清的那一边听人说话。严惜离不开郁林,现在更是离不开。他们不牵手,一前一後走著的时候,严惜仰看著郁林,小孩学步似的跌跌撞撞地跟著,直到郁林停下来等他。
郁林在,他的眼睛才有焦距。
崔东如愿跟著调到了这家医院。他也是最近才知道郁林会做些吃的。
郁林煲汤,医生说哪些吃了好,就熬哪些。他拿著装满汤的保温瓶,一勺一勺喂,崔东在旁边看著,「他也没病到要人喂的地步。」
郁林顿了顿,勺子放下来。
崔东手插在医师袍口袋里,语气淡淡的说:「你太照顾了对他也没什麽好处。」
郁林静静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郁林说话声音不大,严惜却听见了,伸出右手,盖在他手上,「别生气。」
郁林这才把视线移开,又舀了一勺,送到严惜嘴边。
崔东「呵」了一声,过了会又冷哼下:「呵,好啊。」
他把眼镜摘下放口袋里,几步走出了诊室。郁林视若无睹,继续喂著浓汤。
严惜目不转睛地看著郁林,自从他身体坏起来,郁林越发成了他全部的寄托。
「郁林,我不能没了你。」严惜听力一差,总听不清自己用了多大的嗓门。
「我知道。」
「晚上,爸爸叫我们去吃个饭。」
「我去方便吗?」
「你就当陪我。」他知道郁林的意思,可老头子再不顺眼,到了今天,还能怎麽样。
晚上有些冷,郁林多带了几件御寒的衣服,都堆在车里。严惜换了个耳背式的助听器,肉色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郁林知道严惜其实在乎这顿饭。
他们把车开进铁门,停好车,郁林先下去,替严惜拉开车门。
月季花在欧式复古壁灯照射下,泛著昏黄。严惜走在前面,用力的按了几次门铃,进了屋,把自己脱下的鞋踢到一旁。
郁林穿著Versace灰黑色的立领外套,外套下竖条细纹的衬衫,最上面的两颗钮扣松开了,露出一截里面的黑色高领。再休閒的品牌,他穿著只显阴沈。
下人在门口招呼著:「老爷在三楼阳台。」
严惜没听清,郁林又重复了一次:「三楼阳台。」
严惜这才点点头。
严惜体力差了许多,又冲得快,上了三楼,有些气喘。三楼铺著光可鉴人的米黄色的大理石,通向阳台的四扇门合得紧紧的,白框,约有三米来高。
门上镶嵌著圆拱形、教堂式的彩色玻璃。阳台亮著灯,照得玻璃一片晶莹。
严惜走得很快,他扭开门,一拉,嘴里先喊了一声:「爸。」
阳台上的放著胡桃木的圆形小餐桌和成套的四把雕花椅子。严惜正要走过去,却突然僵住了,郁林站在他身後,也像被钉子钉在了那里。
严逢翔倒是泰然自若,「站著看什麽,都过来坐吧。」
严维坐在他旁边,觉得领结束得有些紧了,一直喘不过气了,低头自己松了松。
「他在这里干什麽?」严惜没有动,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清自己大声质问的声音。他看著严维,身子甚至有些发抖。
「爸,他在这里干什麽!」他往後伸出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找郁林。
郁林沈默著,直到严惜的手快要扑空,才默默伸手握住。
「我再说一次,先坐下。」严逢翔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
郁林从後面推了推严惜,带著他走过去,拉出椅子,轻轻按著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他没有松开严惜的手,直到严惜颤得不那麽厉害了。
严逢翔看著他们,好久,才叹了口气:「你也坐。」
郁林稍稍低了一下头,淡淡应著:「是。」他拉开椅子,跟著侧身坐下。
严维坐在郁林对面的座位上,郁林一抬眼就看到了他低著头的模样,後脑勺的发旋中,露著些许青白的头皮。
就在这个时候,严逢翔突然摸了摸严维的後脑。那人吓了一跳,保持著原来的姿势,让严逢翔的手放在上面。
「这是严维。严维,那是你弟弟。」
严惜的手抖个不停。他想去拿旁边的茶杯,却把它弄翻了。桃红色的杯盖绕著花瓶中刚从花圃剪下来的月季,在桌面上恋恋不舍地转动,发出清脆的瓷器声。郁林伸手按住它,那刺耳的噪音才静止了。
严惜低声说:「爸,我……」他表现的更像一个知情者。令他恐惧焦虑的,不是早就知道的这个秘密,而是旁人也知道了。
郁林缄默著,伸手握住严惜颤抖的右手。严维感觉到头顶的重量轻了,慢慢抬起头,隔著这麽近的距离,严维甚至可以看清郁林眉心蹙紧的纹路。
「恭喜。」郁林竟然笑了笑,即便很快恢复了漠然的神情。
他感觉到严惜放在他掌心的手又抖起来,於是用了点力气,握得更紧,想让他好受些。「今天让我们过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严逢翔看了他一会,意外的没责怪他的多嘴,低头喝了口茶,用茶盖在杯口划著圈。「郁林,我教你这些东西,不是叫你用来跟我谈判。」
郁林又低了一下头:「是。」他有时候确实可恶,就算这样低著头,也让人觉得是在趾高气扬的端著架子。
严逢翔没有再看他。「赚了一辈子的钱,也比不上亲情。严维这些年受苦了。我想好好补偿补偿他。」
严维被他一拍,才有些惊醒过来,从郁林身上迟疑的移开眼睛。
男人说著,略微顿了顿:「他这些天跟著我一起,聪明,学什麽都快。」
严惜突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大声说:「他,他还学什麽都快?郁林知道的,你问问,他成绩差著呢!」
「严惜。」郁林拽了拽他。他们握著的双手,随著严惜一站,也露在人前。
郁林想了想,第一次正视严维的目光,「你别多想,我没跟他说过这些。你过得好,其实我挺高兴的。」
郁林的声音不大,严惜皱著眉头看他,听不清楚,於是更加焦躁不安。
「郁林!」他叫著。
严逢翔把茶杯一放,靠在椅背上,过了好久才说:「严惜,不管你怎麽想的,继承人的事情,我会重新考虑……」
郁林突然打断了他。「董事长非得这个时候说这些吗?」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郁林……」严维第一次小声叫著,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可郁林的视线已经从他脸上离开了,「您是个商人,魄力,眼光,都是我钦佩的。」
郁林斟酌了一会,淡然笑著,却语带讽刺:「不过,你……知道严惜手术的日期吗?」他的手指交叉著,放在桌上。「两天後?还是三天後?你不知道,不是因为我们瞒著,而是你根本没关心过。这就是你说的亲情?」
严维曾经最爱郁林护犊的模样,只是郁林照看的,已经换了人。
严惜被郁林握著右手,终於哭了出来,狼狈的用手肘擦著。
严逢翔等他们走了,才向呆坐在一旁的严维问了句:「那人,你怎麽看的?」
严维抬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了头,看著盘中餐饭,「郁先生?哦,不熟。」
「他好像跟你同一个高中……」
严维模糊地应了一声。
严逢翔点了点头,也开始动起刀叉,「他是销售部门经理。」
严维这才回过神,斟酌半天,才小心地问:「要换人?」
那人笑了起来:「你怎麽想的,都跟爸爸说说。」
严维过了好久,突然苦笑起来:「档案企划哪个不经过他手里。如果换了,别人挖角,恐怕对公司不好吧。」
「还有什麽,没事,尽管说。」
严维想装作无所谓,眼睛却先避开了。「我、我没什麽想法。他不是做的挺好的嘛,就别换了。」
郁林又续了几天的假。
公司AB区之间,由一座架空通廊横贯连接,两侧被透亮的钢化玻璃封死。郁林从办公室出来,上了架空通廊,一手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