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陵的剑尖朝前一送,锋刃划破了楚翔象牙色的肌肤,殷红的鲜血如红色的珍珠一粒粒渗出,再沿着胸膛滴下来,符陵哑着嗓子道:〃你起来!你若胜得过朕手中的剑,朕即刻放你走!〃
楚翔动也不动,道:〃我若胜得了陛下,也不会到上京来了,现在更不是陛下的对手。〃符陵听他提起去年敦河比武之事,回想那时楚翔如初生牛犊,意气风发,再看眼前之人的惨淡容颜,面上仍带血痕,他怒火稍息,剑往后撤了撤。却听楚翔道:〃其实我并非求陛下放我走,我回不回去,本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想在死前再见上家人一面,再在父亲的灵前上柱香。〃
符陵打断他道:〃朕不会让你死。〃
楚翔惨然一笑:〃江宁城破之日,便是翔以身殉国之时!〃他说得极慢极坚决,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陛下拦得住翔自杀,却拦不住翔求死。〃这两句话在他心中盘踞多日,此刻终于说了出来。
三十狂风吹我心(下)
〃啪〃地一声,楚翔脸上又吃了重重一记,符陵指着楚翔,气得浑身不住颤抖,〃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再说不下去,腹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翻滚起来,符陵忙用左手去掩嘴,生生咽下一口腥咸,但当他将手从唇边拿开时,楚翔还是瞥到了那掌心中的一抹鲜红。〃陛下!你。。。。。。〃楚翔惊跳起来,符陵却剑尖一指,将他挡了回去。
符陵身子晃了两下,扶着床头勉强站稳,沉声道:〃楚将军,你要为周国尽忠,朕成全你!明日朕就会见周国使团,安排你的回国事宜,今夜之后,朕不愿再见到你。〃忽然笑了笑,笑容是说不出的凄凉,〃朕以为自己聪明,未想到头来是天底下头号的白痴。你要扮荆轲,朕让你扮,你要演貂婵,朕让你演,你要学西施,朕让你学,你一心求死,朕却举倾国之力救治你。你要怎样朕都随你,只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来讨你欢心,恨不能把整个人整颗心都交到你手上。你一面笑着接过,一面就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两脚!所有的事朕都看在眼里,但不能说更不愿说,宁愿笑着听你的谎言,宁愿听任你将朕骗到底。你每句话朕都记得很清楚,你说过,要永远陪在朕身边;你说过,只听朕的话。朕宁愿相信你一千次一万次,只希望能有一次是真的,只希望终有一天。。。。。。〃符陵顿了顿,没有继续。楚翔胸前一空,原来他已撤回了长剑,〃好了,这出戏终于演完了,你也该走了,朕不能学怨妇,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楚翔耳听着符陵的话,震动的情绪已无以复加,闭上眼,但不争气的眼泪仍不断涌出来,顺着面颊凉凉地滑落,楚翔嘶声道:〃是我违背誓言,辜负陛下,但凭陛下处置。〃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双眼睛在仔细地端详自己,楚翔却不敢睁眼,不敢面对那眼底无边的伤痛。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象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过了好一阵,有手指慢慢地划过自己脸上的血痕,轻轻摩挲,似是安慰,符陵的声音象是很远很远的叹息:〃翔儿,朕说过不再伤害你。。。。。。〃那只手温柔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带着熟悉的温度,楚翔忽然很想扑进他的怀抱,抱着他大哭一场,为他,为自己,为命中注定的绝望,而那怀抱也必定一如既往地温暖,能抚平心中最深的伤痕。。。。。。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象个木偶一样地一动不动。突然右手被符陵紧紧握住,片刻后松开时,楚翔手心中却多了件硬硬的东西。楚翔一惊,却听见脚步声,睁开眼,正看到符陵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随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大门关上了,室内的灯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只有暗淡的星光透进窗户,投射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楚翔松开手,手心里是一个白色青花的瓷瓶,正是先前符陵用来装药的,小小的瓷瓶握在手中,竟似有几千几万斤重。楚翔手脚并用爬了几步,爬到寝宫门口,一阵气窒,再没有力气去打开这扇门。靠在门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象是要把一颗心都咳出来。
良久,楚翔才缓过气来,象是沙漠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眼泪却又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楚翔干脆不去管它,任泪水畅快奔流,只死死地咬住嘴唇,拼命压抑着哭泣声。。。。。。他自年前被俘去国,于生死早不挂怀,但从未如此悲伤,今日符陵亲口答应放他回去,本是梦寐难求之事,但他心中却象是有数万根针扎,痛得一阵阵抽搐,似乎眼泪流尽也无法平息这剧痛。眼前晃来晃去都是符陵那掌心的鲜血,和当时他输入自己体内的鲜血一样地殷红,一样地触目惊心。。。。。。楚翔凄然道:〃陛下,我的心早就留在了长江的对岸,从未带到这里来,你早就知道,却要缘木求鱼。〃是的,一切他都早就洞若观火,偏自己还一门心思琢磨算计,当真愚蠢可笑之极!楚翔想笑,但忽似看到符陵眼中那绝望和哀伤,他明知道自己不过是骗他,还是要闭着眼睛上当,动了心动了情,还差点把性命赔了进去,原来天下无敌的秦国皇帝,才是世上头号大傻瓜,这真是个天大的秘密呢!楚翔咧了咧嘴,笑得却比哭还难看,胸口如有一块万斤巨石压着,无法呼吸。。。。。。
楚翔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走到外间,外间空无一人,想是侍候的太监都被符陵遣开了。楚翔走到大门口,打开宫门,他身上只穿着件单衣,还被符陵撕破了前襟,冷风袭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几个值守的太监听见动静,忙跑了过来,惊问道:〃楚大人身体欠安,怎不休息,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
楚翔摇了摇头,忽道:〃我想到湖心岛上去看看。〃
太监大惊:〃楚大人,这可使不得,湖面上已结了冰,行不了船,何况现在已是深夜。。。。。。〃
楚翔道:〃那就算了,我随便走走。〃信步往湖边走了几步。
楚翔生病多时,几乎足不出户,但符陵早有吩咐,要下人尽心侍候不得违抗。太监见楚翔面色沉沉,不敢多劝,忙飞奔回屋取了大衣来为他披上。楚翔拢紧大衣,但仍挡不住彻骨的寒意。慢慢地走到湖边,倚靠着一棵柳树,枝条轻摇,簌簌地落了楚翔满头的雪花,楚翔伸手折下一段柳枝,那枝上的柳叶儿早已掉光。楚翔将那枯枝一寸寸地折断,留春园,毕竟不是江南啊。。。。。。天上不见皓月清辉,唯有寒风扑面,几颗残星映着枯草丛中的点点积雪,分外凄清。楚翔远望湖面,黑漆漆地没半点灯火,湖心的揽月楼应仍在,但要想再泛舟湖上却终究是不可能了。。。。。。那些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日子都是一场梦,自己为他设了一出戏,他却把这出戏化成了一场梦,一场最美的梦,梦中有真也有幻,有他也有我,但再美的梦也会醒。。。。。。
三十一挥手自兹去(上)
楚翔在湖边站到天色微明才回屋,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到醒时看外面天又已黑了,坐起来,虽仍有点头晕,胸间却不似往日那般气闷难受,心知是符陵给的药的奇效,从怀里摸出瓷瓶,端看了半晌,仍是打开瓶塞,倒出三颗药丸,旁边早有人递了水过来,楚翔依法用水化开,服了下去。
楚翔吃了药,摸摸脸上,昨日的红肿血痕似已消去,但心头的痛却一分未减,不想用饭,亦不想起床,仍躺着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中忽似有人拼命摇晃自己,楚翔睁眼一看,却是楚栩,见楚翔醒了,楚栩一脸兴奋:〃哥!你醒了?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楚翔闷声闷气地道:〃是秦国皇帝答应放我回去是吧?〃
〃哥,你已经知道了?〃楚栩喜笑颜开地正待往下说,却见楚翔脸色发青,极为难看,〃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楚翔并不答话。楚栩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不高兴?对了,你原来说他不会轻易放你回去,难道是那秦国皇帝耍什么阴谋诡计?〃
楚翔摇头,引开话题:〃不管怎样,能回去都是好事,我怎会不高兴?你们怎么安排的?何时启程?〃
楚栩笑道:〃知道大哥归心似箭,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快大约是三日后吧,只是大哥你的身体怎么样?能不能长途奔波?〃
楚翔道:〃我听到说要回去,这病已好了大半了。〃暗暗叹道;符陵曾说良药易求,心病难医,眼下这病纵能治好,怕又会害上另一种病,却是永远好不了了。只道:〃既然许我回去,便不必住在这里了,明日我便随使团到馆驿去住吧!〃
楚栩又陪楚翔说了会话,楚翔神思恍惚,答非所问,楚栩只道是大哥身体不适,便告辞出来,第二日果将楚翔接到馆驿中。楚翔见过正使胡聪,两人从前同殿为臣,虽无甚私交,但关系尚好,大约是符陵已有安排,胡聪并未详细追问楚翔被俘后的经历,见楚翔病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不免唏嘘感叹了一番,命人安排了房间供楚翔休息。
很快过了三天,楚翔每日按时服药,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夜间咳嗽也轻了许多。周国使团忙着准备返程之事,但再未听到符陵的消息。到了出发这天,楚翔一早便听得门外喧哗,出去一看,却是便装的符瑾带了几个随从站在院子里。符瑾见楚翔出来,道:〃楚将军,你好些了吗?我是特意来为你送行的!〃说着让人捧过一个雕花食盒,笑道:〃几样新鲜点心,带给将军路上吃的。〃
楚翔还礼收下,自上回救了符瑾后,倒很少再见到他,生病时符瑾曾来看望过他两回,但楚翔昏昏沉沉中,没怎么和他说话,今日见符瑾来送,暗暗纳闷。一时收拾启程,符瑾便陪着楚翔等一行往城外去,楚翔得空悄悄问符瑾:〃是陛下派殿下来的吗?〃提到符陵,楚翔呼吸忽有些急促,这几日自己时时想着他,难道他也不曾放下?
符瑾道:〃不是,父皇本不许我来,我是偷偷出来的。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也该来送上一程,此去路途遥远,将军要多保重身体。〃
楚翔心头一热,其子若父,竟也是这样重情重义。又见符瑾比上回更加成熟稳重,言语神态益发显出乃父之风来,却不知该喜该愁?自己当初救下符瑾,只是为了骗取符陵信任,符陵如今也该想明白了吧?楚翔心中酸涩,却见符瑾只有几名随身侍卫,并无大队人马随行,己方要是发难,或可趁机劫持符瑾要挟符陵,要是换成从前,自己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但如今毕竟已不是从前。。。。。。不过以符陵的心计,怎会未顾及到符瑾的安全?楚翔念头一转,忽问道:〃陛下既然不许殿下来,怎未派人阻止?〃
符瑾黯然道:〃父皇身体不适,已好几天卧床不起,除非有紧急要务,他谁都不见。因此不知我来。〃
楚翔大吃一惊,那日符陵掌中的鲜血在眼前一闪而过,难道他竟伤得不轻?忙又问道:〃那陛下可看过太医?〃
符瑾摇头道:〃父皇不肯让太医瞧,这两日圣心不悦,我等不敢苦劝。〃
楚翔一时无言以对,紧紧拉住缰绳,手心已渗出汗来。忽听得身后马蹄声疾,转头见是一支御林骑兵飞驰而来,掠起一片沙尘,为首的正是季德将军,很快到了面前,季德翻身下马,向符瑾行礼道:〃殿下,皇上传下口谕,要殿下即刻回宫!〃
符瑾听了,知道父皇已察觉,只得勒住马头,拱手向楚翔作别:〃将军一路顺风,恕我不能远送了!〃
楚翔还礼,目送符瑾一行远去,直到楚栩过来催促,这才又随使团上路,心头却似空荡荡地没了着落。又想起方才自己的念头,果然一切仍逃不脱符陵的掌握,他待自己虽然深情昭昭,可也没一刻放松过警惕。以他的睿智谨慎,周国上下又岂是对手?楚翔本来自视甚高,但与符陵周旋了一年多后,想到国家,只觉前途渺茫。暗叹一口气,他虽在病中,仍。。。。。。
在病中?楚翔心里又象被什么扎了一下,是谁害他重病在床?一时间,符陵的种种眼神,深邃犀利的,执着坚定的,温柔关爱的,绝望痛楚的。。。。。。不停地在面前交错变换,重重叠叠,挥之不去。〃翔儿,朕的心好痛。。。。。。翔儿帮朕揉揉,便会好些。。。。。。〃楚翔摔摔头,却摔不开这幻像这声音,忽然很想插翅飞到他身边,再看上他一眼。回望来路,隆冬时节,大地一片苍黄,上京城郭已远,符陵的皇宫更在风烟深处。。。。。。他已不愿再见到自己,纵能见面又有何益?楚翔的手下意识伸到胸前,却摸到硬硬的玉锁。他怎么忘了把这个要回去?今日一别,自己也无论如何不该再戴着这个,但那玉锁贴身传来的,似乎还有他的体温。。。。。。
三十一挥手自兹去(下)
楚翔正沉思中,忽然听人道:〃大哥,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落在后面了?〃楚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掉在了使团大队人马之后,想是楚栩等得不耐,又折回相催,不免微觉尴尬。楚栩又道:〃大哥,你要是身体不适,不能骑马,前面还有马车,不如坐车好了?〃
楚翔笑道:〃你也忒小看你哥了,哥好歹也是上马挥刀战,下马抱鞍眠的人,又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出门就要乘车坐轿?〃说着一挥鞭,纵马往前赶去,四周原野茫茫,耳边风声呼啸,楚翔胸中郁结之气略缓,往日的豪情似乎又恢复了几分。
楚栩也催马追了上来,道:〃大哥,照这速度,我们还能赶得上回家过新年呢!你想不想吃娘做的汤团啊?〃
想到不日就能阖家团聚,还有家中的老母,楚翔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忽忆起去年除夕之夜,那一曲采薇,一杯陈酿,又是一阵神思恍惚。
楚翔走后的第七日夜间,符陵的寝宫天启殿中灯烛明灭。半躺龙床上的符陵微闭着眼,脸色蜡黄,颧骨都已突出,虽然仅有短短的十来天,却象是已重病多年。一名内侍正跪在地上禀报:〃陛下,司马廷有要事求见!〃
符陵眉毛一扬,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一点寒光闪过,显出素日的威严,〃宣他进来!〃
那内侍领命出去,符陵吸口气,撑着坐起身来,旁边有太监忙侍候他穿衣。等到司马廷进来时,符陵已端坐在御案前。司马廷正要磕头行礼,符陵却道:〃爱卿免礼,是周国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司马廷双手递上一札书简,禀道:〃陛下圣明,这是周国送来的密报,请过目。〃原来司马廷是专司情报内线,若有重大消息,无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