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时光。他们一起坐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列车,一 起在北京街头傻呆呆地等天亮起来,一起去租房子,一起住进北大的招待所。那段时光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入了他的人心。初到北京,一切印象都是感性的、片断的、印象化的,譬如坐车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他们连那就是天安门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故宫、也不知道中南海,也不知道钟鼓楼,也不知道京城大厦、昆仑饭店、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燕莎友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二元桥、三元桥、四元桥,也不知道澳大利亚小羊腰肉、美式炸鸡、泰国蛇肉、法国乳鸽、土耳其烧烤、意大利剪肉饼、朝鲜冻肉、日本生鱼片,也不知道可以在长富宫饭店打网球、在国际艺苑参加文艺沙龙、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在英东游泳馆游泳、在顺义赛马场马、在亮马河大厦看摇滚演出,也不知道这儿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道这儿有一千万人口,其中外来人口有三百六十万,也不知道这儿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动物园、两个什么都可以玩的游乐场、四个美奂美仑的风景区、五个象征高贵身份的高尔夫球场、八个梦幻工厂──电视台、三十个剧场、三十七个体育馆和体育场、四十二个艺术剧团、六十九家电影院、八十六个网球场、一百零八个公园、一百八十六座游泳池、一百九十家舞场、二百三十七家报社、二百九十九个字画销售店、四百八十家台球厅、五百五十家电子游艺厅、六百五十家歌厅、一千九百家杂志,也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终点还是起点还是中间的那个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即使知道也是朦胧的)、他们将会怎么样……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北京。
列车终于到达北京站。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他们下了车,寒风立即扑面而来,表示欢迎。车站不大,三两步就来到了外面。出站口旁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车站广场,大概五百平米左右。里里外外人声和车声嘈杂。广场上一窝一窝地落满了人,或坐或躺,或聊天或睡觉。广场包围有几辆黄色的面的和红色的夏利,车顶“TAXI”字样闪闪发亮,招徕着客人。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楼房隐隐绰绰、远远近近的呆立着。有许多和他们同时出站的人纷纷或搭车或步行离去。
“北京站那么小?”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们才明白这只是火车南站,火车站不在这里,它比这个南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
凌晨两点,他们自然无处可去。才几个小时,找旅馆觉得不值得,于是也就学众人的样,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就席地而坐,准备坐等天亮,然后赶紧去租房子。因为来之前已通过长途电话咨询过在这儿的同学朋友,了解了一下租房子的行情,知道房子虽不好租,但一旦运气好,倒也是能一下租到。他们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运气,看看一天之内能不能租到房子,当然若不能租到,也做好了住最便宜的地下室招待所的准备。
他们把两个旅行箱放在旁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坐着看周围的情形。
“喂,你猜我现在最想干什么?”杨妮似乎没有旅途劳累的感觉,说起话来依然兴致勃勃。
“想干什么?”
“突然来了一伙抢劫犯,长刀短枪,头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保眼睛,大喝:“统统把钱交出来!”
“咦,那我们怎么办?”
“交钱呗。乖乖地摸出皮夹,整个儿扔过去。还觉不够,再把箱子打开,哆哆嗦嗦地把放在箱子底下的信用卡也拿出来奉上。”
“怎么至于这样?你好象很乐意被抢似的。”
“大多数人不愿意,所以发生了打人哭叫的声音。‘啪、啪’的耳光声,‘嘶啦啦’撕衣服的声音,‘卟通’跪倒磕头的声音,等等等等,什么都有,震天动地热闹极了。”
“你怎么这么想?”
“刺激呀。嘿。”她笑起来。
“那没有钱了我们怎么在北京呆?”
“怎么不能呆?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只要是活的,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更精彩哩!你从来没想到的事情,在这个时候都出来了。比如,你没想到你会睡在人家屋檐下吧?现在你有机会天天睡大街上了;你没想到你会没换的衣服,蓬头垢面,身上长满虱子,现在好了,你身无分文,缩在地上,看见路过的人忙点头哈腰、打拱作揖,‘给两毛钱吧,给两毛钱吧’地说个不停。人家吐你一口痰,你也习以为常地不去擦掉,就让它粘在头发上、衣服上,日积月累。还有,你还会爱上一个要饭的中年女人,别不相信,因为这个时候,你对爱情的看法不一样啦,只要她能要到比你多的饭,只要她肯施予你,你就会爱上她。哈,就这么回事。”她说完大笑。
“那么你呢?”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干脆,就跟那些强盗去得了。他们不刚抢到了钱吗?我是他们的一伙,
那我也有钱啦。这些人都很粗鲁,没什么智慧,到时候说不定会被我操纵哩!”
“对,你可以做强盗头子。”
“说得好,”她眼睛一亮,把身体往前移移,“强盗头子是这么做成的:我看到那个强盗头长得还可以,但很蠢,于是计上心头,就开始勾引他。很快就做成了他的押寨夫人,然后……不行不行,这不是和印度一个女强盗的经历重复了?我可不是一个喜欢模仿别人的人。”
“那怎么办?”
“这么着。我偷偷地练习武功和枪法,最后把他们一举消灭。也不行也不行,变成一部普通的武打电影了。我得这样……”她咬着下唇,凝神思索起来。
“先生小姐给一点钱吧,好心有好报。”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们各各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个瞎眼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杨妮朝他做个鬼脸,他掏出一张一块的零钱给了他们。他们一走,杨妮立即放声大笑,惹得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来看。
这么着,天渐渐地亮了。但还不是太亮,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十五分。他们向周围看看,一切如故,坐的坐,躺的躺。出租汽车还泊在那儿。外面有一些类似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一样的三轮车在跑来跑去。又过一会,又有一列车到了,出站口又涌出一群人来,车站便又热闹了一阵。这群人同样分为三批,坐车去的、步行去的、留上站上等天亮的。他们的身边坐下来了一批小女孩,共有五个,最大的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看上去象学生又不象学生。衣衫不很光鲜,头发也大都蓬乱,脸色或苍白或泛黄,一望便知不是北京人。他和杨妮互相看看,都觉不可思议。这时有一个年轻男子向她们凑过去和她们搭话,一伙人一会便说说笑笑起来。他们以为能听到一些实质性的内容,便不说话,低头听他们说。可是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什么“你猜我几岁?”“我们刚刚吃了一只烧鸡。”“让我吃鸡头!”之类。杨妮听得没好气,抬起头想搭话,他阻止她:
“算了吧?别忘了来之前的约定。”来之前的约定就是别招惹是非。
“这有什么?”杨妮不屑地眨眨眼,可还是缩了回来。他把身体移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嗅着她头发上的芳香。然后两人开始迷迷糊糊起来。
在似睡非睡中,杨妮猛然喊了一句:“当心箱子!”两人同时醒了,眼珠乱转,立即发现箱子就在身边,安然无恙,不禁相视一笑。
他为自己突然的笑声而笑,他在雪地里独自大笑,他在无边的城市里孤寂而笑,他笑着笑着就越笑越响了。
回到住处,他给杨妮写信,写了没几句,写不下去了,便揉碎信纸,翻身上床,倒身便睡。刚一合眼又看到杨妮,这会是在他的怀里,他们在做爱。他感觉在床上的她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相比之下,小彦带给他的感受轻微之极。在杨妮雪花一般的飘舞中,他被卷进漩涡,旋转、旋转、旋转,直到进入一种死亡之境,直到一种深刻的绝望占据他的身心。他长长地嚎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一摸裤衩,竟已湿透。如此倒真好!他想。
他换了裤衩,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黄黄的阳光正从西边照射过来,落在洁白的积雪覆盖的大地上,小孩子们正在打雪仗,大人们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家常,远处隐隐传来城市嘈杂的声音。他迈动步子,积雪在脚下发出清晰明确的“咯嚓”、“咯嚓”声。他迎着阳光走,一直向前走,直到自己完全融化在阳光里,融化在雪的洁白里。26过了年,他很快就又上班了。店里同事胖妞和郑嫂都带给他一些好吃的,并且邀请他分头到她们家去拜年,他都高兴地接受了。
再过几天,姜大胡子回来了,面目一新,穿了套新衣服,干干净净的,信心也显得十 足。见面就邀他去喝酒,说是庆祝新春。自然又有一伙人一起去。席间姜大胡子大谈新年计划,说今年如果不成功,便要成仁了。他说成仁是什么意思,他说儿子今年下半要上学了,之前再不能把老婆孩子带来,就只有自己回去。
“那么今年有什么创作计划呢?”
“掀一阵风暴,然后出名。”
“依然是想走捷径出名喽?”他说。
“随便怎么说。”
“可你那套是必须改变的。”他想他还是得提醒他。“你掀起过风暴,但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依他的认识,他这样下去,只能耽误了自己。他已经无数次地在自己身上掀起风暴的情景。最著名的有以下两次:
有一次他竟让毛主席穿上了一件皮尔·卡丹西装,题为《革命与革命》,意思是社会革命与商业革命发生碰撞,结果商业革命悄悄渗透在社会革命之中。这幅画当然激起反对。首先它不能参与在中国美术馆与中国美院同时展出的“中国青年美术展”,而他就是为了这次难得的亮相机会而作这幅画的;其次是上面有人暗示他最好把这幅画销毁,否则一切后果自负,第三是一些同行也说他过于大胆。就这样,暴风雨发生了。他疯子一样地冲进中国美术馆,大叫大嚷声称不让他的画展出画展就休想顺利办下去,结果当然是他不能顺利地在那儿呆下去,被保卫人员架了出去。这当然还不算暴风雨,只能算是毛毛雨。真正的暴风雨发生在第二天。第二天他竟举着那幅画,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行。若不是几年前的“六。四事件”,也许会有很多好事者跟在他后面,甚至也许会形成规模。他一个人高喊口号:“捍卫艺术自由!”“自由万岁!”他接连不断地高喊,一句连着一句,自己给自己制造声势,自己给自己壮胆,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这只是一场属于他一个人的暴风雨,很快被人民警察熄灭了。他被送往公安局,最后由于众多艺术家的努力,才只被判了半年徒刑。
但他是不怕死的,出狱后又画了一幅让人震惊的油画《大赶快上》,画面上是一只巨大无朋的肥猪,猪尾巴就被画面上的人还要大,在那里撒开肥腿奔跑着。画面背景是Internet电脑网络、法国多种名牌时装、瑞士全金镶钻石手表、美国的曼哈顿大道、好莱坞明星莎朗。斯通、朱迪。弗斯特的露着乳房的上半身、麦当娜的臀部与迈克。杰克逊的下身等等一系列形象组成的大杂绘,这些倒没什么,问题在于,这只猪的外形根本就是一张中国地图!而猪的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猪毛,其实都是文字,细细看去,一目了然,是对应着地图的各地地名,什么“北京”、“上海”、“广州”、“半坡”、“宁波”之类,大大小小,猪毛一样长满全身。不管他怎么辩称只有褒意没有丝毫贬意,不管他怎么解释说猪代表丰富、肥沃,猪的巨大表示伟大、幅员辽阔,猪就是猪,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有这一事实,其它一切就不必谈了!这幅画被“枪毙”之后,他一连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最后就跌进巍巍昆仑饭店旁边乌黑发亮的亮马河。若不是两个行为艺术家正好在那边搞一个称为“中流击水”的行为艺术,看到了抢先击水的他,他早已一命呜呼了。
事实上,艺术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他对艺术的把握。他没有把握好,这不能怪他,只能怪他与艺术与政治与受众与社会之间的契合点不是很到位。许多艺术家之所以成功或失败,全看这个契合点。而这个契合点并不是主观努点可以得到的,还要看艺术家的天性、旨趣、学养、背景等等。比如波普艺术。
波普艺术是七十─九十年代世界各地的社会主义国家普遍出现的一股艺术潮流,被称为“政治波普”。它借助波普样式,对西方商业符号与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进行合成处理,以呈现某种幽默与荒诞的意味。波普艺术的典型作品有苏联时期的苏联艺术家Leonid Sohov的《可口可乐》和Alexander Koso Lapov的《列宁可口可乐》。前者的画面是:一瓶可口可乐旁边放着一枚国徽,国徽破碎成五片,英文的可口可乐字样和这些碎片联成一体;后者的画面是:左边是列宁壮严的头像,朝向右边。右边是英文字CocaCola,这行字下面是另一行英文,用大写字母写着:IT'S THE REAL THING LENIN。这两幅画显然不会有问题,人们从中感受到的只是商业与政治强行结合而产生的不适感与幽默感,它们既没有亵渎政治,也没玷污商业,非要追究,至多也只能说是调侃一下而已。他认为政治永远是严肃的、象征永远是必然的。中国地图决不能画得象一只猪,这是可以理解的;毛主席也不能穿外国名牌西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姜大胡子偏偏要这样做,他的失败是必然的,而他也认为这样的画是应该被取消的。艺术的反叛、创造、标新立异,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立足大地,而不是平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