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搞纯艺术?”马脸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看样子是刚从附近的商场出来。
“是啊,在画未来的世界名画。”
“唉,”马脸捅捅张伟健又看看他,“你可别亏待了自己啊。”
“什么亏待自己。搞纯艺术是我所愿嘛。为了艺术,生活苦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张伟健说。
“你还这么高尚。”马脸趋前几步,转身庄重地看着他。
张伟健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这么说,我只是热爱艺术而已。”
“我真羡慕你们。”马脸一马脸的真诚。“到我那儿去玩玩?我现在住在别墅里,里面什么好玩的都有。”
“不去了不去了。”
“去玩玩嘛,坐车去。”他指指停在街边的一辆小车。
“这车是你的?”他们望望那辆美丽的火红色的小跑车。
“要换了,换辆好的。”
“我们得走了,一张画才画到一半呢。”张伟健说。他看到他的脸有些红了。
“我真羡慕你,”马脸又说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话,一马脸的真诚,“现在还是这样。”
张伟健说:“我本来就是为了艺术活着的。”
“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画?有中意的,我一定买一幅。”
一段日子后,他们把裸女画交给那个小画廊经理。
“哇!这幅肯定卖得出去。”画廊主人接过“仕女击水图”,高兴地嚷。
“你怎么开口闭口买卖呀、钱呀,”张伟健说她,“别这么庸俗好不好?”
“是啊,艺术品嘛,怎么能和钱扯上关系?钱多脏啊。”她做个鬼脸。
“艺术啊,总是那么超凡脱俗。”张伟健看着画,一脸的崇高。
“喂,我看,劳动嘛,总得有劳务费才对,你说对吧?喏,拿去,一人五百。”画廊主人数出五百块人民币,让他们吃了一惊。
“五百?”他说。
“真不要?那三百总该要吧?”
“开玩笑吧你?”张伟健终于忍不住了。
“不开玩笑的。虽然钱是脏东西,可必要的报酬还是应该有的。”
张伟健“哼”的一声,抢过“仕女击水图”,卷起来要走。
“喂,等等。”画廊主人笑笑,“跟你们开玩笑嘛。”
“至少按原价。”
“当然。”她数出几千。张伟健接过他那份说:“鬼样的,净受你们这些人的欺负。”
“你们不是不要钱的么?”
“我们当然不要钱!”张伟健大声嚷嚷,又低声嘟哝:“我是为了艺术。”
出来时碰到个女孩儿。张伟健说:
“追!”
“你怎么老追着人家女孩子不放?”被追着不放的女孩回头说他们。
“谁叫你长那么漂亮的?”张伟健面不改色。
“我长得漂亮碍你什么事啦?”语气仍是严厉的,但面色已趋于柔和了。
他插话:“让我给你画张画好吗?”
“画画?”那女孩看看他穿着洗不掉的油彩的衣服又看看张伟健的长发,“我还以为你们是搞摇滚的呢。”
“因为画画的都脏兮兮的,而我们很干净对吧?”
女孩点点头,说:“真想给我画画,肖像?你们谁画?”
“我画吧。”张伟健说。
她说:“行,画好了给我。”
张伟健从挎包里拿出大型速写簿和铅笔,拉她到路边:“肖像画,五十元一张。”
“什么,闹了半天,原来是想挣我的钱哪。”
“不,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向我要钱什么意思?”
“说实话,是为了艺术。”
“我不懂。”
“我是画画的,一心一意画画。为了搞好画画,搞好艺术,工作都不要了。所以,我想以这种方式让一些善良的人们资助,或者说捐助点。为艺术嘛。”
“为了艺术嘛……最多五元。”
“五元!好歹也给个十元么。五元,对你来说还不是一点点?”
“好吧,十元。你得给画得好一点。”
“哎,小姐,画张肖像?”张伟健刚给这个画好,想把工具放进挎包,迎面来了一个长发美女。
“多少钱?”她看看他的长发,又抬手摸摸自己的,似在比较谁的长。
“不要钱的。”
“不要钱,白给我画?”
张伟健点点头。她诧异道:“那为什么?”
“我是搞艺术的,对钱不在乎。”
“那好吧。”她笑笑,“哪儿画?”
“就这儿吧。”张伟健把她拉到街边天桥下面,又把宋荣桓拉过去,“你给画好。”
“不要钱的要我画。”他说。
“我有办法。”张伟健说。
他拿起铅笔嗖嗖地画起来。小姐含着微笑耐心地看着他画。
二十分钟后,他含笑收了笔,说:“这幅画是我所有的肖像画中最棒的。”
他把它递给她。她接过说:“还是应该给你钱的。”
他说:“你一定要给,那就看着给吧。”他看她的坤包是真皮的,上面写着英文“Made in Itale(意大利制造)”字样。服装也挺高档,一定是有钱的。
“给你一百吧?”
他笑着耸耸肩。她抽出一百,他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还是收下了。”她嫣然一笑,一甩长发走了。张伟健望着她的背影:“早知她这么大方,应该开个价,为了艺术嘛。”
“为了艺术,我们付出了很多。有什么要求可以向我提。”张伟健对一帮帮他搞装置艺术的《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学生校友说。
“我买画笔所花的钱可不可以报销?”一个大学生捋一捋大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当然可以!”张伟健断然说。
“我买染料的钱。”
“我雇民工的钱。”
“我来往的车费。”
“都可以都可以。”张伟健大度地扬扬眉,又低眉顺耳:“可是,现在我手头没有钱。为了艺术,我们都作点奉献,怎么样?”
“为了艺术!”见他们还在迟疑,他赶紧喊出口号。
“为了艺术!”他们也不由自主地低喊。
“年轻人嘛。”张伟健赞许地说,同时得意地朝他眨眨眼。年轻人,就是容易为大道理诱惑。
“祖国山河一片红”是张伟健为了扩大影响,为即将举办的“张伟健美术作品展”作宣传而创作的行为与装置艺术。
他到母校通过原来的老教授找了一批学生来帮忙。然后他们从一家布厂借来数以万匹的红布,在上面用易以洗去的比画布上的红深一些的红染料画上祖国的山山水水,画上城市和乡村,然后把它们悬挂到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和尽可能多的小胡同,让整个城市看上去一片红。
“为了繁荣文化,推动中国艺术,艺苑画廊将于5月14─16日举办‘张伟健美术作品展’”。
画廊主人把拟好的广告给他看,说:“办这种画展,我们很少能赚到钱的。”
“少来啦。老是钱钱钱的。”张伟健说,“这次我们要换一种合作方式,不能老给你骗了。”
“你想怎么样合作?”
“先不卖给你,到时候按比例提成。”
“你真不懂行情了。这样你肯定吃亏。”画廊主人笑笑说。
“为什么?”
“我要不告诉你出售的真实价格呢?你又不可能都在这儿。”
“好算了算了,就照老样子吧,我只好牺牲了。没办法,为了艺术,我总得牺牲的。”
“牺牲的主要是我,你倒是不错的哩,名气总是会扩大的。”
张伟健说:“名气?那是没办法,无意中得来的。”
“无意中得来的,还是有意为之?”画廊主人斜着眼睛说。
“我真是为了艺术。”
“好好,你是为了艺术。”
“就是为了艺术嘛。名气大了,搞起画来就有信心,信心越大,作品就会搞得越好。这是良性循环。”
“你良性循环了,我可赚不进钱来了。”
“别老提钱钱嘛。喏,把这些画也挂起来。”他从他的大挎包里拿出几张画。
“十幅,不是齐了吗?”
“再挂几幅没关系吧?反正还有墙壁空着的嘛。”
画廊主人把画展开来,立即惊叫:“哇!”一色的全裸美女,全是写实的,只是稍微带点现代派色彩。
“肯定一抢而空!”画廊主人高兴得跳了起来。
“什么一抢而空?别提买卖。”
“好,不提买卖。这是艺术,艺术不能沾铜臭气对吧?”
“对,”张伟健笑笑,和她一起挂画,“一切为了艺术。”
就这么着,宋荣桓算是挣到了一点钱,日子过得宽裕起来。31雨天,大街上布满着花花绿绿的伞,像一群彩色的蚂蚁被谁追逐着,匆忙地来回奔波。成千上万的自行车和披着雨披的骑车人沙沙地掠过。机动车不时被堵,只有刮雨器徒劳地原地奔跑。
在许多胡同和跨院里,积水不时被溅起,人们小心翼翼,贴着墙走路。老有人不贴着他的窗口从窗前经过,伞面上的水时不时地甩进房间。
在这样的雨天,他躲在屋子里,看不见天空和大地,看不见植物和玻璃大厦,陷入沉闷和迷茫。
一度他怀疑自己肯定是出了问题,因为他一时竟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独自一人,在北京的某一间平房住着,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为什么?”他问自己,问的那个他问得莫名其妙,被问的那个他根本答不上来。
据《北京青年报》说,如今的时代,是一个广厦的时代、汽车的时代、电脑的时代、手机的时代、DVD的时代……可广厦和他有什么关系?出门向前眺望,京广中心、北京饭店、国际大厦、赛特商厦、凯莱大酒店、发展大厦、亮马河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等等等等这些亭亭玉立的高楼就像是T型台的长腿模特在阳光下展露仙姿玉体,可这些美女和他一个搭不上边,他和她们的关系,只是免费的看与被看的关系,他一间六平米的小屋都不能完整拥有。电脑跟他也没有关系。他一度迷恋电脑,因为曾想用电脑作画。毕竟在学校里稍有接触,知道一点。他关于电脑绘画的外在了解是:本世纪60年代,电脑绘画艺术开始发端,之后,随着电脑软、硬件技术的发展,创造效果和创作水平不断地提高。一般地,电脑辅肋设计更多地运用在商业生产的诸多领域,在建筑、服装、产品、广告、影视、舞台设计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同时吸引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看看,那些时髦的艺术家是怎样用电脑来使自己的艺术成为艺术的──上个月中旬,由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惠普公司联合举办的国际电脑美术展在中国美院陈列馆开展。以下几个系列的电脑绘画作品引人注目:罗尔·杰维拉诺斯的《动物》,其画面看上去就象是宽银幕协画中的一幕;而他的《绳索》则利用线条的运动给画面以强烈的动感;再有是拉斯·拉曼的场景系列,有霓虹灯穿越毛玻璃的装饰效果。等等等等。总之,这些成功的电脑绘画以不争的事实证明了电脑绘画的美妙之处。不但电脑能代替手工作画,而且,它还有用笔作画所达不到的效果,比如它擅长表现似真似幻的境界,比如它可以很快创造调料调出不同的色彩等等。如此美妙的电脑却跟他没有关系,他根本买不起哪怕是最便宜的淘汰货,何况创造好的绘画效果再起码用苹果。汽车跟他的关系又怎么样呢?跟他发生关系的汽车只有公交车和出租车,其它的谈不上──不必说名目繁多的国外车,什么本田、皇冠、尼桑、蓝鸟、奔驰,更不必说国外车的名牌中之名牌诸如什么卡迪拉克、法拉利、林肯,就连普通国产的奥迪、桑塔纳、夏利甚至柳州五菱、重庆长安都谈不上边。
如此说来,这个时代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据《北京日报》称,这个时代还是一个充斥着大量文盲、大量失学儿童、大量贫困落后地区、大量忍饥挨饿者的时代。
但这仍然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人是多么渺小啊,除自己之外,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他想起杨妮说过:人应该获得自由,应该满世界去走。他觉得这思想是很有道理的,尽管她有这种思想更多的是出于她的个性和她的幻想气质。
每一个人,都只能占有比他的身体大那么一点点的空间,都只能占有同他的社会地位、学历、关系网络、谋生技能等等相关的小块空间,都只能占有无始无终的时间中的小小一段。除此之外,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它不属于他们、甚至与他们没有关系。
他把这个想法写在给杨妮的信里,但她看不到,于是他又同陈大同说了。陈大同哈哈大笑,说:
“有道理。我刚刚认识一个女孩,我正在追她,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有无穷无尽的好玩的东西,所以她拼命扩张。”32陈大同自从交了那个新女友之后,变得好玩起来,天天想着的是怎么变花样让他的女友玩得开心。关于陈大同和他的女友的事情,他特地又到网吧给杨妮写了封很长的信发送到自己的信箱里。因为他觉得那个晶晶某一方面和她相似。
“哎,还要穿三点式去台上亮相,真是讨厌。”晶晶扭扭腰抱怨。
“忍一忍,忍一忍。这没什么的,这有什么呢?”陈大同劝慰,“这确实是没什么的么,对吧?”
晶晶瞪眼:“你确实没什么,我可有什么。”陈大同忍住不再说话,让她说他一通。他想,你说归说,做毕竟还是要做的。这么多步骤都过来了──初试、复试、形体训练、自选节目(她选的是舞蹈《孔雀舞》)、智力竞赛,还怕走这一步?
叫她去参加选美,其实是一个偶然的主意。
那天,是一个周末,陈大同打传呼约她,她回电话第一句就说:“有什么好玩的吗?”一下就把陈大同给难住了。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都不好玩,游泳、唱歌、跳舞、骑越野车到郊外、打保龄球……等等等等,似乎什么都玩遍了,玩腻了。现在,在陈大同看来,好玩的只剩下……只剩下和她两个关在一个房间里玩两人游戏了。可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