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越来越远,人群中出现欢呼的低喊……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头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个炸弹在身体里面炸响:他看到一架正在欧洲上空飞翔的飞机突然在空中爆炸,而杨妮就在这一架飞机里。他眼睁睁看着她化为乌有,她的美丽的魂魄冉冉升上天空。猛然,他的眼泪几乎突眶而出:他也许永远也见不着她了!
杨妮。
之后,他一直精神不振,沉浸在对无边的回忆中,想着逝去的那一切。他费尽心机也没有一点一滴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这个在中国红极一时的歌星,现在只是作为一个符号、一个文化符号才被人提起。
“叫你呢!”她喊出声来。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嗯!”她在那儿使劲地点头。
他立时喜笑颜开,马上一边踢着球,一边向她那儿跑过去。
“什么事?”他停在她的身边。
“嗯?”她依然弹着吉他,一边抬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你、你不是叫我吗?”
“我叫你?我叫你干吗?”她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大吃一惊,脸涨得通红。
“你够了吗?”
“大概够了。”杨妮说。
“你好像比我老练得多。”他说。
“当然。”
“什么当然?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也不曾有过。”
“我说过以前不曾有过吗?”
“你说第一次应该认真些,得到了北京以后。”
“嗯,我是说过。”
“可现在你……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不是你的第一次?”
“你感觉不出来吗?”
“我说你比我老练嘛。”
“而且我没有流血。这说明我的处女膜早就破了。”
“这倒说明不了什么,处女膜说明不了什么。”他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躺在她身边。
“哟,你倒还蛮懂女孩家的事的。”杨妮笑。“据我所知,男人们都很在乎这个处女膜的问题。不过你怎么知道处女膜说明不了什么?”
他把头枕在脑后说:“和女生谈到过这方面的事。”
“其实我确实和一个男生干过这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初中二年级。”
“天哪!”他跳起来,“才初中二年级?几岁?”
“还能几岁?十三岁嘛。”
“十三岁!十三岁就干这个,你看我现在才第一次,可已经二十岁了。”
“其实那次根本不能算干,只不过是好奇,玩玩而已。而且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行为,所以那是不算的。”
“可以不算呀。”
“对啊,不算干过。”
“所以你说同我才是第一次。”
“就是这么回事。”
“那也好。”
“这是我的一个开始。人生啊、命运啊、性啊,都是一个开始。”
“如果我们不来北京,如果我不想做什么歌手,如果我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女孩,那我就会同他结婚的。”
“那现在呢?”
“是呀现在呢?”
“现在,你们瞧,我们在北京,我是个歌手,特别的,我是个极端不安分守己的人。”
“你所说的不安分守己是什么意思?”
“心永远在远方。”
“……”两个女孩,郭倩和她的同学,一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
“就是永远想往远方。就是说,我是一个在路上的人,家在路上。或者说,永远不会有家。”
“就是永远飘泊?”
“就是流浪?”
“像三毛那样吗?”
“对。”
可三毛是结了婚的。他想对杨妮说。可她不在。她现在是不存在的。他翻身坐起,拉亮电灯。电灯光并不亮,尤其是在月光朗照的情况下。他走出去,去看月亮。其时已是深秋,外面风声很大,月光好象不胜其吹,在阵阵颤抖。
他在月光中,忽然感觉异样,恍惚中好象杨妮正站在他的面前,白色的嗽叭牛仔裤,粉红色的高腰毛衣,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睛清澈透亮,拎着她的棕色小旅行箱,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即却是毛骨耸然,急忙一个转身往回走,不意差点跟身后走来的两个小青年迎面撞上。同他们擦肩而过时,听到那个女孩儿说:“这就是北京呀?”那男孩回答说:“还有另外一个北京。首先我们得走好第一步。”他忍不住回头细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各拎着一只皮箱,显然是来看房子的,这么晚了,还没找到。他看着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好象是看多年前的6月22日的他们,当时的他,和杨妮。
眼前的“杨妮”消失在月光之中,而那个真正的杨妮,她会不会在他的世界中永远消失,就如同他在飞机上所预感的那样?
他倒身睡觉。第二天,罗京京打来电话。她说:
“10点钟去拜访王月明。”
“这位是画家,宋荣桓。这位就是王月明先生。”
“宋荣桓嘛,我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你的报导。”被称为京城第一“酷”的中国后现代代表作家王月明短发、高个,一张圆圆的脸朝气洋溢,看上去很年轻。
“哦那就好,省去介绍简历的麻烦。”他握着他的手说。
“王月明先生,是这样,宋荣桓是您的崇拜者,他知道我认识您就不肯放过来看看您的机会。”罗京京说。
“京京你别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的。”
“好,那就叫你王月明了。”罗京京笑。
“要喝什么京京你张罗。”
“好嘞。”
“听京京说你想了解杨妮的情况?”王月明作了个手势叫他坐下,说。
“真不好意思。不过要说明的是我这次来可不是特地为了这事。我来主要的还是因为早就想认识你。”
“在我面前就直率一点,年轻人,肯定是爱情高于一切。”
他笑笑,罗京京把咖啡端了上来。
“是这样,我一直想了解有关她的情况。这次我听京京说您在欧洲碰到过她,我就……其实我当时也是随便说说,可京京真当作一回事了。”
“你现在可真会说话了。”罗京京笑道。
“我见到她是在剑桥大学的一个酒吧里。她在那儿唱歌。我因为看到过国内报纸上她的照片,又看过有关她的歌的介绍,所以一听一看就认出来了。没想到她也认识我,于是就聊起来了。她说她现在以唱歌为生,她的歌大学生们喜欢,所以她就专往大学生的酒吧跑。我说你会用英文,这很好。她说哪儿呀,我的英语口语并不好,我只是请人把她的歌词翻译成英文,然后把英文歌词背熟而已。我说你这样,真能生活下去吗?她笑笑说怎么会不能,我歌唱得这么好,也长得漂亮,卖唱肯定行。后来……”
“……”他喝了口咖啡,看着他。罗京京也听得很专注。
“我们正聊着,来了一个小伙子,看上去是个大学生,走过来对杨妮说了句什么。杨妮点点头说了句英语。小伙子就向我一笑,退回去了。杨妮对我说那个小伙子是个英国王室成员,据说是个王子,他刚才是问杨妮什么时候再来一首,她说马上。我问她有什么计划吗?她说没什么计划,她就是想走遍全世界。我说我很赞赏你,只是你这么漂亮,一个人在路上可要小心,最好有个男伴。她说男伴要有早有了,有很多人知道了她的情况之后争着想与她同行,可她不愿意,她觉得与人同行就没劲了。我说你会回国吗?她说不知道。嗯,就这样。然后我们互相告别了。听京京说你们曾是恋人?”
“我们是一起来北京的。我们在大学时就是好朋友,然后一同回了南方一个小城。出来之后渐渐地两人就走上了不同的路。”
“杨妮这个人值得年轻的人们去崇拜,但若论爱情,恐怕谁都是可望不可及。”王月明说。
“可宋荣桓爱她爱得不行,就像罗密欧爱朱丽叶。”罗京京说。
“是吗?这很好。我尊重尊重爱情的人。”王月明把身体往前倾一倾。“这年头,人都没有什么信仰。我说过,在没有信仰的时代,爱情是唯一的信仰。我一向反感信念过于执著的人,但对爱情的信念则持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自己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罗京京对他说。
“可以这么说。”王月明笑,“在我反叛一切的时候,我唯一不反叛的就是我的妻子。”
“在你不想反叛什么的时候你就要跟妻子对着干。”罗京京说。
大家一齐笑。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开会、聚会,接待各种各样前来拜访的人,忙忙碌碌又是半个月。直到某天罗京京一连打了十个电话给他,他才想起又有太长的时间不理她了。
“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忙。”他忙解释。
“我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做房地产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房子。你可以自己买套房子了。”
“噢,这么大的事情你先替我作主了?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买房子。”
“迟早总要买的,明天,啊?”
“我真的没考虑过这个,你知道,也许,也许我会考虑去姜大胡子那个学校教书。”
“那个小镇?你疯了?马上见一面,我不管你有没有时间,说好了,半个小时以后,五点整,在国际艺苑碰面。”
他打了一辆的士去国际艺苑。正是下班高峰,一路很挤,不时堵车。他从车窗看初春的北京。天空很高、很蓝,白云朵朵飘浮。一幢幢大厦在阳光下发出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光。来往在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也都呈现出不同色彩的外观。百货大楼巨大的招幅上写着商品广告,时不时有举着一大棒鲜红冰糖葫芦的人在车窗外掠过,有人在街上大声训斥另外的人,偶尔可以看到挂在半空中的鲜艳汽球忽然“啪”的一声崩裂。他看了看表,时间尚早,就对司机说:
“随便开,兜它一圈北京!”
“好嘞!”司机一声应答,车一个拐弯,绕开人群拥挤的主街,上了胡同。然后随意穿插。“您想怎么逛?”
“随便,只要五点钟赶得到国际艺苑就行。”
“哟,还有一个钟头,行!”
经过了难以数清的胡同和四合院,高墙与大楼,在过崇文门大街的时候,他看到了同仁医院门口的人山人海。他知道这里是外地来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们的集中的地方,就叫司机放慢速度。他看到一双双稚嫩的眼睛,一只只握紧的拳头。他们和他有差不多的年纪,怀着对大都市的向往来到了这里。他们怀有的梦想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的愿望也许和他们的一样,也许不一样。也许他们想到的仅仅是赚了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或是供弟妹上学,或是给自己做嫁妆,或是在北京呆下来,永远地呆下来。北京三百多万的外来流动人口中,这样的打工仔打工妹占多少比例呢?数不数胜数的打工者中,有干体力活的,有干脑力活的,有少年青年,也有中年人。从建筑工地到国家机关办公室,他们无所不在。
再经过无数的高楼大厦、胡同四合院,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接近了国际艺苑,他一看还是有十分钟的时间,就叫司机穿中央美术学院而过。一群一群衣着有趣长发飘飘的美院男孩和美院女孩在车旁闪过,他仿佛看到了他自己,和杨妮一起,经过他的车外,让他看着。
是真的,驶出美术学院,驶在王府井的时候,他真的看到了他自己,和杨妮。两个外省的艺术青年坐在已经进站但还没停下来的列车上。然后,他看到他们一起在北京街头傻呆呆地等天亮起来,一起去租房子,一起住进北大的招待所。他看到他们睁着年轻稚嫩的眼睛,张望着北京,充满陌生感。坐出租车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他们连那就是天安门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故宫、也不知道中南海,也不知道钟鼓楼,也不知道京城大厦、昆仑饭店、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燕莎友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二元桥、三元桥、四元桥,也不知道澳大利亚小羊腰肉、美式炸鸡、泰国蛇肉、法国乳鸽、土耳其烧烤、意大利剪肉饼、朝鲜冻肉、日本生鱼片,也不知道可以在长富宫饭店打网球、在国际艺苑参加文艺沙龙、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在英东游泳馆游泳、在顺义赛马场马、在亮马河大厦看摇滚演出,也不知道这儿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道这儿有一千万人口,其中外来人口有三百六十万,也不知道这儿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动物园、两个什么都可以玩的游乐场、四个美奂美仑的风景区、五个象征高贵身份的高尔夫球场、八个梦幻工厂──电视台、三十个剧场、三十七个体育馆和体育场、四十二个艺术剧团、六十九家电影院、八十六个网球场、一百零八个公园、一百八十六座游泳池、一百九十家舞场、二百三十七家报社、二百九十九个字画销售店、四百八十家台球厅、五百五十家电子游艺厅、六百五十家歌厅、一千九百家杂志,也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终点还是起点还是中间的那个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既使知道也是朦朦胧胧的)、他们将会怎么样……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北京。
“这就是北京?”杨妮叫。
“当然!”他说。
这时他们是在车窗里向外眺望夜的北京。然后,列车进站。
Taxi在国际艺苑门口停下来。他走出车门,隐约看到罗京京已经在里面金碧辉煌的门厅里徘徊。他付好车钱,站在原地,隔着茶色玻璃墙看着她。一会儿,她也看到了他,便张开笑脸、挥动双臂走了出来。今天的她穿着一件红色双排扣紧身呢绒长大衣,长发束成一束挂在肩上,快步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袅娜多姿,美丽非凡。他目不转睛看着越走越近的她,脱口喊出:
“杨妮!”
“叫我啊什么事呀?”罗京京笑吟吟地走来。
“噢对不起。”
“我可以理解。”
“进去吧?”
他们走到里面,在厅内的酒吧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