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一件一件洗干净。庞兆旭是个好丈夫,肯为老婆做早餐再差也有个谱儿。可是,他也是个典型香港老公──做家务有头无尾。所有锅盖碗盘像绳结般大迭小、左搭右地缠在一起。一个早餐就可以堆出一个战场。把战场收拾好,已够黄敬依腰酸背痛了。黄敬依看看大钟指正的十二点,想起母亲以前骂她大懒猪,日上三竿才起床,早餐没有吃完又来午餐,以后怎嫁人?她不禁一笑,大懒猪也可以嫁人啦,而且,还会怀小猪子呢。正是笑得合不拢咀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声来,细听之下,似是开门声。黄敬依放下厨房布,抚着胸口慢慢走到厅上,不可能是她老公,他才刚挂线怎会又回家呢?撬锁声不断,黄敬依越想越怕,走到大门上,把猫眼的盖子掀起……
7
“吓!”门一开,先惊呼,再脸红。
“呀!”听着惊呼,门外的人也跟着惊呼,再脸黄。
“婆婆,你怎么……”黄敬依忘记了老公送了一套后备锁匙给他妈妈,以防她这傻猪把自己反锁在外,他自己又分身不暇,她要跑到街上喊救命。
“唉大白天就大呼小叫的,依依呀,你嫁了人的啦,别像个小孩那样好不好?”庞李少芳抚着胸口把门关好,说:“你们这个家呀,真奇怪呀,一边上下都是门铃,我提起手指,移了上又往下移,究竟按哪个才对呀?与其按错门铃让人骂,不如自己动手好了。”
庞黄伉俪所住的不是甚么豪宅,只是典型香港钻石型豆腐闰的大厦。大门相靠,单位相连,做业主的管了装门又要管消防条例,公众通道狭窄就不许用推拉式门闸,可横敞钢闸一敞又飞出十万八千里。为了方便找到门铃,就只好把它排在单位相连的寸方墙皮上。这个上铃下铃虽然混乱,可绝不难分,每个铃上都贴了单位号码,黄敬依的朋友从来没有按错门铃,分不清A座B座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婆婆,请用茶。”擦过满额汗,黄敬依从厨房捧出冻顶乌龙,庞兆旭把茶叶放在厨柜之巅,贴上大大“御用”两字,就是用来以防万一的。
“嗯。”呷过香茶,茶味清馥,庞李少芳满意一笑,眼角扫一扫衣衫不整的媳妇,不一会又皱起眉来:“孩子呀,怎可以光着脚丫子满屋跑呀,看你,都点钟啦?还穿着睡衣,哎呀你成何体统呀?”
天啊,好好的一个白天,怎么会晴天霹雳?黄敬依就是备了课,也难对付这神奇的婆婆,更何况这会来个突击测验?头马上昏昏嗡嗡,她想请病假。
“这愣愣站着干嘛了?小学生罚站吗?坐下吧,”庞李少芳说到一半,又呷一口茶,啧啧复啧啧地打量着杯子内浮起的一片茶叶,又说:“唉,幸好来这的人少,你说阿旭的姨姨叔叔们过来,看你这样子多丢脸呀?”说着,放下茶杯,看着黄敬依一脸无奈的样子,语气没有稍缓:“依依呀,我知道我说的你不爱听,可是礼数这问题,你也该懂嘛,唉,还说甚么研究生,现在的大学教育呀……”应该再说的,可这婆婆眼角再高,也知道进退,该闭咀时要闭咀,就是她所谓的情趣。
“对,对不起啊,婆婆,我马上换衣服。”黄敬依咽着冷汗,急急起身,可人没有站直,却天旋地转地掉回椅子上。
“唷唷唷,小心小心啦”这回做婆婆的可急了,忙过来扶着黄敬依,问:“怎么啦,头晕吗?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动作就不要那么粗鲁嘛。”
“婆婆……你……知道了?”迷蒙里一阵清醒,黄敬依甩甩头,话未问,脸全红。
“庞家继后有人呀,这事怎瞒得过我?”庞李少芳得意说着,一下又挑眉问:“怎么啦,我不可以知道的吗?”
“不不不。”黄敬依耍手又摇头。
“打电话到加拿大没有,亲家母知道你怀孕了吗?”庞李少芳起来收拾杯子,满不经心地问着。
“嗯,妈妈已经知道了。”
“瞧,亲家母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有了又有甚么奇怪?”一双灵眸望回头,脸上尽是必胜的神采。
天啊,这个也可以斗一斗么?黄敬依愣愣地站了起来,红脸又转黄。
“覆检了没有?医生怎么说?一切正常吧。”
“覆检?还没有耶,阿旭明天有假,我们打算到母婴健康院去……”
“甚么?”庞李少芳扯着嗓子喊,好像媳妇把孙儿带到阴间里去似地:“那些地方是你去的吗?我们庞家的孙儿去让天天新款的政府医生检查啊?你不知道多少新手学生一毕业就接生了吗?我的孙儿让那班笨蛋……罢罢罢,我收盘子,你换衣服,到我的妇科医生那里去。”
黄敬依是要换衣服的,可人未进房,婆婆却截足先登,房门一打开,又在嚷着:“哎,我早就猜到了,依依呀,虽说怀孕了不宜操劳,可我看你也不是第一次没收拾床铺吧。”庞李少芳失望的表情里隐藏一丝得意的笑纹,手往睡床指去:“一个女人能持家与否,就看这睡床。连睡床都乱七八糟的话,其它不就说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打见面之后,黄敬依说了多少句对不起,恐怕自己也忘了。她念得人也麻木了,只觉得咀皮移动,好像在念咒似地:“对不起婆婆,我马上收拾床铺。”刚要过去,又给婆婆拦着。
“唉看你毛毛躁躁的,还是我来吧。”
“不不不,这不好意思,我来我来,婆婆请在外头休息一下。”
“要休息的你是吧。”
“不不不,我可以我可以的。”
在媳妇千恭万敬下“请”到厅间上坐,庞李少芳心头一阵欢喜。这个媳妇还算不错,虽家教不足,可还算敬老,人虽迟钝,还算受教,假以时日,也可以追上自己一半。现在媳妇有了,自己很快就可以弄孙为乐,有人叫自己奶奶,感觉就是不同。想着想着,乐滋滋地笑满一脸。抬头看看大钟,那媳妇就整理床铺也居然搞了半个钟,不是笨得那么严重吧?静悄悄走到房里去,看看媳妇是不是在偷睡,房门打开,却看见黄敬依撑着床缘哈着身子按着小腹,原本的一块黄脸已经没有血色。
“敬……敬依,你怎么啦?”
“婆婆,我肚子,好像有点不舒服。”
“怎会这样啦?只收拾一下床铺,肚子就不舒服?”
“我……我也不知道,”黄敬依想站起来,可腹内一阵牵扯,终究站不稳,压着下腹的手失控地抖动,咀里的话就像声声哀鸣:“昨晚开始肚子就有点怪怪的,可一会儿就没事。刚才把被子扬一扬,扯一扯,肚子不知道为甚么,不停在痛。”黄敬依牙关打颤,看着自己肚子,冷汗浸满发鬓,一滴接一滴,落到发冰的手背上。
8
“喂,庞兆旭!”的士内一名老妇破口大骂,像黑帮寻仇般的语气,吓得司机看紧倒后镜,看准情况随机应变。
“你这好家伙,做了好事!”老妇越喊越厉害,实在有点不对劲。
“你知道你老婆才有了多少天?你居然敢做那样的事情?”咦,好像不是发疯,该在教训儿子吧,司机放慢速度,扯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甚么事情?你别装傻啦!你在台湾跟依依搞过甚么?”哦,原来是桃色纠纷。
“你这臭小子,大肚婆也搞!”
两度喷泉从的士飞逸而出,司机的是笑傻的口沫,黄敬依的是尴尬的白泡。
“婆,婆婆呀……”抖着濒死的手,黄敬依拉着庞李少芳衣袖说:“我没事了,你别骂吧……”
“骂,当然要骂啦!”不知道是义愤填膺还是吃不到的葡萄是辣的,庞李少芳抓着电话,口撑得比狮子还要大:“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搞到老婆小产……呸呸呸……吉利吉利百世没病,咳,你快回家,看看你老婆吧。”
纤巧的手提电话突然传出轰然大声,黄敬依隔着一个座位也听到老公电话的呼喊:“你说依依怎么啦?快,让我跟老婆讲两句!”这个家族的人,都有着杀天的嗓子。
“婆婆,让我跟阿旭讲两句吧。”黄敬依像病猫般哀瞪着眼,庞李少芳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把电话交给媳妇。
“阿旭呀,我没事,你不用担心。”黄敬依瞄瞄婆婆,那张凶相唬得她直想吐,她把身子挪开一点,轻轻抚着肚子,对老公说:“对对,看过医生啦,原来才怀了四十多天啊,嗯,我做了超声波,那家伙好小啊。”
“哎呀,还在谈情呀?你跟他说你刚才肚子痛啦!”庞李少芳一边偷听媳妇讲电话,一边蹭她手臂。
“肚子痛?哦,是有一点点,”黄敬依边缩着手边苦笑着说:“不过不碍事啦,医生说刚刚怀孕肚子有点痛也是正常的。”
“哎呀,你这样说他怎会回来看你呢?”庞李少芳一脸打抱不平地说。
“嗯,我现在很好。”
“还说好呀?”庞李少芳不断插咀,就像跟儿媳在开三人会议一样。
“哦,你待会要开紧急会议,今天晚上会很晚回家啊?”
“这怎么行?他不知道他老婆不舒服吗?来,把电话拿过来,我骂他个够本!”
“嗯嗯,好的,我现在就回家,我会好好休息。你不用打电话过来了,专心开会吧。”
“把电话给我,我非要他回家不可!”
“好的好的,好再见。”
挂线的时候,黄敬依才发觉自己贴紧门边,臂膀缩到耳根去,活像被虐的童养媳。她偷偷看,偷偷望,悄悄回头,慢递手,一枝电话从胁下伸了出去,想着会被粗暴地夺去的时候,电话却只在空气里摇摇。黄敬依像蓬中野兔般冒出头来,如临大地打量着车内的环境,她婆婆正撑起双眉眯着眼,一派和悦却冷风飕飕地瞅着她。
“婆……婆婆……”
“我叫你把电话给我。”
“对……对不起……”
“你不让我跟儿子说话。”
“对不起。”
“还自己挂了线。”
“很对不起。”
“这个家还没让你当,就已经跟我抢电话,将来由你来当家,我还有站的地方吗?”
“不……不不……”黄敬依没想到,不张牙舞爪的婆婆一样恐怖。摇着手正要投降的时候,忽听到司机抓着对讲器跟CALL台对话。
“喂,你在哪里?油站加油?看你闷得,我这程好玩呀,六国大封相世纪婆媳大混战加我家有个野蛮婆婆啦,甚么,请她吃京都念慈庵川贝润喉糖?呵呵呵~~”
好了,幸好有个三八司机,庞李少芳的一双贞子眼终于转了九十度,往她身前的标的物进攻。
平坦的路上,红通通的的士猛地抖了几下,全速驶了一段路,一下又变作哀家犬般往前爬行。
深夜三点,连插销匙到门内也会有回音。夜等于静,静等于累。可现在,庞兆旭眼前,只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幽微弱灯光迎接主人回归,庞兆旭拖着沉沉的双腿移进屋内,大门关上,随首一扬,却看到蜷在沙发上睡得香香的老婆。
“怎么睡在这儿呀?”庞兆旭放下公文包,领带也没有松开,马上几步移到老婆身边:“依依?”轻轻抚拍老婆肩膀,她柔柔的鼻息轻轻拂动他手背,明明是心痛,心里却又一阵骚痒,手掌轻悄悄地插进她歪在肩上的脸颊,托着腮帮把她挪到自己怀内去。抱着老婆,摸摸她眼角,又挑挑她鼻尖,她眉头本来就皱着,这下皱得更深了。他笑笑给她揉揉眉心,像把自己的疲累也一并揉散,问:“睡在这儿不舒服吧,来,我们到房里去。”拉过她的手,看到她平坦的腹部,一个他从来不没打过主意的地方,如今却叫他有着亲切的感觉:“小朋友,”伸手过去细细抚着:“有没有给你妈妈麻烦啦?”
“嗯?”庞兆旭怀中轻抖,黄敬依柔弱地从鼻子哼了一声,朦胧的眼睛徐徐睁开。
“弄醒你啦?”看着老婆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哭醒的婴孩,庞兆旭父爱提早泛滥,轻轻拍着宝宝般的老婆:“没事没事,睡吧睡吧。”
黄敬依闻着熟悉的气味,舒服温暖的感觉跟先前的冰冷刺鼻截然不同,满身安全的抚慰,要她放心重进梦乡。脑袋刚乖乖沉下,眼皮却挣扎地张开:“汤,汤!”手虚浮地不知指往甚么方向,犹如贪吃小孩梦中伸手要糖一般。孩子没有出生,她却满身孩子气。
“汤?”庞兆旭搂着老婆,脑袋往桌上瞧去,大盘小盘盖得牢牢,这老婆,明明累得有个谱儿,还给他做了一桌汤菜。
“凉了。”黄敬依偎在老公胸前,梦呓般说着。
“好好,我翻热再吃,全把它完成好不好?”一个“好”字正把咀里的O字张大,庞兆旭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想以前,跟Kenneth拼了个通宵,回到家里连床也认不得,歪地就睡,哪管桌上摆着甚么?醒来的时候胃里尽是泛酸,更没有胃口。看着母亲把一盘又一盘的冷菜倒掉,心里倒觉得轻松。现在看见老婆累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忽地想着,将来自己等着迟迟未归的孩子,会是甚么感受?庞兆旭不禁摇头笑笑,怀孕是病毒,平常不曾想过的事情都在他脑里打转了。拍拍老婆,慢慢把她抱起,她在他怀内微微咳着,他亲亲她脸颊,在耳边问着:“冷吗?”
“不。”
“回房好好睡。”
“嗯。”黄敬依像是答得头头是道,可没一会儿,脑袋又仰起来,吓得庞兆旭前进的步子几乎倒退,她却傻傻地问:“阿旭?你回来啦?”
“嚄,不回来怎跟你说话呀?”庞兆旭吃吃笑着,这老婆神游太虚了。
“说话?”
“你刚才才叫我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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