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嚄,不回来怎跟你说话呀?”庞兆旭吃吃笑着,这老婆神游太虚了。
“说话?”
“你刚才才叫我喝汤。”
“有吗?”黄敬依揉揉太阳穴:“嗯,我刚才梦见你回家了。”
“哈哈,你的梦会不会太单调了?”咀边调笑着,可当庞兆旭知道老婆梦游也在想着自己,心里莫明地起着自豪的甜味。
“怎么总爱笑我嘛?”黄敬依咀下扁着,这下她全醒了,不再让老公簸来簸去:“手不累吗?放我下来啦,我去翻热餸菜。”
“呵呵呵,”庞兆旭干笑两声,一下又严肃地说:“不放。”说着,踢开房门,把老婆放在床上,边给她盖上被子,边说:“我还没有说你啦,早上才说不舒服,现在又这样在厅里歪着,你不知道自己要好好休息吗?”
“我跟你说过没事了嘛,”黄敬依像被骂的小学生一样,双手往肚子摸去:“婆婆说我不懂得跟你撒娇,可我也不懂撒谎呀。”
“妈妈呀?哈,”庞兆旭脱去西装,打开衣柜笑着说:“她最爱这一招,明明头痛就说得自己像中风一样,非得要你放下所有工作回去看她。”说着,感觉好像不对,回头对老婆说:“我可不是因为这样不回来,今天公司真的有紧急会议。”
“我知道。”黄敬依掀开被子下床,看着熬得眼下两个大黑包的老公,提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来,说:“你连这个也忘了摘下,就知道你有够忙的了。”其实黄敬依想说,她老公这个样子,很有专业气格,他架着眼镜披上西装抓起金笔在合约上挥毫的样子,一定又成熟又有魅力。
“啊,眼镜也没脱下吗?”庞兆旭抓着那黑框眼镜,摇头说:“老板最喜欢我戴眼镜,说可以挡桃花。”
“挡桃花?”
“对啊,他常常说,李嘉诚三父子都戴眼镜,就是免得公司的狂蜂浪蝶看到他们俊美的本尊,让他们应接不暇嘛。”
“俊美本尊,”黄敬依嘀咕着:“李嘉诚,李泽楷……”
夫妻对望,不够三秒,细小的睡房满撑着笑声。庞兆旭笑得前仰后倒,沉重的脑袋却偏要跟他作对,他抬腕不断拍打额面,没一会,脑壳两边慢慢传来一下一下的阴揉,阵阵苏软直透心胸,要他腿下没劲,几乎倒到床上去。
“拼到这么晚,好累了吧。”黄敬依给老公按了后颈,再按两臂,她觉得自己身体真的差了,指头使劲一点,胸口居然一阵阵发闷。不过看着老公舒服的表情,一切的难受又烟消云散。
“嗯,刚搞定长实末期息的分派,临时调去跟穆迪投资和摩根士丹利交涉和黄国际评级的问题,人民银行又突然宣布人民币升值,要跟美元脱钩,改随一篮子国际货币机制,我们要马上对国内几家公司重新评估。然后嘛,西九龙文娱发展有点问题,黄竹坑工业区的重建图则还未得到政府批准……呼,好像走上一条奔不完的跑道。”
“放轻松点吧,生活本来就把人压得透不过气。”黄敬依又显现语无伦次的本色,可这不知不觉却成为两夫妻的沟通方式。她的话,他明白,也只有他明白。庞兆旭拍拍肩膀上老婆的手,她手上的凉意冻结他白天的烦忧,把她双手放到自己掌心里,一下一下搓着,直到大家手上微微润湿,她的润手霜跟他汗气交织一起,汇成一种独特的香气,一种只属于他们两夫妻的香气。庞兆旭抚着老婆双手,虚渺的气味给他实在的感觉,他还记得第一次托起那纤小细长的手指,给她戴上锁定下半生的标志,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甚么叫永远:“依依,如果这条漫漫长路只容我许一个愿望的话,我只想给你温暖。”
星夜如尘,流星只在浪漫的童话国度闪划,对一个颠倒日夜的城市来说,满天烟霞,就算有星,都闪不出半点光芒。要寻找天国的阶梯,只有提着斧头,破云裂雾,挨饥抵冷,才有点点机会。温暖,从来不是垂手可得;幸福,总在力竭筋疲之后,才让人沾边。
黄敬依依婆婆的吩咐,在家中休息了两星期,吃尽山珍,喝尽补汤,这些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实在过不惯。怀孕差不多两个月,那小家伙已经有2。5厘米,十只手指清清楚楚,指间薄蹼相连,胸口一个小心脏,卜通卜通跳得精彩。庞兆旭陪老婆一起看超声波,老婆可爱地指着画面,他却感动得泫然欲泣。每次都要老婆反过来哄着他,请他吃雪糕,只有他吃的份儿,她却只得望梅止渴。这样的日子实在过得辛苦,几经哀求下,她才获老公批准,销假回校。
两个星期没有回校,幸好学校正放暑假,不用上课招生期也没到,就一两个研讨会,要把工作补回来也算轻松。不过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宜搬搬抬抬,以前跑到石塘咀买招待嘉宾的糕点,冲去摆花街买装饰会议桌的鲜花,她通通不能做了。垂首看着那2。5厘米的家伙,黄敬依一阵丧气,要讲出来了吧,可是现在才说,解释得再好人家都当自己奉子成婚……唉,恨不坦然未嫁时?只是当时已惘然。
刚在兴汉道转上主楼的时候,一批提着扬声器的学生往黄敬依操过去,黄敬依抚胸纳罕:在香港大学多年,也没见过甚么示威游行,这帮人是哪来的?
“反对医学院改名!!!”
“反对李嘉诚以钱买虚名!!”
哦,原来是为李嘉诚捐款十亿建议把香港大学医学院更名为李嘉诚医学院的事情。怎说这帮学生呢?民族观念强?家国情怀深?要了人家钱,不给人家脸,还凶成这个样子,要她签名?要她支持?当然不会,帮理又好帮亲也好(她老公还喊李嘉诚老板嘛),她最好视而不见。
“这位同学!”真是隐士难当,黄敬依正想绕道走去的时候,却被示威者抓住:“请签个名吧,香港大学生死存亡也靠它啦,我们一起打倒李嘉诚!”
甚么打倒?革命时代吗?黄敬依想挣脱那个人,他却抓得死死的,非要她签名不可。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签个名而已,花你多少时间!”
跟本就是监人乃后,用民主的方式进行不人道的逼迫。
“你们示威有理由,可要人家支持也该讲道理吧。见人就抓还迫他们签名,这跟土匪有甚么分别?”黄敬依一向弱质纤纤,可她火起来的那股气势,还是不可小觑的。
“甚么不讲道理?”示威者也火了,义字当头居然遭人反对,他一下怒得不断推打黄敬依肩头:“谁是土匪了?你说,你说!”
“怎么啦,要打女人啦?是不是不跟你签名就要打人?”黄敬依捋起衣袖准备迎战,可正要开启骂战的时候,下腹却传来一阵抽痛,她马上脸色一变往后一缩,对方居然真的一掌挥过去,肚子一下下痛着,她走不及亦避不了,双手只死死地护着腹部,等待迎头痛击。
“兄弟,记者就在对面马路,你这下打去的话,明天报纸头条有够好看的了。”
黄敬依双眼闭得紧紧,可头上只扫了两阵清风,身上却没有甚么疼痛,正奇怪发生甚么事的时候,却听得阿达的声音。
黄敬依抬头,看着阿达架着那野蛮同学的手,烈日下的他细汗轻闪,那宽松的棉上衣,在风中一拍一合,撑起筋肉的手强而有力地挡着汹汹来势,微敛的英眉摆明不容侵犯的气格。由入学的一刻,黄敬依就幻想小孤女有英雄救美的一天,英雄救了小孤女,给她擦去身上的伤,然后抱她进入幸福的国度……幻想终归幻想, 到现实真的上演了这场英雄救美,她心里却只感到难堪,让徐迎美那帮人看见,又不知道有甚么话说了。
“依依,来,喝杯水,压压惊。”阿达扶黄敬依到导修室去,看着她煞白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只道她受惊过度,倒了暖水让她好好休息:“好点了没有?你胆子小了,以前也不会这样。你……真的病了吗?”
黄敬依跟中文系请了两周病假,阿达由台湾回来后,就没有见过她。
“啊,躺了几天,好多了。”黄敬依轻轻抚着肚子,已经没痛了。看着阿达奇怪的神情,她笑得勉强,暖水喝在胃里去也像冰水似地。
“病得很严重吗?看你多憔悴。”阿达起初只看着桌面,慢慢就往黄敬依的手指看去,再瞧她手中的杯,顺着杯中朦朦胧胧的映像抬眼,直抵那轮廓分明的脸。黄敬依一点也没憔悴,吃了多天补品,精神比甚么时候都好。可在阿达眼内,她永远叫他心痛。他看着她游移的视线,那弹琴般跃动的指头,她的瞳孔,再没有当天的依赖和迷恋,那对叫他自豪的杏眼,现在只有不耐烦。
“依依……”阿达迷迷茫茫向黄敬依伸手,她发梢尽处,仍存昨天的温柔。
“阿达!”黄敬依闪身侧脑,焦躁一嚷:“我要找教授,还是先走了。”粗粗劣劣抓起包包,笔记本也忘了拿,转身就往房门冲去,可门刚打开,一阵急风在耳边刮过,“砰”地一声关紧,黄敬依退后一步,阿达炽热的胸口分分寸寸向自己进迫,她陡然一震,反过身子,他下巴的汗水正滴在她鼻尖上,如火如焰烙着她每个无措的毛孔,不祥的预感在她身边燃烧,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阿达,你……”
“的!”幼弱的声音响起,门锁被阿达按紧。狭小的导师室,困着没有结局的明天。
9
“轰隆”一声,导师室内的老爷空调说当就当。本来闹着“逢逢逢逢”冷气声的房间,一下安静下来。偌大的导师室内,只盘缠着两道促狭的气流。
狂莽放肆的鼻息不断向黄敬依奔扑,如蟒蛇般在她项间纠缠。阿达的一呼一吸,就像魔蛇毒口一开一合,彷佛使劲一呼,就会张起血盘大口,把无力的孤魄吞噬。
黄敬依从来没有见过阿达如此疯狂的神情,眼下无力抵抗,只把双手悄悄垂下,尽力保护肚腹,她能做的,只有母鸡母猫一般,收起抖战的双唇,撑着忿怒的凶眼,用尽她的声线,吼退敌人。
“你想怎样就干脆说出来吧!如果你以为困我在这里我会就犯的话,你就把我想得太幼稚了~~”香港大学的房门全用雕花实心柚木,隔音能力有一定水准。黄敬依上课的时候只要把门一关,导修房马上安静得只剩嗡嗡声。曾几何时,瞥见阿达和徐迎美手牵手走进导师室,她迷迷糊糊地跟了过去,严严紧闭的高门隔绝千万个可能,她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只有眼前一扇白门晃动回旋,心里如堕浮沙般欲起将沉,眼帘无助下垂之际,却听得房间内传出徐迎美曼浪的笑声……
原来女人记恨也有好处的,她记得徐迎美的笑声,就一定明白,能隔杂音的门,不能隔绝蓄意叫嚷的声音。现在她别无他法,只能贴着门边,有多大声喊多大声,希望路过的人,哪怕是那帮三八,可以给她解围。
“你想丑事传千里的尽管大喊。”阿达把声音压得很低,犹如闇夜的行劫者,一双凶眼点燃着漆黑中的狰狞。
“丑事?”腹间一阵抖动,黄敬依按着下腹,她感受到胎儿给她的力量和勇气,自信的笑容不觉凝注脸上,她淡定问着:“我有甚么丑事劳驾你如此教训?”
“难道你真的要我大开房门对你当头捧喝吗?”阿达眼里掠过一丝失望的苦涩,他不相信一向羞怯胆小的黄敬依竟然不知廉耻到这个地步:“你在台湾做过甚么,你自己知道!”阿达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他脸上青筋早已藏不住,两只拳头攥得紧紧,鼓得筋肉之间咯咯作响,他说:“你不是小孩子,那帮有钱人怎样玩女人你不会不知道。他今天可以跟你山盟海誓,明天又搂着几个女人上床……”说到“上床”两个字,阿达居然说不下去,只软软地退后两步,一脸沮丧的样子,好像被强暴的是他似地。
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是闲人撞破合法夫妻半夜情。黄敬依好气又好笑,本来就要跟他说个明白。可现在这情况,阿达简直把她当作贪慕虚荣的援助交际似地。她反而觉得,他没有资格知道她那么多的事情。
“你觉得他像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吗?”
“这样的人……依依,你不是幼稚得连这个也要问吧?”
“也许,每一个人对负责任三个字都有不同看法吧。”
“依依,为甚么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是执迷不悟?那人是不是让你吃了甚么迷药,弄得你……”
“阿达,请你说话尊重一点!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不尊重的行为,他对我,比任何人也要老实。”黄敬依下腹又是一阵暗动,彷佛在和应着“对呀对呀”,她朝着窗户慢慢走过去,娇小的脸庞在阳光下明亮而温暖:“以前的我,发过不少豆芽梦。我以为付上一片真心,默默忍耐,就一定等到我期待的爱。但其实,这样并不是爱。”黄敬依垂手抚抚小腹,幸福的神彩升至脸上,不止咀角眼眶,就是眉梢,也飞扬着不可取代的喜悦和坚定,她说:“爱,是需要尊重的。他教懂我如何尊重爱,他教懂我如何去爱。”
窗外一株白兰树随风轻摆,三数残花落在空中,熟透的白瓣绣上一层棕紫,却未减清缈的花香。幽远香气随风翻荡,抚揽花径,轻拂小楼。黄敬依往窗抬头,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彷佛送着清香。
“我以为,你是利用他来报服我。”阿达瞧着黄敬依,久久不能说话。她的话,她的笑,她的静,她的动,都给人无容置喙的力量。仰天叹了一口气,他心里蒙上一层灰:“我以为,我还可以保护你。”
“阿达,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你已经选了你的路,就不要干涉人家的路。”
黄敬依轻柔的声线带着几分责备,彷佛说着:不要对我死缠烂打!阿达早就知道失去爱她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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