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以退为进,女人收泪将出的一刻,往往就是杀伤力最强的时候。不停反着泪嗝的她偷瞄庞兆旭,他没有打断她的话,心里暗笑男人都是没用的东西,咀里又伤感地抖着:“你也许不会明白,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只有我才最清楚,因我……我也曾经……”说着,眼泪又如珠串落下,双手痴痴地来回抚摸肚子,阵阵哭声越来越凄凉。
庞兆旭盯着地面的眼珠,慢慢转到徐迎美身上去。她没有看庞兆旭,却知道他在留意她。
“很痛,真的很痛……没有人可以想帮助我,那感受真的……”凄茫的泪声如白练往庞兆旭身上缠去,她若即若离地往他欺近。可身子刚“虚弱地”靠往庞兆旭的时候,却听到森冷得如阴间传来的警告。
“你的戏好假!”
徐迎美失神地往庞兆旭抬首,庞兆旭一张冰脸依旧毫无表情,只从鼻管喷出鄙视的气息。他往后一退,她失去依持,张手想抓着他,他却往后狠狠一掼,她跌倒了,却不爬起来,就这样狼狈伏在地上,极像受尽欺凌的苦命女。
“搞甚么嘛?”长廊外赶得气急败坏的庞李少芳看见这样的场面,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回头,把长廊的大门关紧,顺道整理整理衣襟,摆着上等人的姿势往儿子走过去:“阿旭,这是甚么玩意,你可以说了吧。”
“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依依讨厌我,她在学校针对我我也不可以忍,可以你现在……”徐迎美一哭二闹三告状果然功架十足,庞兆旭也让她突如其来的反噬怔了一怔,正要回话的时候,徐迎美又说:“我不知道依依跟你说了甚么,可我是冤枉的。你就是继续打我,我也是冤枉的……”
“你,徐迎美!”庞兆旭心情已经遭透了,还来这样一个泼妇耍赖,一阵暴怒穿胸裂肺,他拳头攥得格格响,几乎想一拳挥死她。
“臭小子你做了好事!”庞李少芳闪了过去把庞兆旭拳头拨开,对着儿子骂;“你老婆在里面急救,你就在外面搞女人?”
“妈,我……”
“闭咀!”庞李少芳厉了儿子一眼,回头向刚刚爬起来的徐迎美说:“不管你是谁,我呢,可不容许除了我和媳妇以外的女人出现我儿子十尺范围之内!”
“伯母,我……”
“我跟你没亲,别喊得那么肉麻。你如果不是聋的话,刚才的话应该听得很清楚,你要是不知羞耻的话,赖在这里也无妨,我当白天活见鬼好了。”
“伯……庞太太,你说话可不可以尊重一点?”平白无故遇到了对手,徐迎美气得眉毛也竖起了。
“我们对你尊重已经很够了,徐小姐。”庞兆旭走到徐迎美跟前,一张冷脸已烧起通红的血丝,可他越生气,咀里就笑得越大方:“你今天在礼堂的所作所为,已经全被摄下,你想要甚么后果,我乐意奉陪。”
“哼,是吗?堂堂大地产商就是这样对付普罗百姓吗?”徐迎美不怕死地反咀相讥,她今天所受的侮辱早已超越一生不幸事件的总和,再败给庞兆旭的话,她就不姓徐。
“依依是我老婆,你没权也没有资格跟她斗,”庞兆旭双眉一横,对她咄咄迫视,沉浑的声线夹着噬人心魄的力量,一字一顿说着:“我跟你讲,我从来就不是君子,再搞我老婆的话,我不敢保证你在政务总署的爸爸和医管局的妈妈会出甚么事,还有,你在英国拿公务员助学金进修的弟弟……”
“你……你想对我家人怎样?”
“你好自为之!”庞兆旭阴凌凌地对她一瞅,扭身就走,就像吐了一口臭痰一样。
一阵惊恐在徐迎美眼内漫荡开来,她没想过庞兆旭竟把她家人也起了底。她跟黄敬依的这场游戏,竟押上全家的前途!抖颤的手升到咀边,她想哭,却好像用尽限额似地,一滴眼泪也挤不出。庞兆旭是甚么人,她究竟得罪了甚么人?
深夜的天空,繁星亮于水云间,恍若含泪姑娘凝镜于天国。
躺在床上的人,眼角逸出星光,一点冰珠摇摇欲坠,在脸上划过一勾清凉。温热的手腕轻棒如月苍白的脸庞,抹过湿透额面的发丝,揉散拢聚不解的眉心,抚平抖颤无语的咀唇。
“依依,还在痛吗?”看着黄敬依脸上一下一下抽搐着,庞兆旭心里像吊钟般一下一下沉沉敲着。她虚弱的呜咽,像挟千钧力度穿透他的胸口。执起她的手牢牢握住,方发觉自己也抖得不受控制。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平静一点,哪怕只有一刻的安宁,只要有办法,他也愿意以用整副生命去换取。
黄敬依一直昏迷着,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只要眼皮掀开,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她拼尽全力张开眼睛,可是每次看到的,都是一片漆黑。耳畔隐隐荡着海浪的声音,流沙在身边轻抚细擦,一种熟悉的温柔,彷佛至亲遥远呼唤。她张开十指,盈盈细握,失而复得的感觉,撩动心中的牵痛。她想握得紧些,无奈大浪一波急似一波,细沙在她指间流走,尽管指头使劲攥紧,却不敌流逝之势,看着一粒一粒沙子流失于掌间,她欲救无援,冲着窒息的嗓子高嚷“不要~~”。呼唤唤不到上天怜悯,大浪一翻,她痛得无以复加,无能无力之间,一切都离她而去。
“依依,依依。” 耳畔不断传来呼唤,时而清晰时而遥远,她不知道自己睡在床上还是漂在浊流里,咀边只虚无地哼了一声:“痛……”眼睛分不清是张是闭,四周绕着一环又一环的白雾,雾里,她丈夫凑近跟前,她想求救,眼皮却剎地掉下,她挣扎着撑起身子,方发觉身体疲倦到极点,竟是一分力也使不出。
“依依,别动,好好躺着。”庞兆旭看着老婆迷迷糊糊的样子,心痛地把她抓紧,他想按着她肩膀,却又不敢太使劲。轻轻扫着她胸口,他胸口却痛得热烧:“是不是很难受?我叫医生……”
“医……生……”黄敬依没意识地跟着庞兆旭说话,过了一会,脑袋稍为清晰,才看清楚坐在床边,把她手捧得紧紧的丈夫:“旭……我怎么……”
“依依,你醒了吗?”庞兆旭亲了老婆一下,此刻的他,比黄敬依更脆弱。
“我……”虚弱的气息断若游丝,忽地几阵急喘,黄敬依摔开庞兆旭的手,往下腹按去:“宝宝,宝宝怎样啦?”
“依依,依依不要紧张,他还在,还在。”庞兆旭慌忙地执着黄敬依的手,自己的手却抖颤地往她腹上擦去:“医生说你腹部受过震荡,胎儿有危险。可只要这几天不流血的话,胎儿很有机会保得住。”
“很有机会?是甚么意思?我宝宝会走……”
“不要乱说话,不要激动,你的情绪会影响他的。”庞兆旭感到黄敬依腹上微弱的抖动,心里更是焦痛难奈,轻轻在她腹间细抚着,这一个月忙得家也没回几趟,没发觉老婆的肚子已经长起个小拱。以前他总嫌老婆太瘦,肚子老往下瘪,全无身裁可言,现在他应该满足吧。一阵酸热涌上喉头,他嗓子有点哑:“对不起,我只忙着工作,他长大了,我也没留意。”
“是我不好,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他,可我却差点把他害死。”
“依依不关你事,害你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是说……徐迎美?”
“嗯。她是故意把空瓶子踢到你脚下的,要控告她蓄意伤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唉,”黄敬依摸摸肚子,闭着眼睛着:“算了吧。”
“算?把你搞成这样也算?”
“我恨不得她永远消失,可我现在只想宝宝没有事。”黄敬依已不懂解释了,她紧紧搂着肚子,满脸烦忧把五官扯得比败兵之将更难看。
一切也不要,只想把握一点脆弱的生命,庞兆旭何尝不这样想?他看到老婆躺在床上难受的样子,心里就如利刃来回撩刮。他老婆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他竟然保护不到她,连最明显的危机也疏忽了,商场上所往无敌,家事却大意得一败涂地,他真的想一头擂往大墙,痛快淋漓地撞个头破血流。阵阵冷风吹动病床旁边苍白的布帘,犹如日下水波来回幡动,黄敬依跟他说了梦里流沙的故事,他抚拍老婆手背,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擦过她冒不尽的冷汗,说:“由现在开始,我会一直陪着你,所有的担心和彷徨,我都给你背上,你放心好好休息吧。”黄敬依终于闭上眼睛,安稳地睡去。庞兆旭看看随着老婆呼吸一起一伏的小肚腩,不由得伸手再去抚着:“你要跟妈妈一起努力啊,你是爸爸妈妈的护身符,没有你,爸爸妈妈就算活下去,这辈子再也没有高兴的理由。”
11
完
第二天的头条,不是车祸就是参加甚么自我升值培训学员致死。与长实有关的,除了地产消息外,就只有3G业务的报道。各报章没有登上庞兆旭的事情,理由很简单,长实那边只给报馆一通消息:到婚姻注册处查查庞兆旭的婚姻状况。记者一查之下,才知道这行内所谓的钻石黄老五结婚已半年有多,他低调处理感情问题,不代表可以让人乱来。那个偷拍的记者,没有给正式起诉,报馆老总郑重向庞兆旭发了道歉信,把那记者辞退,事情也算和平解决。真正有影响的,是徐迎美的爸爸,他一天之内连降三级,再降一级的话,他就要告老还乡了。
“你真的这样做啊?”
医院的头等私家病房已变成庞兆旭的私人工作间,两个文件柜,三本笔记型计算机,一本二十四小时观察美国股市,一本专作视像会议,一本处理行政数据。庞兆旭说过一直陪着老婆,说得出,就做得到。可这就难为了躺在床上的黄敬依,看着百忙无暇的老公在床前转来转去,听着比尿尿更频密的电话,她本来好好的脑袋,让他搞得又胀又闷。尤其当她听到庞兆旭找徐迎美父亲开刀的时候,胸口就如铅铁重压,更加难受。
“这算是对她最轻微的惩罚了。”庞兆旭架着眼镜盯紧计算机,听得老婆轻叹一声,眼珠未往床上转去,双腿已不受控地走到老婆身边:“这样卧着不舒服吧。”看着老婆按着肚子揉着腰,庞兆旭抽起床尾的调控杆,把升高了的床头降低一点:“这高度可以吗?”
“很好。”黄敬依微微笑着,昨晚以后,肚子没有痛了,可又换成酸闷,不止腹部,连腰也阵阵酸软。医生说这不是好现象,却总比流血好。医生每两小时就来检查一次,庞兆旭每次都放下工作,如临大敌地听医生解释胎儿的进展。医生说压力太大对胎儿不好,可对着这样的老公没有压力才怪。不想自己有压力,先要令老公放松。
“真的很好?我看你比早上还辛苦耶。”庞兆旭看着老婆欲皱不皱的眉毛,腹内跟她一样闷起来。
“比昨天好。”黄敬依撑着酸得想吐的腰部,倔强一笑,以往的她,没打死蟑螂晚上睡觉也怕牠爬到床上报复,这两天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女人应有的怀疑和恐惧通通让她打走,她就像上了成熟促成班似地,少了我见犹怜,多了叫人敬佩。
“我多怕他又顽皮地折磨妈妈,”庞兆旭摘下眼镜,靠在床缘,轻轻抚摸黄敬依小腹,说着:“我不是小器要报复她,我也相信因果业报。徐迎美的这个人,不厉害也不聪明,她一直以胜利姿态过活,不过是她走运,人人都对她忍让,迁就多了就变成理所当然。今次不给她实在一点的教训,她是不会知道错的。依依,我知道这样做,你一定骂我很没品,可是看在宝宝的份上,你一定不可以动气。”
“你做事的手法我不赞成,不过又我觉得……”
“觉得甚么?”
“你……”
“我怎样?”
“很MAN。”
黄敬依含羞答答垂下头来,庞兆旭一副等待受罚的脸意外地出彩,愣了半天才扯着咀角傻哈哈地笑着。这个可怜可笑又可爱的老婆奴,注定一生都要让老婆出其不意又不合逻辑的说话吃死。
徐迎美的确受到教训了。两个月后,黄敬依出院,挺着圆圆隆起的肚子重返校园的时候,第一个就碰到徐迎美。以往的徐迎美,不趁机揶揄也要耍阴玩绊,可当她见到黄敬依的一刻,只点头微笑,就往相反方向走去了。黄敬依看着徐迎美的改变,没有太大的反应,心里只有满满的感触,因为这天是她在香港大学工作的最后一天了。
腹中的胎儿几经辛苦才保得住,庞家上下都希望黄敬依辞掉工作,好好安胎。黄敬依不是工作狂,家的人说话也不无道理,为了天天爱打泰拳的宝宝,再牺牲也是值得的。
庞兆旭撑着伞扶着老婆来到中文系,给她抱过一份又一份的论文,陪她向教授逐一道别。走在绿茵翠蔓的园林小径,回望那淡白高楼,圆拱通道上的阳光幽幽照射着绿色蜂巢砖地,砖地通往的另一端,她老师的办公室,堆着一幢又一幢的书本。黄敬依手中,正抓着老师给她的,博士学位入学通知书。
“怎么啦,不舍得啦?”庞兆旭轻拍老婆肩膀问。
“我的学位,研究生资格,甚至第一份正式的工作,都在这里。”黄敬依往大学主楼抬首,阳光刺进她眼帘,她不痛也不眯,在这里长大的人,没有不喜欢这里的阳光:“不过,人始终要长大吧,总不可以腻着一个地方过一辈子。”
“对,你已嫁了给我,就该在我所照顾的环境下生活了。”
“吼,好大的口气,告诉你啊,我还不算真正离开这里,现在我是博士生了,还得常常回校见老师,找数据。”
“老师不是说过再过半年才起笔嘛,你急甚么?”
“起笔之前也得订题目、拟大纲呀,功夫还多着呢,呃噢……”黄敬依突然双目一眯,抱着肚子不动。
“怎么啦,你‘武馆’又开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