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人们谴责“第三者”,因为自己不是“第三者”,人们憎恶“同性恋”,因为自己不是“同性恋”;人们压迫“少数”,因为自己是“大多数”。
压迫者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甚至不是具体的一群人,而是抽象的概念,比如说,阶级、国家、舆论、合法、合理、正常。
没有具体的人或者具体的一群人能够担当这样的概念,人用自己制定的东西约束自己,以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
这些概念渗入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最终成为生存的需要。
结果,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符合某个抽象的概念,而不是考虑实际的,具体的人。
甚至于幸福也变成概念,而与心灵无关。
概念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必须怎么做。
被自己编织的茧所困的蚕,是为了变成美丽的蝴蝶;被自己制定的概念僵化的人,是为了什么?
尤其可怕的是所谓的“共同的价值观”、“大多数人的审美观”,这是人吃人而不自知的最好证明。
无数悲剧的缔造者,挥舞着维护“共同的价值观”、“大多数人的审美观”的大旗,沾沾自喜。
“大多数”其实不过是党同伐异的借口,是强权的代名词,它任何时候都是对的、正义的、合情合理的。
强者之所以是强者,就是因为符合“大多数”,权势之所以压人,也是因为符合“大多数”,因为他们拥有维护“大多数人的共同利益”的能力。
要逆“大多数”而行,实在太难太难,所以世间挚情挚爱的人,坦率性情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只有在悲剧故事中我们才能看到。
即使是凌云这样的的确确的少数,一旦脱离了某个概念,立刻就成为被压迫者。
正直的人,善良的人,爱他的人,为了他好的人,必须挽救他,将他拉回“大多数”的行列,压迫者的行列。
然而,凌卓天知道自己错了。
凌云不是受了重伤,而是受了致命伤。
时间不会愈合伤口,只会让血慢慢的流尽,直到死亡。
伤口可以愈合,缺口怎能愈合?
思念已经穿透心肺,无法挽救。
小彦
我很想你
“小伙子,今天不看报了?”卖报的老王见那个年轻人从大门出来,连忙招呼。
“到了?”年轻人问。
“下午就到了,给你留着呢。”老王递过报纸。
年轻人给他钱,“您老忙,明早见。”
老王点头,“明早见。”
旁边卖杂志的道,“这小伙子,和别人不同嚯。”
老王道,“看财经报的,我这儿还真就他一份。”
这是华东地区的一个小城,不太富裕。省城的财经报只有周末版在这个地方发行,基本上是机关单位和不多的几家企业定购。
大街上卖的不过是市里的晚报和电视报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娱乐报。买财经报这种专业性质很强的报纸的很少。
老王一直在这个小公司门口卖报,一年前这个外地来应职的年轻人问他有财经报吗,他就每个周末给他带一份。
翻开报纸,只花了五分钟就看完了。有一条关于龙行天下的消息,说是收购了国内某知名电脑公司,是近几年来电子行业最有影响力的大手笔。
至于其他的专业文章、市场预警、股票证券,他不懂,也不看。
他只是为了看看有没有龙行天下的消息,没有消息或者好消息都行。
所幸一年来没看到凌云的坏消息。
从柜子里拿出方便面,放到锅里煮。
同住的小张回来了,他们在同一个公司,只是小张在会计处,周末要结帐,回来的晚点。
小张和他一样,靠方便面度日。
可怜两人都是吃食堂长大的,厨艺不精,偶尔做个饭,只能给楼下的房东喂猫,十次有八次,那只小花猫还拒绝“嗟来之食”。
吃的时候,电话响了。
小张去接,回头喊道,“小彦,你的!”
凌卓天成长于解放后,没有机会参加人民战争,但是他几乎参加过建国后所有大大小小的局部冲突,而且是位出色的军事家。
对于他而言,彦木已经严重威胁到他的儿子,这比威胁他自己的生命更甚。
他曾经考虑过动用某种手段,使彦木彻底离开凌云,比如让他入监,在那次意外中,但是这样做,就将正面和他的儿子开战,显然只会伤害凌云。
他也清楚这件事并不是彦木的错,凌云才是问题的关键。
无论彦木是否愿意主动从凌云身边离开,他的儿子都有能力把他找回来。
让凌云彻底死心的唯一办法,只有让彦木消失。
有一瞬间,他冒出过这念头,但他毕竟没有这么做。
凌云当然前往过彦木的家进行求证。
只是彦木的父母以及颜诺也和凌云一样信以为真。
擅长谋略的军事家安排一个小小的事故消息易如反掌。
“官方文件”和赔偿金足以让颜家相信了那个虚构的事故,至于因为来不及等家人赶到就不得不先处理遇难者的理由也合情合理,车坠落途中与峭壁摩擦导致爆炸,几成碎片,又落入湍急的河流,被冲得很远,找寻到后不少遇难者已难以分开,在暖春,实在无法也没有必要耽搁等到家属前来。
和凌云说的时候,因为过于伤心,而且和他也不熟,当然没有这么详细。
凌云听到的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故,他并不知道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彦木,所以没有发现破绽。
既然凌云相信了,那么以后彦木家的事只要彦木随便编个幸运的理由就可以解决。
其实,这件事有许多破绽,首先地点就不对。
凌云以为彦木是在家乡出的事,而彦木的家人得到的消息是彦木在外地出的车祸。
彦木回过家,但三天后,就说有事要办,去了别的地方。只是他并没有在电话里跟凌云说。
时间上也有值得怀疑之处,通常车祸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赔偿问题解决。
但是对于从来受着层层盘剥的颜家而言,谁又会平白无故的给他们一笔数目还算可观的钱呢,当然毫不怀疑的相信了事故的真实性,而没有仔细推敲不寻常的地方。
说彦木在周五遇难,是因为在周五“打捞到了已经支离破碎的人”,从车祸发生地到在河流里寻找到人,显然是一个很长的区间和时间,人的不堪入目以及必须尽快处理就更加合理了。
颜家对凌云说在某个山间小路发生车祸,又在某条河的下游打捞到了人,并不是指本地,但外地人凌云听起来,却以为是在当地。
这就是“文件”上的巧妙之处,它并没有说某某县,而说某某的某某地方,颜家人当然会照文件上说是在某某的某某地方,听在凌云耳朵里自然以为是本县的某个地方。
颜家伤心至极,又怎会和一个陌生人说些细枝末节,不过大体说明,也可以说是含糊说明,在路上发生车祸,在河里打捞到人罢了。更不可能牵扯文件,赔偿金,善后处理之类跟人的遇难相比,已经毫无意义的东西。
这就使凌云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明确的事故,完全引导他往设计好的方向走,在当地出了车祸,颜家人见到“彦木已经支离破碎”,而他看见的那个小盒子里装的是颜家人亲自处理的“彦木”。
所以这个虚构的故事只要让颜家人相信了,凌云就会和颜家一样相信那个盒子里装着“彦木”,即使他不接受这个事实,也仅仅是不接受而已。
这个故事处处有漏洞,但是设计者巧妙的利用了人们在面对丧亲之痛时会发生的“含糊”以及凌云和颜家人的陌生关系。
在凌云“确证”之后,隔个几天,彦木打电话回家,说是在车站剪票后又出来拿东西没赶上车,逃过一劫。因为东西先装上车厢,才让处理事故的人误会找到的难以分开的“人”中有他。
凌卓天,作为凌云的父亲,比别人更了解自己儿子的能力,若是换了别人来告诉他,肯定会让他找到破绽,而让和他一样痛彻心肺,一样经过绝对确证才会相信的,一样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彦木的至亲来说,虚构就会变得天衣无缝。
另一点,则是凌云对彦木过于了解造成的,他知道彦木不是会一声不响就走掉的人,他的了解是没有错,但他并不是彦木,所以无法了解某些别的东西。
彦木和凌卓天第一次见面时,曾经说过“不能给他答复”,因为以他的性格,不会不和凌云商量就偷偷逃走。
但是,他遭到了颜诺的质询,显然是凌卓天的警告。
他明确的向彦木表示了他如果不“答复”,将会造成的后果,大人物凌卓天对彦木这只小麻雀的父母兄弟很有“兴趣”,除非彦木离开凌云。
彦木徘徊过,是否把问题交给凌云去解决,但是这样做,除了引发一场战争,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会让父母颜诺知道彦木的“堕落”,这等于是对他们的屠杀。
所以他只能希望给凌云的伤口不是太重。
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彦木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犹豫得多。
他们俩在许多方面天差地别,如果是普通交往,只怕朋友都做不成,但这个男人说“喜欢”,守着他,护着他,与他身心交缠,度过无数平常的日子,感情理所当然的累积了起来。
或者,其中也有甜蜜的时候?
他仍然不喜欢这个男人对他的身体所做的事。但他们做的不多,一来大部分时间凌云都不在家,二来,是凌云对他的体贴。
习惯,也大大降低了困扰的程度。
尽管不喜欢,可世界上所有相守的人应该都要克服对方令自己不喜欢的部分吧。
除此以外,日常生活中的相处,客观的说,凌云没有什么令他讨厌的地方。
他一点一滴的渗入他的心脏,也许还没有,大概永远不会,到达他希望的位置,但勿庸置疑的,他是他最亲密的人,没有人可以取代。
如果一定要有个人留在他的身边,与他长相陪伴,还有谁能比凌云更适合呢?
凌卓天出现以前,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某些事实,几乎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然而,取舍之间,他最终舍弃了他。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是放弃家庭和富家公子私奔的穷家女,他是不会对男人产生“爱情”的男人,做不到为了“爱情”向世界宣战。
尽管如果可以,他并不反对和凌云共渡此生。
他离开得很远,但要得到龙行天下总经理的消息不难。
虽然是外省,如果凌云出了什么事,省城的报纸上不会没有动静,何况是财经报。
从来不看报纸的彦木每周买一份财经报,确认凌云的伤口是否严重。
一年来没有关于凌云个人的消息在报纸上出现,这证明他是好好的,彦木觉得应该可以放心。
医生们找不到原因,凌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很健康,甚至可以说,比普通人强壮。
这简直是耻辱,为中南海服务的他们面对如此明显的症状,竟然说不出半点道理。
束手无策之下,只得就事论事,开了几味理气调血的药,吃不吃都无所谓。
有位年轻的中医回家翻了半天的古书说,大概是相思病吧。
另一位接口道,那可就华佗在世,扁鹊重生,美利坚,英吉利也没法治了。
主任医师狠狠的一瞪眼,胡侃瞎扯也不看看时候。
凌夫人不许儿子再去上班,要他在家调养。
制度完善的现代公司,老板在不在也照常运转,何况还有杨风他们。
凌虹每天回家,生怕他再吐血。
凌云沉默的,配合的,让医生和家人摆布。
从花落等到花落,他还是没有回来。
时间开始启动,缓缓走向结束。
五月下旬,天气晴朗明媚。
“凤凰”在屋檐下唱歌,三句鸟语夹着半句人语。
唱了几分钟,听不到赞美,虚荣心很高的小家伙飞到凌云身边,叫“凌云,凌云!”
凌云坐在椅子里,没有理睬。
觉得没趣的“凤凰”在光滑的扶手上走平衡木,一不小心失了足,扑腾着翅膀,“哎哟,哎哟”的惊叫,那是凌云的小儿子摔倒时的痛呼。
它停到石凳上,梳理弄乱的羽毛。
刚老实下来,附近人家养的小白猫忽然从花丛里跳出来扑蝴蝶,“凤凰”吓得大叫一声,钻进凌云的怀里。
好一会儿,它探出小脑袋,东张西望,两只小脚却还紧紧的抓着凌云的衣襟不放。
觉得没什么危险了,它才松开凌云。
但是它不敢再靠近花丛,只在凌云身上淘气。
凌云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和姿势一直没有改变,对它的顽闹毫无反应。
凌卓天在台阶上望着儿子一动不动的背影。
凌云从小就很独立。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不喜欢跟在大孩子后面跑,有自己的主张。
不到十五岁,一个人去国外留学。
成年后,他同样善于保留自己的空间,似乎不愿意与别人过分亲近。
原来,凌云并不是更喜欢一个人。
只是以前,他一直没有找到想陪伴的人。
凌卓天在犹豫,他的儿子,血就要流尽。
然而,根植于他头脑的某些观念却阻止着他,让他还在寄希望于时间。
凌夫人生于革命世家,典型的高干子女。
她自己现在也成了“首长”,工作生活全在“光辉”的笼罩下,身边从来是面上见不得半点龌龊的人。
虽然她和袁秋丽的出身有很大的差别,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不知道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不懂所谓的“同性恋”,即使她的儿子媳妇曾经似乎说过什么,她还是懵懵懂懂,更不相信儿子会与之有何联系。
所以这事她根本没放到心里,凌卓天不可能和她商量,商量也没用。
凌云当然不止一次向颜家问过消息,即使他早就“确信了彦木的消失”。
但是彦木应该嘱咐过家人的答词。
最近的情况证明他的儿子已经彻底绝望,死了心。
这本来是他的期望,他以为这样就能救他的儿子。
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能救他儿子的并不是他。
凌云起身。
春天最后的一片花瓣,就快落下了。
被风吹在他衣上的姹紫嫣红,轻轻的滑走。
他的怀里变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玩累的“凤凰”在椅子里打盹。
晚春的傍晚,生命无精打采,令人感到迟钝,冗长和疲惫。
转回头,凌卓天在台阶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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