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所房儿,人迹罕至,甚是僻静。门面只两间,到底三层,前有院落,后有花园凉亭山子,又自带一眼井。开价四百两,两武杀到三百七十两,草草修葺,只将对花园的三间房过细收拾出来,作莲生起居用。明间便作书房,暗间打通了作卧房,教泥水匠砌的内外两层炕,中间却挂着六尺高滴水观音图。乍看上去,只见得外炕,其实里头尚有暖阁儿。置的玉色蜀锦幔、合欢描金炕桌,摆设齐整。武岱两头跑,平时见客仍在都司巷,夜间便过新房里睡。
却说两武的姑娘武氏,便是皇商西门家主母。他见侄儿回京,便教儿子西门磬带了两个小厮,扛了食盒子来瞧。那西门磬骑着马,先到都司巷,武岱恰不在家。又寻到烟月巷柳家行院,丫鬟道,“武大官儿并不曾打照面。”后还是朱三官告诉了。西门磬又寻到小水井巷,拍了半日门,武嵩方出来接他进去。西门磬抱怨道,“二哥,我吃你两个坑得苦。脚也走破了,才寻到这处来。你每搬家也不说声,怕兀谁抢了你的?” 他见武嵩蓬头赤脚、靸个蒲鞋,又道,“大天白日,你不去衙门干事,敢是在家孵蛋?”武嵩道,“怪油嘴,我又不是鸭,孵甚蛋?只因才转了衙门,庭参日期未到,故此先料理些家务。”西门磬便唱起莲花落儿,扇子伸得长长的讨红包,武嵩只要凿他脑门子,道,“你白读了书,恁般不学长进!我又不升官,那讨赏来。” 西门磬道,“你去京畿卫做团练,却强似捉贼。”武嵩便打手势,教哑仆端果子点心与西门磬吃,又把些与两个小厮。
西门磬要看新屋,武嵩免不了领他四处转一遭。西门磬走到厅上,便道,“哥,这天棚上的野草赛人长,怎不拾掇?”走到二进房里,又道,“哥,墙上光秃秃地,不中看。我与你写个字儿挂罢。”诘诘呱呱,说长道短,罗唣个不了。武嵩只道,“家中没多人,胡乱住住罢了。”待走到末进,武嵩道,“里头没收拾,我带你花园逛逛去。”西门磬见那厢房子刷的好颜色,靛青瓦儿粉白墙,便道,“二哥,你待取老小么?”武嵩道,“我独个尚顾不周全,那讨老小。”西门磬便诳说溺尿,走到墙边,趁武嵩不备,哧溜儿钻在屋里。见炕上搭一条丁香紫杭罗汗巾,扯在手里,道,“谁家男子汉系这个?你既没老小,送与我罢,我拿去做人情。”武嵩三脚两步赶进来,劈手夺过,道,“一个睡觉屋子也是看,你家便没?汗巾子是大哥的,你拿去不打紧,仔细姑娘看见了,大棒敲你孤拐!”提着领子揉出去了,西门磬翘嘴儿使性,武嵩与了他一把回回解手刀,方才高兴了,道,“哥,我娘叫你同大哥清明休出门,薛媒婆说了两家女娘,趁上坟却好相看。”武嵩听他声高,慌忙捂嘴道,“甚么要紧事,就直个喉咙怪叫唤,斯文些不好?”西门磬道,“却是作怪,横竖没外人,你怕惊了胎怎地?”武嵩道, “少放屁。你回去上复姑娘,就说我弟兄在家磕头。只是俺每才从沧州回来,于路染了些疾病,怕到时不得好,倒耽误他老人家工夫,不如缓些时罢。”西门磬道, “你吃得黑黑胖胖,站起来一堆,倒下去一坨,害甚么痨病不敢见人?你不去,白教我吃老娘骂。却不道龙斗虎伤,苦了小獐?”武嵩道,“这贼厮鸟,说我罢了,连上人也嚼起来。不看世界面上,鸟毛也薅下你的!待大哥回来,我却同他商议了行。”西门磬笑道,“我话带到了,凭你议出个六国大封相,我也不管。”武嵩道,“也罢,有好风鸡糟鹅,你吃了饭再回去。”西门磬道,“我不吃了,你将那方胜蒸酥同肉饺儿与我装些罢。”武嵩便都装在盒子里,安排小厮吃了面,打发了赏钱,送出门去。西门磬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哥,是必不要忘了。”武嵩道,“这小厮,敢情自家急着取老小来,这等催人!”西门磬只顾咬点心,笑嘻嘻地去了。
武嵩打发去了西门磬,忙回暖阁里望莲生,指天誓日道,“我若去了,教骨头都烂成水!”莲生道,“有心没心,不在嘴上。只恁般坚拒,不止难为尊长面皮,又落人口舌。我是不计较这般细事,凭你每怎处。”武岱回来听说了,也道,“往后这样事多哩,少不得破一起来两起。索性拿乔些,看了,只说不可心,谁敢使猪毛绳子套将你去?”于是计议定了。武岱又同莲生看伤势,见收了口子,便取药末儿敷在上,道,“向太医院院正讨的方儿,说是去刀箭疤痕神妙。”莲生便讨些擦在金印上,不料不中用,气得只要寻刀剜那块皮肉;两武生死劝住了。武岱道,“江湖上传说去金印法儿,却是使毒药点去,待结瘢后,将美玉碾做齑粉,每日去磨,久而久之便掉了。只是好玉难求。”武嵩道,“少不得破些价钱寻去。”武岱道,“你那里晓得。自古美玉出昆山,只是千余年来将要采尽了。如今朝廷都派犯人掘采,但有上品,都是内官押着快马送京,交与宝玩司收管,平人轻易见也见不的一面。如今只得看当铺中有无好玉饰,慢慢物色罢。”
15
看官听说,东京原是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端的货通九域,人连八方。两武本等会耍乐,手里又有,不论甚么时新衣衫、精致玩器,但见了便买来讨莲生好儿。莲生并不甚着意,都撂在屉子里。除上炕之外,随常只是布衣,种菜读书,却也不得闲。又教武嵩买一套银针回来,学着推拿针灸,那两个便轮流做针垫子。他本性聪明,不消半年,针法指法精熟,又记得许多药方在肚里。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暑天。这日潘金莲走来宅上,莲生延他坐了吃茶,就问他父亲好。潘金莲道,“且喜太子定了瑞王,中外无事,就是这头规矩多,拘得狠。你没见我瘦了,隔三差五地进去磕头。赏两个桃子,也是谢恩一趟。里头那些公公婆婆,那个是好打发的,不知陪了多少赏钱哩!”说着,自家拧脸蛋把莲生看。莲生笑着道,“小娘子精神越发好了。”潘金莲道,“且莫讲,秀才,你在此憋得不慌?我正有相识办喜事,不如同去吃酒。”莲生道,“我这般脸面,怎好去的,人家须嫌晦气。”潘金莲道,“便是林充那两个迟货,他敢嫌着你?他自家屁股还不得干净哩。不瞒你说,我同鲁和尚掷骰子,赢得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没奈何,应下了穿女衣拜天地。你与我同去看看,也笑一声。”
莲生不禁失笑,道,“你也狠,这般摆弄杀人!”潘金莲道,“罢,天下背时谁似我,做亲的弄成送亲的。不吃他个海涸河干,难消我心头之恨。如此便说定了,你不去,我将小武打做稀烂。”莲生道,“你只管打去,与我无干。”潘金莲道,“耶叻,傻儿得娘疼,道我不知你偏心?”莲生红了脸,道,“休要取笑。”潘金莲吃着茶,道,“秀才,不怕得罪你说,我自小在军,也很见过些男夫妻,你这个不当甚的。我看你兀自有些不足,但说出来无妨,谁是人肚里蛔虫哩?只这般恹恹的,教俺这撮合山也不放心。”莲生听他说得真切,呆了一阵,方道,“论起来,实没甚不足之处。只是堂堂男子仰人过活,岂不可羞。再则也怕耽搁他每前程。”
潘金莲道,“秀才,呆了不是?只他两个的是前程,你的不是前程?你写得算得,咱辽东马军司兀自差着管帐的哩。你若肯去时,食宿不算,一年也有百把贯搅缠。他每自要巴着你,伺候你是该的。小倌睡一晚也得几两敲丝,他两人霸占你这许久,倾家还不起!还是你老实,换了我,尿也拧出那两个的来!”莲生听他说得粗鲁,只是笑。潘金莲又道,“再说了,他两人又不痴呆,那容易便坏了前程?小武不论,大武是个木中虫、地里鬼,三法司那酱缸泡出来的,比那个不精!”
言犹未了,外头有人应声道,“谁背后嚼我哩?”却是武岱回来了。潘金莲不端不正道个万福,道,“武大哥,今日回来的早?”武岱道, “却是同升的陶推官邀吃酒,是我推了,不然也闹到起更。”潘金莲便道,“是陶菊斋?”武岱道,“正是。”潘金莲道,“他倒是甲辰进士,升得恁迟。”武岱道,“正途出身没官的也多了,若不是今年加了空额,还轮不到他。”潘金莲道,“也是叨了立太子的光儿,不然等到猴年马月。”武岱道,“潘丫头,你常在宫里走动,见过储君不曾?”潘金莲道,“却是不巧,这个主儿通不着家。尹贵妃倒见过两次。”武岱道,“朝参也未见。我听黄太尉管家老何说,太尉送了八个家伎去,也退回来了。” 潘金莲道,“今上不满六旬,做儿子的,收敛些也是正理。”
两个说了一回,潘金莲说约了西夏国的马贩子看马。临走又道,“秀才,便是八月十五,我打发轿子接你。”说毕,举手作辞而去。武岱便问,莲生少不得告诉他。武岱道,“要他出甚轿子,咱自有车儿。却是休在人家吃酒,坐一刻便回。”莲生应了。没一时武嵩也回来,笑嘻嘻的,提着一大包乞巧果子,那手里抱着个西瓜,瓜皮镂作孙行者过火焰山。武岱便道,“谁知就七夕了,我也忘了,就不曾办些甚么。也罢,把毡条铺在亭子上,晚上咱看月亮吃酒。”
于是三人齐动手,将肴馔搬到园子里,围桌而坐。莲生见月华如练,银河澹荡,赞叹玩赏不绝。武嵩使银钟子一连吃了几大钟,嚷道,“这般干坐地有甚趣儿,还是回屋里耍子。”武岱道,“所以说你夯,四时风月都教空过了。难得佳节喜庆,今日立个规矩耍。”说罢,袖里掏出骰子,道,“都听我行令,要依点数说一句诗文,再要相应吉利俗语一句,说不出时,罚唱曲儿。再唱得不好,罚斟一巡酒。”武嵩便报怨,“琐碎杀了,要诓人吃酒便直说!”武岱道, “那有酒与你吃?你不行令,便下去斟酒。”武嵩又不敢拗他。
武岱便打头,将骰子在手里抛几抛,丢了个六点。便道,“锦衣六出天上雪,人寿年丰。”武嵩就丢了三点,抻了半日脖,道,“山贼易防,家贼难挡。”武岱道,“正夯货,这是诗文?”武嵩道,“也差不多儿,押着韵哩。”武岱道,“还有一句俗语,说差了一并罚。”武嵩道,“篱牢犬不入,妻丑汉不偷。”武岱道,“越发胡说,免了你的曲子,下去斟酒!”武嵩没法,提个壶坐在莲生背后,缠他夹菜吃。次后轮到莲生,只丢了个二,便道,“铜雀春深锁二乔,好事成双。”完了令,重新再丢。武嵩却又掷出个三,急得抓耳挠腮,莲生便教他说“三山半落青天外”。武岱听见道,“席上乱令,两个都要罚。”拉着莲生唱曲,莲生思量了半日,道,“实不会唱,我做首诗罢。”两武都道使得,莲生便口占一律道,“月待中秋艳,持觞醉汴梁。九衢拥肥马,三市醒红妆。蒲艾遍头好,胡饼盈袖香。休叹繁华逝,几日到重阳。”武嵩拍手道,“好好好,比‘李豆腐’还强哩。”武岱道,“从不曾听说此人。”武嵩道,“你也乡了。我常听人念他的诗,有一首写公人的最好,道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赃。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都说是绝顶好句,我看比莲生的差些。”莲生笑着道,“你将天比地,仔细嘴上生疮!”武岱寻思过来,便罚武嵩吃了三大碗。
正吃得酣畅,莲生道,“大哥,方才山墙上像有个人影晃过去的。”武嵩忙过去瞧,回来说“并没甚人,敢是你一时眼花?”莲生道,“虽看不分明,倒像确有。”武嵩便道,“敢是隔壁的小尼姑思春?待我看看,拿奸拿双。”说着,又扒过去瞅。武岱道,“瞧他则甚!时辰不早了,收拾歇去。”武嵩才从墙上下来,道,“也罢,他便过来,我也不怕。自古尼姑偷和尚。”武岱骂了两句,教收过家伙不提。
几人都带了酒,夜间又不免有些勾当,隔日便起迟了,乱着梳头寻衣裳。武岱两把将武嵩揉起来,命他打火弄饭。武嵩揉着眼,问,“是面饭米饭?”武岱道,“有相应的只管弄来,问甚么!” 武嵩便去厨下看,见有一旋子面线,丢在锅里煮熟了,又切些卤肉装在盘子里,唤那两个过去。莲生只呷两口汤便不吃了,两武各扫了三碗。武嵩见莲生量小,又打了个糖水蛋,硬催他吃了方罢。
漱过口,已是卯正,两武拉马出门。莲生看了几页书,走下园子里浇菜松土。见瓜棚倒了,便砍些竹子重搭,割的萝卜吃不完,又切成片摊在檐下,待晒干了盐腌。摸东抓西,整忙了一早晨,太阳又大,莲生出了几身透汗,站起时便头昏,只得捱到亭子上,脱了长衣,甩着汗巾扇风歇气。心还不闲,思量着东京果品贵,待两武回来,叫他每帮着开片地,便种柿子、种桃儿,一年也省下许多,柿子晾干了做柿饼,又好送人情。
正算盘打得刮刮响,席地一阵清风,有牛头马面带他去阴司过堂。阎罗王看了案卷,判下骑马刑,莲生见那木马丈许来高,背上一根烙铁阳形足有尺余,唬得魂飞天外。还待求饶,鬼卒早将他抬起,几只鬼爪掰开臀瓣,照那话直压下去。却听噗哧一声,白烟腾起,身子早焦了半截。莲生连打几个寒颤,惊坐起身,原来是南柯一梦。心里兀自嘭嘭跳,慌忙穿衣服回房。
向晚两武回家,见莲生形色不怡。那两个但沾身搂抱,便急急避开。两武拉着手软款盘问许久,莲生才道出梦境,说,“莫不是天意垂警?”武岱道,“那得恁般不要脸神仙,正事不做,专一探人被窝?只怕这地方僻静了,有邪祟。明日便与你求道符,包管都没事。”于是寻把剑悬在墙上,又在门楣上挂了小镜子。
武嵩便与莲生换大红汗巾,不料才解外衫,却见他腰间系着条雪花绫流苏汗巾,十分眼生。武嵩诧异,道,“大哥,你买了新汗巾来?”武岱道,“不曾。”武嵩又问,“是相熟表子送过?”武岱道,“我从不留这等物件,何况长久没去了。”武嵩道,“却又作怪!莫不是地里走出来的?”又问莲生,莲生也茫然不知。武嵩便发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