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抱着新男友,想这三更半夜,要到哪里去找热腾腾的男人脑子来吃?他想来想去,最后问说一定要活人的脑吗?帅哥说,刚死去不超过三天的男人脑也行。”我还没说完,班上同学已经更大声的哗然怪叫。
“所以女主角要去挖可怜的死阿里巴巴的脑子来给新男友当救命仙丹啰。”大白鲨说。
“嗯。”我点点头:“女主角把披散的长头发绑成一捆,咬在嘴里——”
“为什么嘴里要咬头发?”大白鲨问。
“不然可能会害怕得大声尖叫吧?”我说:“她安慰她的新男友,说他一定会找到脑子,他心疼地把新男友安顿在床上,然后就去找了一把斧头,她爬到放棺材的桌上,先用斧头当扳手,把棺材的钉子一根一根扳起来,接着,他很吃力得把丈夫的棺材盖子移开,她看见阿里巴巴的尸体,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她心痛的流下了眼泪,同时举起了斧头,就往阿里巴巴的头上劈下去!”
“耶!”班上几个显然热爱血腥画面的同学欢呼起来。
“结果呢?”大白鲨问。
“斧头快要劈到脸的时候,阿里巴巴竟然睁开了眼睛,微笑的看着自己的爱妻说:这就是你对我至死不变的爱啊?爱妻目瞪口呆,吓得跌倒地上,阿里巴巴从棺材里面坐起来、走下来,扶住他的爱妻,阿里巴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人来,纸人的脸长得跟帅哥贵族一模一样。阿里巴巴说:这就是我用法术变出来测验你的新男友啊。阿里巴巴把纸人放在爱妻的怀里,她吻了一下爱妻的额头,就站起来,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走出去,消失不见了。”
“那女主角呢?”大白鲨问。
“女主角也去学法术,学好了再去羞辱那个沙文主义的臭男人阿里巴巴!”有个女同学起哄。
“呃……这样故事就结束不了啊。”我说。
“康永,把故事结束吧。”大白鲨教授说。
“呃……女主角用那把斧头自杀死了。结束。”
有些女同学不满意的摇头,有些人故作感伤的叹气。
大白鲨教授摊开手:“有背叛、有爱情、有暴力、有魔法的特效、还有隐形的床戏,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康永同学,你的异国风味还挺变态的嘛,哈哈!下一个轮谁?”
唉,我情急之下,竟然把小时候看过得邪门京剧故事“大劈棺”给丢出来抵挡大白鲨,虽然鲨鱼算是放我过去了,但接下来是不是还有秃鹰或犀牛要对付呢?
我真的要一整学期都待在食物链的末端吗?救人喔……
2、流浪流到死。
“对这些自我放逐的天才,死不是结束,死,只是继续流浪。”
“我的妈呀,你饶了他们啦,死了就让人家休息吧。”
UCLA校园的草地很绿。更了不起的是,绿草上总是躺着不少金头发的人。更了不起的是,这些金发的女生男生都穿得很少,躺在学校的草地上,看书晒太阳。
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过一块又一块这样的草地。阳光、金色的寒毛、迎面而来一口又一口微笑的白牙齿,全部都弄得我有点头晕,但又有点窃喜: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待好几年的学校吗?
哈,想我这种来自“无人露齿微笑之城”的学生,真觉得有点微笑超载。
我也不由自主地路出微笑,往电影系馆走去。阳光本来还白花花的,等我把系馆门一推开,一阵阴风扑面而来,我眼睛一阵发黑,等到瞳孔调整过来的时候,只见馆中虽有人烟,但人人面色沉重、脚步匆忙,各自忧心,虽然还是有金发闪动,也免不了光泽黯淡。一瞬间,阳光与微笑都被挡在系馆门外。
有好多人凑在布告栏前面,我也凑上去看,看到的标题是:“奥森·威尔斯先生前来本系开课之说明会”的通知。
我在报道之前,就收到学校通知,说“奥森·威尔斯”要来我们的研究所里当客座教授,收几个入室弟子。
“奥森·威尔斯”是谁?
对一般的观众来讲,他只是一个早就没电影可以演的二线演员罢了。
对不看电影的人来讲,更惨,他只是一个体重接近两百公斤的大胡子加大胖子罢了。
可是,对世界任何一国、任何年纪的电影人来讲,“奥森·威尔斯”五个字如雷贯耳,这个名字在电影里的地位,如同爱因斯坦之于物理,毕卡索之于绘画,张三丰之于太极拳。
一九三八年,世上尚无电视,更无网路的时代,大家都靠听收音机,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万圣节的前一夜,美国听众只听见播放的音乐不断被“即时快报”给打断,好像出了什么事。等到再专心听的时候,竟然听见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员慌张的报道着有发光的飞碟降落在新泽西,穿插着军方人士的紧急呼吁,这已经把听众吓得惊疑不定。
等到播报员惊呼飞碟里走出吓人的外形怪物,开始攻击人类时,听节目的活老百姓简直屁滚尿流,新泽西州的居民纷纷收拾细软,开着货车卡车往别州逃,有一位老翁还吓到心脏病发作。
结果呢,一切只是二十三岁的广播剧导演奥森·威尔斯的万圣节恶作剧,这下子他可成名了。再过三年,他二十六岁,自导自演了电影“大国民”。
“大国民”,这部电影不是很好看,男主角就是他本人。他长得也并不很好看,女主角也不很好看,故事也没什么好看,可是这部“大国民”,几十年来永远霸住电影史首席的王位,不管哪一国的电影专家,集体票选电影史上十大经典、百大名作的时候,第一名永远是奥森·威尔斯的“大国民”。
历史性的经典钜作,本来就不是为“好看”而存在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其能当休闲读物,毕卡索画的人脸鼻子还会长出见不得人的器官呢。
有奥森·威尔斯这样从电影史活生生走出来的传奇人物,不要说是来客座指导我们两下,就算是来赏我们两个耳光,骂我们个狗血淋头,也绝对足以列入履历,拍照留念,拿去吹牛唬人的。
大家兴匆匆记下说明会时间地点,届时果然挤得教室爆炸,谁料大家刚勉强安定下来,只见电影所的所长匆匆走进来,开口就说:“各位同学,第一件事,欢迎大家。第二件事,奥森·威尔斯先生昨天死了。”
我们这些电影所的学生,平均年纪大概就在二十到二十五、六岁,威尔斯虽然在我们这个年纪就拍出“大国民”,可是电影业风云莫测,“大国民”越变越伟大,威尔斯却越活越衰,最后衰到没人给他钱拍片,他才只好把脑筋动到UCLA电影系设备的头上。他借他的名气,给UCLA添光彩、增气势,UCLA回报他免费使用所有拍片设备,再附赠我们这些学生给他当免费奴工,可说是各取所需。美国的大学很竞争,学校越出名、募款越容易,学费也可以收得高。如何出名呢?各校各出奇招,理学院就比赛有多少诺贝尔奖得主挤在一个系上当教授,医学院就比赛谁又完成了最新最难的手术。我们电影系所当然也要比,最长比的,就是谁家出产的校友,在好莱坞最吃得开。
想来跟UCLA争电影系前三名的,是美国东岸的纽约大学,以及跟本校同样坐落在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
纽约大学这几年最常被提的大红人校友,是拍“卧虎藏龙”的李安。南加州大学则向来标举拍“星际大战”系列的乔治·卢卡斯为他们的王牌校友。至于UCLA的电影校友呢,天可怜见,最在电影史上露脸,为校争光的,竟根奥森·威尔斯一样,也是一位越老越衰的留胡子大胖子,他就是拍出了超级经典“教父”跟“现代启示录”的法兰西斯·科波拉。
除了科波拉之外,UCLA电影系真正最有名的校友,说来尴尬,根本没进电影圈。此君乃是美国摇滚巨星,吉姆·摩里逊。
吉姆进电影系的第二年,就组了“门户合唱团”,越唱越红,红到不行,当然也就没空搞电影了。吉姆红到二十八岁,嗑药过度,死掉。又成一页灿烂传奇。
科波拉后来的钜作“现代启示录”,主题曲就用了“门户合唱团”的“末日”,也算我们家活校友向死校友致意的一鞠躬吧。
UCLA本来以为请到了奥森·威尔斯驻校,总算可以压一压纽约大学和南加州大学的气焰,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空做一场好梦。
彗星般陨落的吉姆·摩里逊也好,恐龙般倒地的奥森·威尔斯也罢,反正再大的天才也是说死就死。发过光就有爽到,活多久,是不列入计分的。
我在我系馆的置物柜,帮我那无缘的师父威尔斯布置了一个迷你小神龛。中间贴的是“大国民”最意气风发的一张剧照,照片前供了一片叶子、和小小一瓶盖的水。我还写了一个中文的“电”字,贴在小神龛的左边,再写一个中文的“影”字,贴在小神龛的右边。
经过的同学,有的瞄到了,总不免凑上来端详一看,这时我就装模作样的用手指沾一点水,洒在叶片上。
“这是干什么?”新同学们一定会问。
“这是露水,叶子上的露水。”我说完,就会吟哦一段再普通不过的金刚经:“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美国同学们听到这段话,一定会收起嘻皮笑脸,很配合气氛地做出思索的样子:
“……是吗?人生像露水、像闪电,又像泡沫、倒影吗?”他们玩味着这两句话。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指着我写的那两个中文字,问是什么字。
我就指着“电”字说:“这就是‘如露亦如电’的‘电’。”
然后,再指着“影”字,说:“这就是‘如梦幻泡影’的‘影’。”
当他们凝视着这两个在他们眼中简直像符咒的中国字时,我就会加上这一句:“‘电’和‘影’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我们学的东西。”
这时他们就免不了小小吃了一惊:“什么?这两个字,就是中文的‘电影’吗?”
我会庄重的一点头,他们会赞叹的摇一摇头:“……生命和电影,的确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的新同学们看看我的小神龛,再看看我,有的点点头,有的还双掌合十,拜一拜,走开了。
吁……总算小有一点东方的神秘和优雅了,下次也许弄个小木乃伊来展示一下吧。
3、流浪做冥客。
“我无意中流浪到他的人生里去,
而他则一直在他自己的人生里流浪。”
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我半睡半醒的瘫在马桶坐上。我没电了,我再陷下去一点点,屁股就要碰到水面了。
忽然,我听见了动静——有声音,有人推开门,走进了这间男厕所。我惊醒过来,坐直身子。
这间厕所,是电影系系馆四楼剪接部的男厕所。在四楼熬夜剪接的,只有比我高两届的女生妮基,还有我,两个人而已。
那……会是谁在凌晨四点,特地跑到四楼角落的男厕来上厕所?
我实在不愿意乱想。我自愿担任妮基这星期的剪接助理,以便快点学会剪接的入门,妮基拍的是灵异片,有很多愚蠢而可笑的镜头,刚刚我陪她选镜头的时候,是很用力才忍住没有笑出来的。可是现在困在马桶上,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我发现我必须深呼吸,才能够让心跳维持正常。
我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把眼睛贴到门板隙缝上去看看进厕所来的是谁?
*
我挣扎了三秒钟,决定先别偷看:鬼片里的笨蛋,都一定要把眼睛凑到门缝啦、墙壁小洞啦、钥匙孔啦,这类不该凑的地方,眼睛一凑上去准没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把头拿下来放在桌上梳头发,要不就再多附赠一项:梳好头放回脖子上,脸直接向后转一百八十度,对着你吐出四十五公分长的舌头。
这些陈腔滥调的画面,这时想起来却忽然不那么可笑了。我摒住呼吸,想听清楚接下来的动静,我热切期待听出来是哪个同学的声音,我想我应该出声音打个招呼,可是我再次压抑住,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次我脑中切换到另一个画面,连续杀人狂进厕所,把黏了头发和血迹的铁槌用水冲干净……
我考虑是不是该把两脚缩起来,搁在马桶边缘上,好假装这里面没躲人。当我真的开始缩脚的时候,我听见外头有声响了……
我听到了水的声音。
是在上小号吗?……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声音吗?……也不像。
我听到了用容器装水的声音……希望这容器不是某个人体器官……然后,我听见……我听见了刷牙漱口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办法克制偷看的冲动,我把眼睛贴到门板的缝上,望这间男厕的洗手台……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发,全身穿一套西条文白色睡衣,手上拿着白搪瓷杯,对着镜子在刷牙……
我当下一阵背脊发冷,血管结冰。
这不是怨灵是什么?这千真万确是一个无法解脱的地缚怨灵,有声有形,一往情深地在刷牙。
我暂停呼吸的,坐回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会看到牙刷从他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