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有太多想演戏的人了,你在洛杉矶要找一个完完全全跟表演不相干的人,还不如找一个爱斯基摩人容易些。
我们电影所,并不要求我们演戏。可是,我一开学就连演了七个角色。
很遗憾的,我得到的这七个角色,都跟我的外形、演技、文化修养,完全无关。
我得到这七个角色,完全是因为用我最方便,而我的体型,最适合剧情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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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演戏的这位同学名叫比尔·锐斯,平日只穿皮衣皮裤,以及所有钉状齿状饰物,在某个地下小圈圈里,算是一号人物,因为他策划过洛杉矶一个周末活动,是邀请各方对“破坏”有兴趣的人,用手边废弃不用的机械或旧电器改装成武器,比方说,在除草机上装两根锯子,变成陆上血滴子,或是在吹风机前固定一瓶易燃酒精加点火器,变成“美发店喷火怪”这类的怪东西,然后他在周末夜晚找个空旷场所,点燃几堆营火,再找个未成名的重金属摇滚乐团涂上鬼脸,在现场鬼吼鬼叫,至于活动内容就是各路人马把自家拼凑出来的怪物送进场中,手动也好、电动也可,反正互相恶斗一番,横竖就是破铜烂铁,能烧就烧、能摔就摔,狂欢一夜了事。
锐斯同学定期把这个活动拍下来,配上摔跤比赛式的旁白,卖给一些专播暴力节目的小频道播放,倒也颇有收入。有一次锐斯兴匆匆的播放他这种“周末地狱火”的纪录片段给我看,头两分钟还挺唬人的,只见夜色中人影窜动、火光四起,看久了则不免无聊,烤面包机不断发射铁片土司攻击吸尘器,按摩椅垂直降落压爆果汁机,像家电业者业绩不好时会做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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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锐斯既然是同班同学,本着电影所希望我们尽量互助的原则,当他要我客串演出时,我当然义不容辞。
锐斯拍摄的,是一个连续型杀人狂的故事,在短短的二十分钟影片当中,这位杀人狂竟然要杀掉七个受害者,效率之高,实为杀人界的典范。
锐斯走向职位是制作助理的我说:“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里死七次。”我这下受宠若惊,我连尖叫都叫不好,更别说要脸颊抽筋、涕泪乱喷的向杀手求饶了,何况还要演七个不同的受害人?!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当锐斯笑嘻嘻的说“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里死七次”的时候,我一方面感谢他的厚爱,一方面谦虚的表明无法胜任。
“无法胜任?”锐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康永,我只是要你演七次尸体啊。”
原来,我只负责演这七个倒霉鬼被杀了以后的尸体。锐斯认为我反正随时都在拍片现场,随传随到,而且我大小适中,容易装也容易提,所以我抵达LA这个电影梦王国后,第一个演出的角色,到第七个演出的角色,都是道具尸体,分别被装在垃圾袋、放行李的后车厢、皮箱、沙发床里面、衣柜大抽屉里、烘衣机里,还有,壁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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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冲洗出来以后,锐斯导演称赞我演的很好。
8、哲学陪着浪。
“流浪时,要有随身法宝,
要会闪人之步伐、攻人之剑招,
不然会被心情不好的老虎吃掉。”
教我们拍纪录片的裴若忍教授出作业了,他要我们两个人一组,用一星期时间,拍出一部五分钟的纪录片。
裴若忍教授,是巴西来的纪录片名人,他的办公室放了起码五座“米德奖”,那是纪念人类学大师米德的奖,是人类学纪录片的大奖。
裴若忍教授对作业有四点要求:“第一,要拍人,不要拍小动物,尤其不准拍家里的小猫玩毛线球的一天。
“第二,要朴素,一星期只够粗糙的拍,不要搞得太花哨,浪费时间。
“第三,不准用旁白说明,影片要单靠影像发出力量。
“第四,不准找人来演,不管你拍街边乞丐,还是矽谷神童的纪录片,一律不准用演的,用演的,一定会被我发现,我一定死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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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完毕,大家开始找同组的搭档。我有点想找锐斯,锐斯是我们班的黑暗界代表,我知道他认得一些类似“新纳粹”的种族仇恨分子,这种人拍起来应该很有震撼力。我向锐斯提出构想。
锐斯听完,两臂交叉一抱,皮衣上的铁钉喀喀作响:“康永,你疯了吗?那些人是新纳粹分子耶!你想扛着摄影机去拍他们,康永,你是亚洲人哪,你是新纳粹菜单上的一道食物呀,哪有食物扛了摄影机去拍吃客的?你绝对不会走进肯德基,然后发现有一块炸鸡在拍你吧?康永,你是重要的好学生,而这是个不重要的小作业,别为这么小的作业而死,学期才刚开始,答应我,好吗?”
我点点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锐斯的意思应该是叫我等学期末要交期终大作业的时候,再死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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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犹豫我还可以找谁搭档的时候,麦锁门向我走来:“康永,我有好点子,跟我搭档吧。”
“麦锁门,你已经有好点子,何必还需要我搭档呢?你是担心我这样离乡背井的流浪学生孤立无援吗?”
“康永大可汗,我有好点子,可以轻松交差,找你搭档,是帮你一个大忙,但是,这可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交换条件?”
“康永大可汗,你要教我轻功。”
“轻功?”我忍住笑:“麦锁门,你是说可以飞到竹林子顶端,站在竹枝上随风摆动不掉下来的那种轻功?”
“对,可以沿着墙壁跑来跑去的那种,也不错。”
“对不起,我不会轻功。”我苦笑。
“那点穴,你教我点穴吧,一指别人,别人就动不了的那个东西。”麦锁门还是眉飞色舞。
“我也不会点穴,麦锁门,你还是找别人吧。”
“不,我一定要学会一样功夫,我从小就梦想学会中国功夫,那你会什么,你一定要教我一样!”
我想了一下,装出凛然神色。
“麦锁门,我可以送你一柄木剑,并且教你三招剑法,可是你必须答应我,学会之后,这三招只能用于行侠仗义,不准用来欺压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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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果叫他立刻跪下来磕头拜师,他大概也会照做,不过那样搞,我还得先教会他磕头,那我势必也得示范磕头,占不到什么便宜。而且,就凭我那几招三脚猫剑法,唬一唬麦锁门这种盲目的中国功夫狂热分子,也就罢了,叫人磕头,未免太欺负人。
我七岁开始学唱京剧,花拳绣腿,华而不实三招剑法,总还凑得出来。凭这样就能轻松赚到一次作业的成绩,非常划算。我们班课业压力太大,大家都只想拍好自己的学期制作,其余鸡零狗碎的小作业,能怎么轻松打发,就怎么轻松打发。
我去洛杉矶的中国城,买了一柄入门者练习用的木剑,再找了本印刷模糊,门派可疑的剑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三招姿势夸张、很有架势的剑招,“传授”给麦锁门同学。
我选的三招,一招指向小腹,一招指向胸口,一招指向喉咙。我知道麦锁门爱做游民打扮,向来就有点反政府倾向,我猜想他“行侠仗义”的假想敌,应该是洛杉矶警察,LAPD是也,所以我跟麦锁门喂剑招的时候,我总是拿根和警棍差不多长短的棍棒,向他慢慢逼近。
木剑比警棍长,麦锁门使出剑招,总能后发先至,剑尖不是直奔假想敌小腹,就是直指咽喉,非常威风。几次笔剑下来,弄得麦锁门喜不自胜,抓耳挠腮的。
我当然没有演练给他看真正打起来时的情况。要是真有洛城警力攻来,警棍用力一挥,肯定木剑就要脱手,何况LAPD荷枪实弹,要是开上两枪,就算张三丰太极剑再世,也是救不了麦锁门,
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跟麦锁门扯这么多,反正人因有梦想而伟大,让他继续有梦想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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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用三招剑法换来的五分钟纪录片作业,到底进度如何,我当然也很关心,不料麦锁门老是笑嘻嘻的说:“没问题,没问题。”然后就“嗖”的一剑,指住我的咽喉,哈哈狂笑三声,十分幼稚。
我想想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弄到十万支箭的故事:诸葛亮一点也不急,只有旁边傻乎乎的鲁素急得半死,白白急死一堆脑细胞。我把这故事讲给麦锁门听,他听得很乐,拍拍胸脯跟我说:“没错,这次我就是诸葛亮,不动声色就能变出十万支箭来,你这个鲁素不要穷紧张!”说完,把木剑“咻”一声反手插进他的背包,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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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交作业的前一天,麦锁门得意地拿了片子来放给我看。
片子放出来,我目瞪口呆,画面上竟然是快动作的女子更衣室的景象,只见妙龄女同学们卡通人物一般,涌进涌出,脱衣穿衣,环肥燕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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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嘴张大大,只差下巴没脱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麦锁门却是得意万分:“我跟我打工的那家八卦杂志借来针孔摄影机,挂在我们学校体育馆的女子更衣室,只拍两小时,压缩成五分钟,精彩吧!”
“你……你……我……我……”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想说的,是武侠小说里常见的一句话:“你,你这个孽徒……可,可把为师的我……害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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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裴若忍教授在课堂上当堂验收大家拍得纪录片作业。
UCLA电影所位于好莱坞隔壁,进来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九想变成拍故事片的大导演,拍故事片才能泡大明星、赚大把钞票,呼风唤雨、作威作福,拍纪录片相对来讲就很不吸引学生,纪录片的课也变冷门了,像这次的作业,看得出来大部分同学都随便拍拍,交差了事,最惹人嫌的,竟然有人拍自己的室友去牙医诊所洗牙的过程,当蛀牙出现在画面上时,大家就已经啧啧抱怨,等到机器磨牙齿的声音播出时,每个人都龇牙咧嘴,再等到牙医开始钻牙齿,同学纷纷求饶,裴若忍教授嫌恶的中止播放,拍摄的同学却很得意:
“教授说,影片要发出力量,我这影片很够力量吧!”
再放了几部,都很无聊,大家开始打呵欠,轮到麦锁门跟我的作业上场,全班都一下就瞪大了眼,穿得很少的UCLA女学生们,像装了超级发条的洋娃娃般,大脱特脱换运动服,画面上出现第一个女生时,就已经有男生怪叫欢呼了。接着,画面上女生越多,教室里欢呼越热烈,五分钟匆匆播完,只听一阵惋叹,夹杂着口哨与“再播一次”的安可声,仿佛置身摇滚演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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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灯忽然亮起,裴若忍教授,脸色铁青的,站在电灯开关旁边。大家顿时安静。
“麦锁门……以及……康永……!”他必须看看名单才念得出我的名字:“是谁给你们特权,让你们用这种下流的偷拍,来羞辱‘纪录片’这三个字的?”
我不敢接嘴,可是,麦锁门是不怕死的,他开口了:“教授,你下了四项要求,你要我们拍人,这些美丽的女生,都是人;你要我们朴素不花稍,我们也够朴素不花稍了;你要影片不靠旁白,自己发出力量,我们片子的力量,刚才全班已经证明过了;最后,你要我们不准找人演,我们完全没有叫人演,拍到的都是最真实的。”
裴若忍教授两眼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了。
“你们这是偷拍的下三烂行为!”
“所有的纪录片,都是偷拍,偷拍长颈鹿交配,偷拍快病死的土人,偷拍一朵花盛开,一棵树枯到,都是偷拍,差别只是偷拍的程度不同,只是被派的对象会不会抗议而已。”麦锁门顶嘴。
我承认麦锁门讲得有一点点道理,可是面对盛怒中的人类学纪录片权威裴若忍,麦锁门是在不必这么好斗的,裴教授要当掉我们两个,就像要捏死两只蚂蚁一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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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原来我们这些爬山涉水、虫叮蛇咬,拍原始部落生态的人,在你的眼中,也只是偷拍的狗仔队而已。”裴若忍怒极反笑,很恐怖。
“只要不把偷拍当作坏事,教授您也不必这么生气。”麦锁门说。
“你侵犯了这些女孩子的隐私,你犯法了,你知道吗?”
“我拍完以后,一次也没播放出来看过,我只是交作业,不是拍来看的,是教授您叫我们公然播放的。”
“难道现在你又想诬陷我是共犯?”裴教授脸由青转红,由红转黑,似乎可以看到白烟从他头顶冒出来。
“纪录片,是为了传达讯息……”裴教授咬牙切齿地问:“你拍的这种下流东西,传递了什么鬼讯息?是要告诉我们,UCLA的女生都很健美吗?”
麦锁门楞住三秒,然后突然用手指着我说:“这由康永来回答。”
我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看着快气死的裴教授,我深深吸一口气,说:
“呃……所有动物,只有人类穿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呃……在东方哲学的角度看起来,实在,实……在……叫‘庸人自扰’。”
西方很多受过教育的人,只要听到“东方哲学”四个字,总会稍微动摇一下、迟疑几分,我急难之中,不得以扯出来的这几句屁话,竟然听得班上好几个美国同学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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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