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做的菜不怎么样,张瑞做的更不怎么样。两人厨艺半斤八两,造成的后果就是两人争着下厨。
“这是我煮的,你不吃完就是没义气。”
一盘发黑的炒蛋放到桌上,做菜的人洋洋得意。
另一个可怜巴巴:“一起吃?”
“不行,专为你做的。爱的晚餐,哈哈。”
你来我往,来来去去,你我存在。
张瑞很快学聪明了,到亚亚家总自备晚餐。饭店里新鲜滚热的小炒,街上烧腊店香喷喷的烧鹅和白切鸡。
“喂,瞧我犒劳你。”拧着几大塑料袋的东西兴冲冲开了门,发现地上一片狼藉:“干嘛呢?”
赵亚趴在地上,全神贯注:“整理旧东西。”
快磨破的袋子打开,里面又是一个一个小袋,包裹着什么分门别类地放得整齐。
“什么破烂?”张瑞放下吃的,也蹲下来。
“不许说他们是破烂。”瞪他一眼,赵亚小心翼翼把小袋子按顺序取出来。
打开了,是完整又精致的模型。
几年过去,有的胶部件微微变色。赵亚拿着,轻轻呵气,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
“你都留着?”
“嗯。”
不经意一回眸,看见那日,回忆满袋。
赵亚把它们都取出来,一个一个,孩子气地摆满一地。
当年,赵亚在宿舍里认真地装KK45BW的模样跳进眼帘,那么近,仿佛伸手便触。张瑞扬唇,生了感慨:“亚亚,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喜欢模型,我不会这些东西。”
“我知道,”赵亚低头捣腾着模型:“我现在知道了。”他抬头,皱着眉问:“我说……我们当年怎么就那么笨?”
大袋里还剩两个蒙着纸袋的模型,张瑞帮忙拿出来:“我帮你。”
三两下拆开,先一愣,柔情渗出眼底,淌泻一地是那台KK45BW。他温暖地看赵亚一眼,又掏出最后一台:“这个呢?”
拆开,和方才那台一模一样KK45BW。
张瑞不说话。
“一台你送的,一台徒颜送的。”赵亚把模型分成一堆,中间一条空道壁垒分明:“这些都是你当年给的,在执信;这些……徒颜送的。”
“你都留着?”
“你觉得我该都扔掉?”
目光又胶着在一起。赵亚试图分析目光中的意思,徒然无功。
满满一地,横七竖八,是曾经拥有的过去,再珍惜,阻不住发黄的时间。
空气无声无息凝固了,世界仿佛只剩一地模型,那昨天的困惑羞涩和恍惚,在窗外游荡。
赵亚在沉默中开口:“你还不知道,从前我们管你叫小汽车。”
“我们?”张瑞挑着字眼:“哼,我们。”他笑,形状矫好的薄唇勾着苦涩。
“你不高兴?”
“不,我很高兴。”张瑞站起来,似乎要放开所有沉重往事般地大吐一口气,倒在沙发上,轻声喃喃:“反正现在只有我和你。我和你,张瑞和赵亚,才是我们……”平日锐利的眼神失了光彩,怔怔盯在满地的模型上。
赵亚有点不安:“不是要吃饭吗?我去做,你买的是什么,烧腊?”他站起来,把手在裤子上蹭蹭。
张瑞仿佛被惊醒般,猛然站起来。立足不稳,一个趔趄,脚下传来“喀喇”的清脆声音,象什么被踩断了。
两人低头,视线都停留在那部挨了一脚的KK45BW上。
尾部醒目的徽杆,承受不住张瑞的体重,已经从中间凄惨地断裂。
“这是我送的。”
“嗯。”赵亚点头。
张瑞叹气:“那也好。”顿了顿,他无动于衷地想起:“我今晚要加班。”
“那……”
“晚饭你自己吃吧。烧腊在这里。”他把胶袋塞在赵亚手中,忽然对赵亚微笑:“不给我一个告别吻?”
赵亚靠过去,张瑞却忽然偏开头。
赵亚愣住了,乌黑地眼珠瞪着张瑞。
张瑞淡淡说:“我走了。”
他从赵亚身边走过,小心翼翼不再踩到满地模型。
门轻轻的,在赵亚身后关上。在空气中寂静等待着时机的恐惧悲哀,在只剩赵亚的房间中嚣张起来。
走了走了。
精灵在空气中得意洋洋地唱着歌,奚落地围绕着赵亚飞旋。
走了走了。
赵亚浑身发冷,他清楚地记得这种滋味。心被磨成粉,再加点眼泪,黏呼呼掺和起来,做出一个心的形状,重新摆放在原来的地方。
用手一捏,就会散开来,碎屑一地。
他无助地想找个角落缩起来,用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
喀喇!又一声传来,脚底梗着什么。赵亚仿佛踩到炸弹似的,惊惶地低头。
还是刚才挨了张瑞一脚的那部车,上端的车顶已经陷下去了,鞋底的污迹印在上面,带着划痕。
赵亚蹲下来,模型无声地呆在那,用最完美的静默控诉着。
“对不起。”赵亚对模型道歉。一开腔,热气冒上眼眶,他连忙用手背蹭眼睛,湿漉漉的水气到了手背,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冷冷清清的光。
“没什么好哭的。”他把模型挪到沙发上,那是个不容易踩到的地方,转而安慰自己。转头看看空荡荡的宿舍:“没什么大事。”
胸膛里面象宿舍一样空,空得发疼,空得让人不安。赵亚努力想事情在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不管怎么说,应该都是他自己的错误。
张瑞?张瑞没错。
张瑞活得潇洒,真实。赵亚佩服他。
门此刻忽然打扰赵亚的思考,它被人推开了。
身后有人,轻轻走到赵亚身后。他不作声,赵亚却似乎知道他每个动静似的,直到他过来,跪下,从后环住赵亚,缓缓收力,牢牢把赵亚锢在怀中。
“谁?”赵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你想是谁?”
赵亚觉得安心,往后放松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回忆着说:“我和徒颜的那天早晨,我醒过来,发现旁边睡着人。我回头,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赵亚晶莹的眼睛忽然颤动起来,他在张瑞怀里身体似乎受到攻击一样紧绷着。“我说……我说……”他象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簌簌起来。咬着牙,死死盯着洁白的天花,记忆中翻滚的两个字挣扎着不肯被挤出嗓门。
泪已经下来。
张瑞安抚着他的脊背,轻轻吻着他后仰的脖子,把他圈得更紧。
赵亚放弃了,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垂眼。过了片刻,他低声说:“我常想,没有血缘的人,怎么可以相爱。从不认识到认识,喜欢,爱上,心可以连着心,象一个人似的,这怎么可能?那些天崩地裂乃敢与君绝,那唐明皇夜梦杨贵妃,还有梁山伯祝英台化碟,多大的勇气,多深的爱情。到了现在,为什么找不出一个来?”
张瑞叹气:“傻亚亚,你以为那些事,真的曾经存在?”
亚亚懵了,他瞪着空白一片的房顶。
窗外已经全黑,掩盖月色星光的霓虹灯亮起来,而曾经在窗外游荡的属于他的回忆和梦想,本来张着翅膀悠哉游哉飞着的梦想,象忽然石化了一样,从半空中沉甸甸地摔下,变成无数碎片。
赵亚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亚亚。”张瑞把他翻过来,为他抹眼泪,把他搂住。
赵亚止不住哭声,他没法不哭。
他曾经以为唯一就是唯一。
他曾经以为爱情就是爱情。
他曾经以为天地变幻的东西无数,但至少有什么可以永恒。
他曾经认定一个人,可现在哭倒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赵亚憎恨自己,他开始明白张瑞对他刻骨铭心的恨。张瑞恨他,并不是嘴上说说,张瑞是真心的恨,就象真心的爱一样。
赵亚哭:“我残忍、无情、负心、懦弱。”
张瑞轻轻抚摸他的脊背,为他顺气:“你只是贪心。”
“对,我贪心。”
断断续续的哭泣继续发泄着说不出的伤痛,张瑞抱着他,只是静静抚摸他的背。
这瘦骨嶙峋的脊梁,苍白无助的脸。
偎依着过了半夜,直到赵亚哭不出来。两人动作迟缓地收拾一地的模型。
一件一件,放回陈旧的袋子里,等待着再度封尘。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爱徒颜。”
“现在呢?”
“那个时候的我,真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那现在呢?现在就知道了?”
赵亚恼怒地抬头,恰好撞上张瑞的脸。张瑞移一下,咬住他的唇。
“嗯……”
“不要想了。”
急促的喘息,起伏的胸膛。男人和男人的搏斗,缠绵激情。
一个饱满的袋子遗留在地上,不再被注意。
“什么都不要想了。”
只要红唇仍在,热吻仍在,肌肤触碰热乎乎的感觉仍在。
不要费心。
不用找心的方向,也许心这东西,我们本来就没有。
越寻觅越迷茫,越笃定越不安。
“亚亚,你永远不会真心爱我。”
“嗯?”
“我知道的。”
情人间的底语,在耳边徘徊。
身紧紧贴在一起,却依然陌生。
我们,不过是凡人。什么地老天荒,什么海枯石烂,轮不到我们。
“但我们在一起。”赵亚脸颊的温柔,如灯:“我和你,赵亚和张瑞,才是我们。”
往日的体育中心,绿草已不如荫。太多人曾舒服地仰躺在上面,看过星,笑过,唱过,践踏过。
忘记徒颜,没有悲壮的歌声相伴。
孤独和寂寞,才是最大的敌人。
“我好寂寞。”
“我也是……”
拥抱,热吻,缠绵,让我们一起抵抗,冷冷清清,寂寂静静的孤独,那难熬的一分一刻。
只要有人在身边,不管是谁。
是你?
是你?
那天清晨,两个字,通彻心扉。
工作在繁忙和不繁忙中兜兜转转,你勤快,工作便不断的来,慢的,反正催的人也不大凶恶。
赵亚学会在工作中找调剂,他能在缝隙间悠闲地享受一杯咖啡,滋味在唇齿间散逸。
“蓝色会比较好。”
“可客户的母亲大人比较倾向红色。”赵亚把文件摊在书桌上:“红木家具,似乎是他们的传统。”
“这样一来,弄得不中不西,完全没有美感。”
“美感是靠我们创造的。”
张瑞半倚在书桌上,屈起指端扣着木桌:“美感也要依靠科学的审美观。”
赵亚笑起来:“方案我已经写好了,刚刚打印,你看看。”
接过递过来的方案书,对里面的图纸只扫了一眼,唇边帅气的笑勾起来,手轻轻挽,搂住面前的人。
“张瑞?”
“我想抱你。”
赵亚双手抵着:“看方案。”
“看过了,很好。”张瑞说:“你昨天加班睡着了,手里还拿着这东西的初稿。别忘记是谁把你抱上车的。”
“你这个骗子,呜……”
“我是骗子。”
骗与被骗,只要心甘情愿。
他爱赵亚,这离开他便孤孤单单的背影,一人行走时总蓦然回头似乎寻找什么的小东西。
亚亚,这名字真好听,多少年,念在嘴里象咀嚼槟榔,余味无穷。
他的亚亚爱呆在风里,听雨将下的声音。亚亚常手摸着路边苍老的树干,低头沉思。亚亚的小脑瓜,总有许许多多烦恼。张瑞总觉得那些烦恼有趣,象诗人一样多愁善感的亚亚,象水晶一样透明的亚亚。
“我们永远在一起。”
赵亚仰头问:“有永远的方法吗?”
“也许有。”
“也许而已。”
张瑞冲动着,想吻住淡红色的唇:“只要不分开。”
“如果我们是一男一女,就可以领结婚证。至少保险一点。”
“呵,你这个丧失安全感的家伙。”张瑞晒然:“一张纸条可以给你安全感。”
“有纸条总比没纸条强。”
叨叨着,不过柴米油盐。婚姻和工作,爱情与面包,不容于世,他们彼此明白。
“好想要个保证,贴身而藏,知道你已经被我套住。”
张瑞眨眼:“总不能送你一枚戒指。”
“为什么不能?”
“你又不是女人。”
赵亚点头:“是啊,不是女人。”再纤细,肩膀、腿、腰、眉,都是男人。应该知足,他经受的世俗压力比预计的少,张瑞保护着他。
时光渐过,赵亚毕业已经两年。个头没有长,脸色却慢慢红润起来。午夜在床上温存着商量了一会,隔几秒一个烫热的吻贿赂下,他答应搬到张瑞家。
赵亚说:“搬家不简单,要请假。”
“你这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家具都不要,破破烂烂的,收拾几件衣服就行。”
赵亚斜躺着,勾起唇角:“最好只把人带走?”
张瑞眉眼一挑,学着京腔点头:“妙计妙计。”露出诡异的笑,抱住赵亚的腰,让他贴在自己身上,沉声说:“我们再来。”
“我要睡了。”赵亚闭上眼睛。
“那好。你睡,我主动就好。”张瑞贼笑。
“抗议。”
“抗议无效。”
“喂!我呜呜……唔……”火热覆盖上来,赵亚忙着找喘气的空隙:“少来,又出一身汗。睡觉!”
“乖,一会儿我帮你洗澡,擦背。”
春宵,热气蒸腾。
被子蹬下床,让出足够翻滚的空间。低鸣和呻吟合奏,装饰汗滴点点。
我们,我和你,张瑞和赵亚。身已经化了。
但仍不够。再贴近一点,直到你在我中,我在你中。
“明天想吃什么?”
“你的手艺我看就免了。”
“最近有进步……”
喘息也是甜的,浸透了笑的味道。每一块骨骼,被丝绸般的肌肤包裹着,蜿蜒着优美的起伏。
猛一阵受力,逼得眼前泛出白光。
“啊!”
赵亚叫起来,后仰着脖子,身子仿佛僵硬般弓起来。看着床顶几秒,才缓缓放松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迟早死在你手上。”赵亚抱怨。
张瑞低头,咬在他又爱又恨的身体上:“你不死我手上死谁手上?”
赵亚觉得好笑,弯着唇,抬手抚摸张瑞额头上湿漉漉的发:“有道理。”
张瑞翻身,和他并排仰躺着。
“亚亚,我们小时候的事,哪一件你印象最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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