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风怎会不知蓝珊是为自已着想,然而眼下这情形……多说何益。只得苦笑,勉强道:“好。”
虽只有一个字,气息微弱却是难以掩藏,蓝珊心中一震,寻了个空回头,一眼便见叶长风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兼衣襟上如花的血染,触目惊心。蓝珊稍一凝神便知原因,不禁暗恼:“我怎地未想到这一层。”
心中牵挂,稍一分神,招式不免缓了下来,萧达凛岂肯放过这良机,前踏一步,大开大阖,排山倒海的一掌就此击了下来。
蓝珊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掌风扫中,萧达凛掌势何等雄浑,就算不直中要害,也无人敢坦然受之,正在危急时刻,风声疾起,日光下一箭破空,来如流星,挟满劲力,直向萧达凛咽喉射至。
箭影炫目,杀气之宛然,便连萧达凛也不敢轻视,被迫得微侧身,错开一步,才闪过箭簇。也不再动手,萧达凛眉宇一沉,双掌竖立胸前,望向箭来之处:“是谁?倚多为胜么?”
一声长笑由远而至:“萧达凛,你脚下站者,谁家土地?你欲杀者,谁家子弟?不告而入,你其行与贼无异,又有何资格与本王评论是非?”
声音悠远宏亮,自有天生一股威势,来者除端王外不作第二人想。听到这语声,蓝珊固然喜出望外,叶长风也不知不觉地舒展了眉宇。
马蹄如暴风骤雨,迅速接近,端王直冲至叶长风身前才急收缰绳,乌骓马唏历历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尘土飞扬中,端王眼锐,已瞧清叶长风襟前血迹,面色微微一变:“你受伤了?”
长臂一伸,将叶长风揽至身前马上,不容多说,另一手按住叶长风背心,内力源源不绝地便传了过去,叶长风只觉全身暖意流转,胸口的窒痛也跟着好过许多。
“没事了。多谢。”叶长风低低道了一句。
“不用。”端王不理叶长风的微微挣扎,面无表情,双臂却紧拥住不放,“你未奉军令,擅自离营,回去听候处分吧。”
这人明明是忧心自己的伤势,口中却定要说得严厉。叶长风被迫紧揽在端王胸前,耳里听得端王疾速的心跳渐转成平缓,不知为何,突然明白了这男人对自己关切看重,原来并非作伪。
然而现在明白又能怎样,风雨飘零,昨日黄花,一切无可再来。叶长风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他情深受创,伤痛本深,又强行压着,多日来胸头积郁无处可诉,此刻身受内伤,意志一弱,被人紧拥在怀,忍不住家国山河中,也生起几分情长路短的惘然来。
端王敏感地觉出怀中人不再反抗,大感意外,低头瞧去,叶长风双眸迷离,面色苍白如雪,平日里的一点清劲在软弱茫然中全化作了柔和,唇边苦笑清浅,若有若无间竟也象有一缕情意传出,实为平生仅见,不由心中怦然,极想就此亲下去,却不敢在强敌前露出半分失态,全身都忍耐得有些僵硬了。
叶长风却没觉察端王的心事,一抬头,正想说话,迎面正对上萧达凛似笑非笑的眼神,大有了然于胸的意昧,叶长风面上一热,神思顿然清明,挣脱开端王怀抱,在马上坐直,朗然道:“萧将军,你适才没能杀了我,对不住这三个字,现下该原句奉还了。”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萧达凛微笑着,对叶长风说话,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住马上深沉不动声色的男子,“这次平夏靖边回来,太后一时欢喜,已封我为兰陵郡王。”
“哦,那是在下浅陋了。”这是新近的消息,叶长风倒真不知晓,也想不出萧达凛此刻提出这个是何用意,淡淡而应。
“以王见王。”萧达凛黑袍宽袖,负手而立,自有股潇洒的风范,“我这样的身份,若欲向端王爷请教,不为过罢?”
叶长风不由愕然,两军阵前交锋,原是一对一出战,然而此刻野遇,敌国之争不同江湖对垒,自然不用讲什么规矩,萧达凛这番话,分明是在有意挤兑端王与他单打独斗了。
正犹疑间,耳边马蹄声声,起落如急雨,逶迤而来。叶长风回望一眼,端字银丝黑底大旗迎风招展,黑压压一线人如潮马如龙,为首数骑,气宇轩昂杀气凛然,正是端王近卫队的陶威数人。原来端王马快,收到消息,心急加鞭,竟将众军抛在身后,一人先赶至了。
端王精锐卫队训练有素,不待发令,已自行围成个不大不小的圈,将三人绕在中央,勒马按刀,静静等待。
9
兔起鹄落,情形瞬间转变,萧达凛赤手被宋军重重围住,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萧达凛也不惊慌,眼神反而更亮,微笑抱胸,静待端王回答。
如此风度,世所罕见,然而唯其如此,更难容留。端王不动声色,目注萧达凛,淡淡道:“你既知我是谁,也当知我生平行事手段至上,何必再多此一举,要与我单独过招。”
这答案象是早在萧达凛意料之中。萧达凛一声长笑:“端王果不愧是端王,我也知你若占上风,必不肯与我单打独斗的。”
“那是自然,本王又不是疯了,要在这两国相争的关节时刻扮什么大侠,争那虚名。”端王面色从容,全身却暗蓄内力,不敢稍松,停了停,又一笑,“多说无益,本王也决不容你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萧达凛,你认命吧。”
手一举,众骑军齐刷刷刀剑出鞘,蓝珊,陶威这等有数高手,已各自凝神,只待与场中人作一番困兽之斗。
“慢着,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杀气阵阵作严霜,萧达凛也终究不能不惊心,然而多少生死关头历了下来,一份镇静已融入到了骨肉里,笑道,“只有一句。”
笑吟吟转向叶长风,竟然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弯下腰去,叶长风被他吓了一跳,还未说话,萧达凛已直起身来,朗声道:“我求长风你下嫁于我,萧达凛人虽不才,但此生忠贞不二,绝不敢有负。”
一句话声正腔圆,字字分明,行云流水般道来毫无滞碍,在场众人个个听得清楚,却又象都没听清楚,刹那间原野上只剩山风呼呼过耳,沉寂得如欲窒息。
叶长风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自然知这是萧达凛看破了自己与端王的关系,方出此言,当着众多宋军的面揭破,一时心中又是羞惭又是难受,间或委屈不服,还夹着一点点的无地自容直欲避去……纷乱如麻,连出言斥责都忘了。
端王面沉似水,凝视萧达凛,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各不相让,空气都象要冻结了一般。
蓝珊见机不对,挺身喝骂:“你这辽狗,死到临头犹自不服,还要出言辱及我家大人么?瞧我拿你的头给叶大人洗罪!”
萧达凛也不动怒,悠悠道:“你家大人仙露明珠,本来萧某也不敢有此念亵渎,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听到一些传闻,今日亲见,更知非假是真,故而不嫌冒昧,特此求婚,有何不对么?萧某心事坦荡,说一是一,他人如何看,又与我何干?”盯住叶长风,神色诚挚,“长风,我久慕你盖世风华,又怜你在汉人堆里委屈求全,内心实苦。随我回大辽罢,我给你我的胸膛,终生不负。”
叶长风早听得呆了,他是何等明察的人,一眼扫去,便知萧达凛此言出自真心,并无作伪。心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原来天地茫茫,最解他苦衷者,竟不是宋人,而是敌国一介素昧平生的对手。
“住口。”端王再也听不下去,沉声喝止,将缰绳递给身边侍卫,跳下马来,甩去披风,冷笑道,“萧达凛,你花言巧语,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要我与你单斗么?也罢,今日若不让你死得心服,倒显见我小家子气。”
“不到最后关头,谁敢言胜负?”萧达凛深深瞧了叶长风一眼,“长风,你作个见证罢。我要你知道,天下间并非只有端王一个才是英雄,才值得你相与。”
劲风呼呼,衣袍闪动,两人都是果断的性子,既决定动手,再不犹豫,掌影迭起,干脆利落过起招来。旁边一众宋军俱是端王心腹,跟他跟久了的,虽都有些发怔,倒也都原地按刀待命,无人敢私下喧哗惊扰。
叶长风手中原有自火中救下的婴儿,被萧达凛拂了穴道睡得正香,端王卫队赶至时,早有随从上来接过,也无人多加注意,此时或是穴道自解,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全场肃然中,听来格外响亮刺耳。
抱着婴儿的侍卫何尝有这种经验,手忙脚乱地拍哄,叶长风瞧着,忽然心中一动:他刚才啸声震伤我,可婴儿却没事,其实是力尚有余,控制得很好啊,难道他当真是……不想杀我?
端王虽在激战之中,仍瞟了叶长风一眼,见叶长风怔怔出神,面色惘然,知他已是将萧达凛这个名字放在了心上,胸中翻腾,分不清是何滋味,杀意却是更浓,招招见风,直欲将对方立毙于掌下才好。
萧达凛心神却也象有些不宁,眼光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各自心不在焉,倒也没谁能乘虚而入,赢回这局。
又过十数招,萧达凛眉稍一动,脸上陡现喜色,一直紧紧注视他的蓝珊陶威诸人,不约而同都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果然,倾刻之间,远远宋县的方向,几排带着尖啸的响箭冲空而起,天边更隐隐有黑烟火光,人喧哗马嘶鸣,愈见纷乱。
莫非是辽军攻城?
上至将官下到军士,莫不起了暗暗猜疑,正在这景况难明人心浮泛的时刻,四周马蹄伴着喊杀声一片,数十骑辽军蜂涌而来,竟是不由分说冲进宋军中便杀。
宋军意料未及,阵脚骤乱,幸亏都是战场上历久了的,稍一回神便回迎上去,刀剑相击铁骑纵横,端的激烈,那也不用去说它。
叶长风在数侍卫的保护下勒马后退了几步,脑中急速思忖,突然心念一动,转向萧达凛瞧去,萧达凛也正向这边望来,目光相对,萧达凛一笑,远远地抱了抱拳:“长风,记着我的话,后会有期!”说完,在数骑骠卫的簇拥下,趁着宋军尚未合围,急行而去,一路势不可挡。
10
天色苍茫,野云四合,夜幕缓缓地落了下来。
充作宋军主营中枢的屋顶略带焦黑,墙面斑驳,这是被祝融肆虐过的铁证,若不是右侧健骁营的人马及时赶到,扑灭大火,这间大屋也便要和那许多房舍一样,化为墟烬。
空中焦味未退,看不见的烟痕犹在缓缓流动,充斥每个人的鼻端,却没有一个人留意。
端王身形半隐在桌后的暗影里,明灭不定的烛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眸子越发的深沉,炯炯闪亮。
无人出声,端王不疾不徐的语声在屋中回响:“那么,就是主营的粮草已全被烧光了?”
右侧中首一人站起身,有些嗫嚅:“也不是全烧光……刚才清点,还有不到一千石……”
“不到一千石……”端王嗤了一声,手指轻叩了叩桌面,细微的声音倒象是落在众人心上,“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现下这数万军马,地处荒凉之远,崔进,你专司粮草看护,只剩一千石是何意,你能不解么?”
崔进面色难看之极:“属下有罪,不敢分辨……但求能给属下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嗯?”
“侧营现还有些散粮在,尚可支持数日。算起来周梁那路粮草这几日也便要到了,属下想带一队骑军前去催粮,望王爷恩准。”
“一队不够。你去也不成。”端王立起身,踱了几步,眼光并不看向众将,“萧达凛何等人物,他既来烧粮,便不会再给我们留一线生机。这支粮,他是劫定了的,你自问与他正面交锋,有几分胜算?”抬起头,悠然出神片刻,“还是我去。”
四字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自古主帅轻不离营,端王如此说,显然已有背水一战,与辽军一决生死之意。这决定委实太过重大,屋中诸人各自暗暗揣度,都觉不妥,却又提不出更好的法子,一时竟无一人应声。
叶长风也在会议之列,只是离得稍远,微一思忖,欠了欠身:“王爷,主将为三军士气所在,差错不得。若还信得过我,让我去罢。”
一天奔波诸多变故下来,叶长风也早已疲倦不堪,声音虽仍平静清亮,不过强撑着而已,端王看着他,心底喟叹,面上却无表情,摇了摇头:“你终不是武人,谋略虽好,真到了刀枪关节,身边人自顾不暇时,你又如何自保?免了。”
“上将斗智……”
叶长风大感不服,心道古来多少名将,也未必个个都是上阵杀敌成就功业的,正欲再辩,却被端王摆手止住,语声中增了几分强硬:“此议不当,不必再提。你且留守大营,宋县关扼之地,尚须有你来主持。”
此时帐下诸将也都回过神来,纷纷请缨,却一概都被拦了回去,众人听得端王语气决绝,毫无回旋余地,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将目光都一齐投向了叶长风,心知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令端王改变主意,那么无疑便是眼前这位主了。
端王却似不欲再与他们纠缠,一拂衣袍,淡淡道了句:“先各自回去整队,听候调度罢。”大步向帐门外走出。
叶长风离门最近,忍不住跟了两步,追出屋外:“王爷……”
端王听得叶长风语声,蓦然停住,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凝视叶长风,夜色中眼神竟似有分忧郁:“别争了,长风,你要说的,难道我还不知么?只是……”停了片刻,却不再说下去,一声长叹,右手伸出,握住叶长风左肩,“回头予你帅印,大营就交与你了……是我负你良多,有些话,若我能回来,再说罢……”
右手紧了紧,随即放开,退了一步,再深注了叶长风一眼,掉头决然离去。
陶威一行侍卫匆匆擦过叶长风,尾随主帅而去,叶长风立在当地全无觉察,脑中怔怔,回旋反复不已的全是临行前肩上那一拍,他……他这是已将我视作同伴,作肱股,作生命之托了啊,为何……难道他……真的不再将我瞧作玩物了么?
夜色清寒,叶长风独立阶前,思之惘惘,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回过神来。淡然一笑,生死关头,还想这些做甚,他既信我,将权柄交付,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