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浅轻飘飘打断她的话:“哦,原来你是觉得,陪着我来赴这宴会,不若陪着昨儿上天的折颜去驯服赤焰兽给四哥当新坐骑更好,那……”
凤九抖了抖,更紧地握住白浅的手:“但,好在我们寡妇界规矩也不是那么的严明,抛头露面之事偶为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违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青丘之国的两位帝姬一前一后法相庄严地踏进宝月光苑,新晋的小神仙们未见过什么世面,陡见这远胜世间诸色相的两幅容颜,全顾着发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机灵且见惯这二位的,颇有定力地引着姑侄二人坐上上座。无忧树后头,连宋握着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对东华道:“你对她是个什么意图,觉得她不错还是……”
东华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转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连宋用自己绝世情圣的思维解读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听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声唱喏:“天君驾到。”连宋叹了一叹,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宝月光苑赐宴,原是个便宴。
虽是便宴,却并不轻松。
洪荒变换的年月里,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一代的天君归来又羽化,羽化又归来,唯有东华帝君坚守在三清幻境的顶上头始终如一。
多年来,连天君过往的一些旧事都被诸神挑出来反复当了好几回的佐酒段子,却一直未曾觅得东华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一些传闻,轰轰烈烈直如星火燎原,从第一天一路烧到第三十六天,直烧到天君的耳朵里头。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东华,另一位,大家因实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无辜的知鹤公主。但,也不知知鹤是如何做想,一些胆大的神仙言谈里隐约将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并不否认。
这一代的天君一直对自己的误会很大。
他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仁君。
据传言,东华对知鹤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断,知鹤也不必再留在凡间受罚了,需得早早提上来才是,也是做给东华的一个人情。
这决定定出来多时,他自以为在这个半严整不严整的便宴上头提出来最好,遂特地打发了一句,令设宴的司部亦递给尚未离开九重天的知鹤一张帖。
但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至令满朝文武觉得自己过于地偏袒东华,却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让东华知恩。
他如许考量一番,听说知鹤擅舞,想出一个办法来,令十七八个仙娥陪衬着这个擅舞的知鹤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最擅长的《鹤舞九天》。
知鹤是个聪明的仙,未辜负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支鹤舞九天跳得直如凤舞九天,还不是一只凤,而是一窝凤,翩翩地飞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们个个瞧得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天君第一个合手拍了几拍,带得一阵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里头,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问地道:“方才献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发下齐麟山的知鹤仙子?”众仙自然称是。他便装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道:“想不到一个负罪的仙子竟还有这样的才情,既在凡界思过有三百年,那想来也够了,着日便重提回九重天罢。”又想起似地瞧一眼东华:“东华君以为如何?”
一套戏做得很够水准。
一身轻纱飘舞装扮得如梦似幻的知鹤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的这位义兄。
东华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闻言扫了知鹤一眼,点头道:“也好。”
语声落地,斜对面喀嚓一声响,打眼望过去,凤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东华愣了愣,连宋掩着扇子稍稍挨过来,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没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只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凤九确信,东华说“也好”两个字的时候,知鹤弯起嘴角对着自己挑衅地笑了一笑。
她记得父君白奕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记得少同低位的神仙们置气,别让人看了笑话,辱没了你自己倒没什么,却万不可辱没了这个身份。
三百年来,这些话她一句一句地记在心底,遇事已极少动怒,着实练就了一副广博胸襟和高华气度。但面对知鹤,这套虚礼她觉得可以暂时收了。这位太晨宫的公主,从前着实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这个从前,直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那时她年纪轻不懂事,独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尧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头虎精,要吃了她,幸亏被过路的东华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时候,她就对东华一心相许。为了酬谢东华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个大恩,特意混进一十三天太晨宫里头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运气不好,遇到东华的义妹知鹤公主处处刁难阻挠。东华不理宫务,身边也未得什么帝后,太晨宫泰半是知鹤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后来东华不意被仇敌诓进十恶莲花境,总算是让她盼着一个机缘。她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为了东华,不惜将容貌、声音、变化之能和最为宝贝的九条尾巴都出卖给魔族,化作一头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实也有私心,以为施给东华这样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欢上他一般地喜欢上自己,她努力了两千多年,终归会有一些回报。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
伤好后,她被默许跟在东华身旁日夜相陪,着实过了段自以为开心的日子,虽然失却变化之能,只是一头红色的小灵狐,她也很满足,睡梦里都觉得开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里糊涂,清晨雀鸟寻食啄了大开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见着枕旁东华的笔迹,写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给她吃食。她欢欢喜喜地跳下床铺,雀跃地一路摇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兴冲冲跑去中庭,却见着花坛跟前知鹤不知何故正哭着同东华争论什么。她觉得这时候过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因家中教养得好,不好意思偷听他们说什么,垂着头用爪子捂住一向灵敏的耳朵。他们争论了许久,大半是知鹤在说,一字半语地钻进她两只小肉爪子没法捂严实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晕。看着二人总算告一段落不再说话了,她撤下爪子来,却听到东华蓦然低沉:“我既应允义父照看你,便不会不管你,你同一只宠物计较什么?”
东华走了许久,她才从枣树后头钻出来,知鹤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过是只宠物,却总是妄想着要得到义兄,不觉太可笑了么?”
她有些伤心,但心态还是很坚强,觉得固然这个话亲耳听东华说出来有几分伤人,但其实他也只是说了实情。追求东华的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自己还须更上进一些。岂料,这件事不过一条引线,此后的境况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诗正可形容。一连串不太想回忆的打击重重敲醒她的美梦,桩桩件件都是伤心,虽然一向比同龄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许多,终归还是年幼,觉得难过委屈,渐渐就感到心意灰了。
这一场较量里头,知鹤大获全胜。她其实也没觉得输给知鹤怎么了,只是想到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东华喜欢的自己,有些可叹可悲。可知鹤却不知为何那样看不惯她,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九重天,她还不愿令她好过,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红的嫁衣来刺激她,装作一派温柔地抚着它的头:“我同义兄在一起九万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带大,今日终于要嫁给他,我很开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开心吧?”却扯着它的耳朵将它提起来,似笑非笑地讥讽:“怎么,你不开心么?原来,你不开心啊。”
她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踩在脚底下,就像踩着命运的河流,那条河很深,是圆的,要将她淹没。
陈年旧事如烟云一闪即过,凤九凝望着云台上献舞方毕的知鹤,觉得短短三百年,故人还是那个故人。
她从前受了知鹤一些欺凌,但出于对东华的执着,她笨拙地将这些欺凌都理解成为老天爷对她的试炼,觉得知鹤可能是老天考验她的一个工具。离开九重天后,这个事情上她终于有几分清醒了,沉重地认识到知鹤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死对头,她白白让她欺负了好几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将以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都还回去,又显得自己不够气量。怎么样才能又报了仇又显得自己有气量呢,她慎重地考虑了很久,没有考虑出来,于是这个事就此作罢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这个机缘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这样,怎么好意思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见这个死对头还敢这么挑衅地对她一笑,她觉得,她不给她一点好看都对不起她笑得这么好看。
随侍的小仙娥递过来一个结实的新杯子,知鹤眼中嘲讽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几分得意的意思。
凤九接过杯子,见着知鹤这更加挑衅的一个笑,弯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浅打着扇子瞥了云台上的知鹤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静端严中提着清亮的嗓音斥责状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们商议正事,你如今身为青丘的女君,能面见天威亲聆陛下的一些训示,不静心凝气垂耳恭听,满面笑容是怎么回事?”虽然看起来像是训斥她那么回事儿,但她和她姑姑搭戏唱双簧唬她那个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两年,顷刻意会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概叹在我们青丘,倘若有一个仙犯了事被赶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册。近日听姑父说南荒有些动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鹤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战的,还担忧需派知鹤公主前去南荒立个甚么功勋才能重返九重天,原来并不需罚得那么重,其实跳个舞就可以了。侄女觉得白替知鹤公主担心了一场,是以开初有一个放松的笑,侄女又觉得九重天的法度忒开明忒有人情味,是以后来又有钦佩的一个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鹤公主才艺双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个无什么才艺的仙者犯了事又该怎么办呢,于是再后来还有疑惑的一个笑。”
在座诸位仙者都听出来,青丘的这位帝姬一番话是在驳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驳得又很诚恳,很谦虚,很客气。凤九客客气气地同在座诸仙拱了拱手,继续谦虚地道:“乡野地方的漏见,惹各位仙僚见笑了。”坐下时还遥遥地、诚诚恳恳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连宋的扇子点了点东华手边的昊天塔:“她说起刻薄话来,倒也颇有两把刷子,今次这番话说得不输你了,我父君看来倒要有些头疼。”东华握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瞧着远远装模作样坐得谦恭有礼的白家凤九:“怎么会,我比她简洁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实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脸比翻书快这门手艺练得炉火纯青,威严的天眼往殿内一扫,瞬时已将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声道:“青丘的帝姬这个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严明,知鹤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个功绩的,”顿了一顿,天眼再次威严地扫视整个大殿,补充道:“这一向也是天上律条中写得明明白白的规矩。”但,约是觉得法度太严明了,显不得他是个仁君,停了一会儿,再次补充道:“不过,南荒的异动暂且不知形势,这桩事且容后再议不迟。”
凤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谦恭知礼的仪态,遥向台上的知鹤春风化雨百川归海地一笑。知鹤的脸白得似张纸,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来,狠狠瞪着她。满苑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却突然淡淡响起:“由本君代劳了吧。”昊天塔的塔顶在东华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让她上战场的话。”知鹤猛地抬头,雪白的脸色渐回红意,自两颊蔓开,眼中渐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天君也愣了愣,不动声色扫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东华便是白浅位高,正欲提声问一问白浅的意见。她已打着扇子十分亲切地笑道:“在青丘时便听闻知鹤公主仙逝的双亲曾对帝君有过抚育之恩,帝君果然是个重情谊的。”算是赞同了。凤九冷冷瞧了眼东华,再瞧了眼知鹤,脸上倒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实乃兄友妹恭。”便没有再出声的意思,自顾自地垂头剥着几颗瓜子,其他的仙者当然更没有哪个有胆子敢驳东华的面子。天君习惯性地端了会儿架子,沉声允了这桩事。
这一列陡生的变故,令一众的仙者瞧得亢奋不已,但多半看个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没弄真切,只是有一点收获:将从前在传说中听闻的这些上仙上神都对上了号,例如早晨青云殿中东华一本正经戏弄的那个,原不是他的义妹知鹤公主,却是久负盛名的青丘女君凤九殿下。不过,倒也有一两个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门道来,因坐得离主席极远,偷偷地咬着耳朵:“其实这个事,我这么理解你看对不对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争宠的一个事,这个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恋兄情节在里头,嫂子也是看不惯这个小姑子,于是……”后来这个明察秋毫的仙者,因为理解能力特别好还难得的有逻辑,被拨给了谱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实这一趟,白浅是代她夫君夜华来赴的这个宴会。
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昨日自正天门大驾,这位上神一向护白家兄妹的短,约是私下里对夜华有个什么提点训诫,亲点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华的一些要紧公务,便只得白浅替他兼着。
白浅性嫌麻烦,不大喜欢应酬,眼见着酒过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义地带着凤九一起遁,见她一个人自斟自酌酌得挺开心,想着她原该是个活泼的少女,成日同团子待在庆云殿也不是个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嘱咐了几句,要她当心着。
她这个嘱咐是白嘱咐了,凤九今夜喝酒豪迈得很,有来敬酒的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