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爱站起来,抱着卷边儿的谱子本偷偷走去看。
是他。
音乐老师也是尽教些简单的曲子,可是他弹得那么好,
贺小爱开始是躲在门口听着林家勤弹琴的,到后来忍不住,先是探出脑袋,然后慢慢得整个身子也挪动过去了。
钢琴在即将结束的婉转悱恻中戛然而止。
被发现了,
那又该说什么呢?
贺小爱还在揣摩应该怎么出声,说句“嗨”还是“你弹得曲子叫什么”呢?
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林家勤就合上琴盖,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走。
可是到晚上的时候,林家勤又如同前几次般出现在她面前,牵着她的手,
带她去一个梦幻的糖果国度,
听了一场甜美的音乐会。
从此以后,
日日无眠。
白天,他是一言不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林家勤。
而夜幕降临,他是约定中只属于她一人的白马王子,带她去环游宇宙。
站在地球最顶端,看极致之美的银河。
去最美丽的大海,如摩西般分开海水,他牵着她踏过去。
早晨的世界是一抹丝绸般的粉,中午的世界是睡莲盛放的紫,到了傍晚蜕变成为夕阳般绚烂的红。
她于梦境中,与他完成一段恋曲。
和他走走停停,看完世界所有的风景。
醒来之后,梦还是梦。
“爷爷……”
贺小爱是一个孤儿,饶是最疼爱她的爷爷,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在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于家门口冰冷的水泥地上捡了她。
他无法给得更多,但上天却连这仅有的一点点温暖都要收回去了。
本不该拥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失去么?
爷爷出山的那一天,锣鼓震天,
贺小爱抱着爷爷的骨灰盒,整夜的哭。
“小爱,小爱,不要再哭了……”
“小爱,我不会离开你。”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悠悠然,动听又迷人。
可是贺小爱哭得更加凄厉,因为她隐约地知道,自己似乎是病了。
“我好害怕,害怕有一天,我的病好了。”
孤单。
到底是什么呢?
程橙在此之前只看过断裂的片段,更多的是为了提些意见,现在这样完整又清晰的剧情出现在眼前,配上源源不绝清脆的钢琴声和插曲,大银幕把故事的感觉放大数倍,呈现给观众,所以,看着看着,已经是有点想哭了。
叶瑞的手伸过来,轻轻抓住她的。
爷爷不在之后,再也没有人骑着自行车载着贺小爱上下学。
她每天清晨六点钟起床,不吃早餐,一路小跑去公交车站等27路公交车去学校。
中午学校包餐,但是早晨间段她总是饿得不行,
有一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偷吃了同桌林家勤摆在桌底沿边角落的一颗茶叶蛋。
他似乎什么都没发现,
但是从此之后,
角落里能吃的东西,又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
他放学的时候也是乘的27路公交车,可惜的是贺小爱到家要经过五个站,而林家勤在下个站就会下车。
饶是如此,
能够和他一起放学走出教室,
偷偷跟在他后面走,
站在同一个地方等车,
踩着他踩过的印迹登上公交车,
坐在他不远处,
看着他直到他下车,
那么美好。
贺小爱在课上,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深深地陷落进去。
“我知道你是骗我,等我长大,病好了,你就会离开我了……”
“我离开,你会很难过么?”
“会。”
“小爱,小爱,你要快点长大,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为什么?”
“小爱,等你再大一点,就会懂的。”
她的梦里,开始出现一幢洁白的城堡。
可是通往城堡的唯一石板路上,到处是荆棘,掩盖了原本光洁的道路。
她开始找不到林家勤,
于是只好一步步走向城堡,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她坚信他在里面。
班里四百元的班费不翼而飞了,
贺小爱坚信自己肯定没有拿过,
可是钱又偏偏在她抽屉里被发现了。
书包一抽,
十块二十块的钱就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她想大概是拿钱的同学知道老师发现了没处藏慌乱中丢在她抽屉里,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
老师不想闹大事情,于是只叫她搬了凳子到班门口晒了一天的太阳,
一样读书,一样写字,别人在教室里面的书桌上,她在门口的凳子上。
放学的时候,还是被班上义愤填膺的几个同学围攻了。
一点也没有看在她是女生的份上留情,下手有点点重。
好在林家勤出现,
贺小爱的左额头上高高肿起来。
她委屈死了,被打得泪水满面地就扑到林家勤的肩膀上。
像梦里她委屈时常常做的一样。
“不要离开我。”
“我一个人。”
“我那么喜欢你。”
可惜林家勤什么也没说。
贺小爱坐在靠窗的27号公交车上,挂着两行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荆棘路上出现三只形态迥异的恶龙。
一只庞大,一只吐火,一只会飞。
这是梦境里最精彩的一次打斗,
她本来不会赢的,
可是他又出现了,
给了她一把剑,
她用剑刺穿三只龙的胸口。
斩断荆棘,和他到城堡里去。
“你为什么躲起来?”
“小爱……”
“为什么不喜欢我?”
“……”
他过来亲吻她的额头,
“不要怕,你会好好长大。”
现实和梦境相互交织,连贺小爱都不知道到底身在何处。
她以为自己要永远这样沉睡下去了。
她哭着抱着他,声音震耳欲聋。
长大这么难。
为什么这么难?
“我长不大了……我一定会死的。”
“不会的,因为我爱你。”
“爱,又是什么呢?”
她睡了很久很久,然后被人在混乱中推醒。
才惊觉自己已经坐过了站,来到一个根本没来过陌生的街道。
也没有他。
什么也没有了。
她哭着走过这漫长的街。
像是走过人生岁月的长河,从婴儿到儿童,再到少年,成年,中年,会渐渐老去,直至死亡。
贺小爱二十七岁的时候收到一个大盒子。
快递单上的字迹,
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但名字却是清晰,
林家勤。
拆开来,是一沓沓厚厚对折的纸笺,
再打开,
满目的清秀字迹,
贺小爱挑了一个阳光普照和煦的午后,坐在家里细细地读完它们。
2002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贺小爱,眼睛那么大,看着我的时候,总是感觉要哭。
她一直很安静,有时候会偷偷看我,我多想和她说话,可是什么都说不了,我一出生,就不会说话。
在琴房看见小爱,可是我却落荒而逃,不敢被她知道我是哑巴,如果她因此看不起我该怎么办?
她大概真的很爱哭吧,眼圈总是那么红,鼻子也被揉得红彤彤的,真的很让人心疼。
……
……
小爱,我那么喜欢你,我想,你会不会永远都不知道?
散乱的纸笺最后压着一封信,
贺小爱擦擦脸,取出来看:
小爱,小爱,我想时间过得真快,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过去了十年。
你一定会觉得很惊讶,我寄给你的这些东西。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
因为换了房子,所以近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整理以前的东西,偶然看见这当年一整段记忆的记载,还是忍不住,把它们都寄给了你。
记心情纸条的行为一定让你觉得很幼稚吧?
可是,小爱,谢谢你。
因为那些纸条,我大概才在那样无望的夏天里,继续活了下来。
那时候父母因为我的残疾终日吵架,最后离婚,两个人争来吵去都不肯要我,我只好随姑姑到你那里的城市去上学。
那时候的日子好像永远那么难过。
幸好有你。
我们的交集并不是很多,可是每一次都是我宝贵的记忆。
我知道你不吃早餐会饿,所以总是堆着自己省下来的零食想要留给你。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也开始坐跟我一路的公交车上学,放学。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不敢被你看出来我的心思,于是只好一到站就匆匆忙忙下车,
一站的时间只有七分钟,有时候司机开得那么快,六分钟就到了,
我多想再陪你坐下去。
小爱,小爱。
你大概忘记了你说过喜欢我了,
可是我一直记得。
分开那么多年,我还是一直跌跌撞撞地过,被人歧视过,被人骗过,被人背叛过,最糟糕的时候,是甚至想到要去死。
那时候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觉得什么都是绝望,不知道以后的路,我该怎么走。
刀片划在手腕上又冰又疼,我突然地,又想起了你,
你的一句喜欢,救回了那么多次濒死的我。
在那么长久连呼吸都闭塞着的如枷锁般窒息的青春时光里,因为你,我才慢慢长大。
……
……
叶瑞转过脸,盯着程橙看。
他想跟她说,他知道了为什么这部电影取这个名字。
程橙也转过来看着叶瑞,脸上淌着泪。
他就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只轻轻靠过去,
在昏暗的荧幕做掩护下,亲吻住了她。
电影的末尾,是整部影片如巨轮般地倒转。
从这一个十年,到上一个十年。
冬秋夏春。
破碎的梦又重新编织。
逝去的一切又重新归于原点。
信笺,刀片,钢琴,课桌,衬衫,夏天
镜头像倒带一样,
电影画面不断地切换,黑白的胶片一一放映,
到处是林家勤在贺小爱上课、课间、学校、公车上,追随她的目光。
回到27路公交车上,
贺小爱哭着睡着,梦里坐过了站。
林家勤一直站在她身旁,认真地守着她。
她的额头肿的那么高。
车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俯下去,亲吻她的额头。
最后的最后,是少女站在夏日的梧桐树旁,
顽皮地用叶子挡住直射而来的艳丽阳光。
余光从指缝投射到少女光洁的额头上。
她笑得很灿烂。
然后画面渐渐模糊,淡蓝色的字幕一一浮现:
“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也长不大,但是后来我发现,爱会牵着时间一直走,而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成长里,我常常问自己,爱是什么呢?我曾经以为爱就是他(她),后来我才明白——”
“爱是勇气、未来和梦想。爱是每个人心中的战神,带着我们披荆斩棘,无往不胜。”
*****
“叶大律师,你真的决定了啊?”
“真可惜。”
“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叶瑞和同事一一告别之后,整理了所有的东西,看着一干二净的桌面,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办公室。
也没什么东西需要带走的,除了私人的一些照片和用惯了的小物件。
悄悄把东西放在家里玄关旁的小桌子上,甚至没有惊动正在卧室房间噼里啪啦敲键盘的程橙。
叶瑞收了笑得乱颤的脸,目无表情地走进房间里去。
程橙把头发都乱乱地扎到脑门后,为了工作效率,终于是配了副度数不高的眼镜,此时正在啃一只苹果,一边敲键盘,看见叶瑞回来,也没抬头,
“是文件忘记带了?”
叶瑞没有回答她,神色淡定地到衣帽间拿出了旅行箱,又到卧室衣柜抽屉里拿了常换的衣物,仔细地在箱子里码放好。
程橙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把苹果没被啃过的地方递过去给叶瑞,“咦?临时要出差?”
叶瑞就着她的手不慌不忙地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答,“我……辞……职……了。”
“啊?”
他把苹果吃完,继续道,“嗯,我准备往摄影师的方向发展一下。”
“欸?”
“不要那么怀疑你老公的能力好不好?我拿过国际摄影大奖的……”
“啊?”程橙转了下脑子,“不是啊,你当摄影师为什么要整理东西?也不对,啊喂!你辞职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
叶瑞只挑自己愿意答的半句话回答:“因为接了一个杂志的环球旅行风光人情拍摄系列啊,今晚就出发,第一站到澳大利亚,然后是欧洲北美洲南美洲等等等等,全部完成归国,大概要很久很久了。”
说着,做了个很SORRY的表情。
程橙急起来,“呜……不带这样的,我舍不得你……”
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偶尔毒舌一下,腹黑一下的男人才是她亲亲小瑞瑞的本质。
叶瑞停下手里的动作,过来把程橙搂紧,比了一下发现不太方便,于是轻轻摘了程橙的眼镜,然后吻上她的唇,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怎么办?”
程橙很伤心,“那你要记得每天给我打电话,有空就要和我上网视频,中途要回来几趟,好不好?”
叶瑞想也不想,“不好,那么麻烦。”
然后看程橙就要哭出来了,才抱紧她在耳边绵绵柔柔地说,“把你带在身边最好。”
程橙立刻挣脱了怀抱瞪圆了眼睛看他。
叶瑞继续宠溺一般地圈着她在她耳边道:“反正你写剧本的话现在也不要求跟组了,带着你环游世界,你看,要是你想工作呢就工作,想游玩呢又有得玩,多走走看看又有灵感,多好。”
“你说真的?!”
“当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刚才说要去哪里来着?欧洲南美洲北美洲还有等等等等是不是?真的是环球么?啊啊啊啊啊该不会连南极都要去吧?”
“乖,淡定一点,快去收拾行李。”
程橙当然不会忘记,
叶瑞也会记得。
她有一个很俗气又容易被人嘲笑的人生梦想。
就是环游世界。
一个被人说烂了,却没有什么人真的会去做的梦想。
不管怎么样也好,梦想这种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