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眼神凌厉,整个人绷起来似一把利剑,那股锐利让人不寒而栗。戴一鸣退后一步,声音弱了下去,“我是说你要向我道歉,你的烟头烧到我衣服了。”
苏南闭了下眼,睁开后,眼神又恢复了那股漫不经心,他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大踏步从戴一鸣身边走过,戴一鸣跌坐到椅子上,望着苏南的背影,沮丧地低头嘟囔:“坏蛋,真是个坏蛋,欺负了人还理直气壮。”
“我向来都不是个好人,你难道就没听说吗?”
“啊?”戴一鸣腾地站起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怎么回来了?走路怎么没声音的?”戴一鸣的心加速跳起来,他回来了!
苏南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方,“知道那里怎么走吗?”
戴一鸣点头,苏南晃了晃那根手指,修长的指节并不光洁,有些粗粝,“那顺着这个方向出去,不要再跟着我了。”
戴一鸣吞了口水,“谁跟着你了,我们又不认识。”
苏南问:“你的机票和登机牌呢?”
戴一鸣迟疑了下,掏了出来,苏南扯了过去,三去两下,机票和登机牌都变成了碎纸,戴一鸣尖叫,“苏南,你是个混蛋。”
苏南讥讽地笑了一声,“怎么不说不认识我了?”
戴一鸣跺脚,“你真是一点不招人待见,从小到大都不招人待见!”
“如果你继续跟着我,我肯定有更多不招人待见的事做出来,要不要试试?”苏南说的散漫,但戴一鸣却听出一股杀意,那种只有经历过生死、受过血的洗礼后才有的杀意。
戴一鸣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欲哭无泪。苏南一直是他们大院的传奇,小时候因为年龄小又是女孩,他的眼里,只知道她是戴一博的妹妹,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根本不屑跟她玩。稍大后她被父母送出国留学,跟他的距离更远了,再回国,听说他上了军校,留下更多的传奇在哥哥们中间传来传去,后来听说他转业了,她回国匆匆见过他一面,高大挺拔,特别那深邃的让人看不透的眼,让她一眼就沉醉了进去,她突然有了女孩的羞涩和怯弱,正当她想着如何介绍自己,让他记住自己的时候,他已走了,再打听,却得知苏南出国了。这一去便是三年,现在终于大家都站在一个城市,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可他们似乎没机会相遇,他早搬出了大院,偶尔与大院朋友相聚,她缠着哥哥带她一起,哥哥总是敷衍,这一次她偷听了哥哥的电话,知道苏南要哥哥代他定来去张家界的机票,于是灵机一动,策划了这次“偶遇”事件,不想被他拆穿。
戴一鸣又欢喜起来,“你记得我?认识我?”
苏南指了指她的脸,又指机场外,眼神坚定,戴一鸣沮丧,她跟哥哥戴一博长相神似,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悲哀。
戴一鸣终于还是走了,苏南的脾气大家还是有共识的,那是个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家伙。反正现在已经是认识了,就不怕下一次再见了。戴一鸣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便愉快地出了机场。
安家宜蜷缩着,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仿佛几千只几万只苍蝇在吵,她极力忍耐着,仿佛只有煎熬才能让心充实,才能不思考,才不痛、不难过。她沉浸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中,只有这种自我催眠的状态中,她感觉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呼吸。
苏南叉着手脚坐在安家宜旁边,这片座位只有两个人,女孩穿着一件紫色开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长长的,有点乱,但发质很好,黑亮垂直,她蜷缩着,脑袋枕在膝盖上不住地一颤再一颤,却无声息,以他的判断不是在哭便是在笑。他今天心情极差,忍不住了,他冷笑问:“你笑够了没有?”女孩不动,他用手拍了拍对方的座椅后背,“喂,别装了。”
安家宜惊醒,那种奇异的状态骤然消失,她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方向,突然坐直让她的心口疼的不能呼吸,眼前一黑,她倒了下去。朦胧中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生疼。
☆、第四章、异乡伤逝
苏南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糗,这是一个哭得满脸狼藉的女孩子,而且在他的威胁下晕倒了,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到座位上靠着,他按着她的肩膀让她保持着平衡,喊了两声“喂”却不见苏醒,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一张娃娃脸,皮肤很白很薄,但眼皮浮肿,脸蛋上挂着泪痕、鼻涕,整张脸糊的不见本来面目,苏南有些嫌弃地松手,安家宜又倒了下去,苏南又伸手扶住了她,一只手拨急救电话。
这时,机场乘务员开了闸门,播音提醒开始登机,安家宜骤然清醒,睁开眼睛爬起来就跑,“我要检票了。”
苏南刚拨通急救电话,却眼睁睁看着那女孩风一般冲向了检票口,他挂断电话,嗤笑了一声,扫了眼女孩座位边简单的行李包,走了,但几步后他又转了回来,将小小的包裹塞进自己的大背包里,慢悠悠走向检票口。还是个孩子啊!
安家宜在飞机起飞的刹那,心脏在失重中如压上了石头,难受的呼吸都变得凌乱,记得第一次坐飞机,是高中毕业,爸爸说:你考上大学,我带你去云南玩。去云南飞机起飞的那刻,她的心脏也这样难受,爸爸便握着她的手,塞她嘴里一片口香糖,“生命不息,运动不止。牙齿运动能减轻失重的不适感。”爸爸是个爱运动的人,平日里篮球、乒乓球、足球都不在话下,每天早起都要长跑十公里,身体向来不错,怎么会在一次不算危险的旅游中出了问题呢?想着从此再没有人在飞机上给她温暖,没有人塞给她口香糖让她减轻失重的不适,安家宜再也撑不住,捂住脸开始痛哭,眼泪鼻涕模糊了眼、鼻、口,可她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有人递过来纸巾,她一边擦、一边哭,整个机厢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倾听着她的哭声,慢慢有人轻声议论起来。飞机便在安家宜断断续续的哭泣中起飞、降落。
安家宜站在张家界机场大厅,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有些晕,她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着?头好疼,哭得脑袋都缺氧了,她蹲下来,捂着脑袋,到底什么事来着?她怎么不记得了?
苏南站在安家宜身后,掏出她的小包,扔到她身边,又塞了她一卷纸,便打算离开,一对老夫妻却指着他说:“小伙子,女朋友都哭成那样,你还不哄哄,总虎着一张脸干什么?你看看,整个飞机的人都跟着闹心了一路,都下了飞机到了目的地,你还不说几句好话?”另几个应是同一班机的人也跟着凑合了几句,“快扶她起来。”“好好玩一圈,哄哄就好了。”“男人嘛,让着女人点。”“这年头,这么小的女孩就交男朋友了,闹死闹活的,成什么体统啊!”……
苏南无语。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扶起安家宜,出了机场,老夫妻欣慰地一路跟随,还指点几句夫妻相处之道,苏南很尊重这样热心的老人,极有礼貌地唯唯诺诺,老太太看他悔改的不错,拍板定了一起旅游,苏南想说自己不是来旅游的,在慈祥并强势的老太太面前硬是没敢说出来,这老太跟他外祖母还真像。
安家宜在懵懂中被这么三人带进了酒店,苏南将她扔进房间,本打算离开,但看她稚嫩的面容烧的红扑扑的,梦中还不时哽咽,不停地喊着爸爸,他叹了口气,扔了背包。他给她用冷水洗了脸,又买了退烧药喂她吃了,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想着是不是离开。
安家宜被烧得迷迷糊糊,她觉得有人靠近,那粗糙、厚实的触感,爸爸手的感觉,她不停地喊着爸爸,可是爸爸怎么都不理她。她用尽所有力气抓住那只手,只有一个念头,怎么都不能放,爸爸不能不理你的三宝啊!苏南掰了几次都没甩开安家宜,又不好意思对一个病人用强,看看时间也不急,便罢了,由她抓着手,坐了一会儿觉得困了,便躺在安家宜身边睡了。
安家宜醒来的,头还有些疼,她坐起来捂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所有的事,啊,爸爸!爸爸出事了!可是不对呀,刚才她睡着了,似乎一直抓着爸爸的手,爸爸还给她喂水来着,那绝对不是梦,安家宜雀跃而起,爸爸一定还在!
卧室的床头灯朦胧地亮着,安家宜跳起撞到了男人的腿,这是什么状况?灯光照在男人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可是看在安家宜眼里却如妖魔鬼怪。
“啊呜——”
安家宜的叫声硬生生被苏南扼杀了,他在安家宜刚发出一个音节时便纵身而起,捂住了安家宜的嘴,安家宜与苏南便对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安家宜醒悟过来,手脚并用挣扎,却又迅速被制止,苏南一只手将安家宜双手一抓顺道将她身体捞到胳膊弯下压住,“我说,小姑娘,该尖叫挣扎、愤怒的是我吧?”
安家宜挣扎着,钳制自己的两只手如山一般,她悲从心来,不挣扎了,眼泪却大颗地掉。
泪水滴到苏南的手上,滚烫滚烫的,苏南松开手,“罢了,你想哭便哭,想叫便叫。”
安家宜却没再喊叫,只是哭,虽然对莫名出现的这个男人没什么印象,但其他的记忆渐渐清晰,爸爸出事的电话,机场的等待,一路的伤心,飞机落下后的迷茫……短短几个小时的记忆,跟一辈子的刀山火海般难受,心碎了,被刀凌迟也不过如此。如果能挽回爸爸,她跟一个陌生男人睡一个床上又算什么?她不哭了,抹了眼泪,起床,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苏南见她不声不吭地拿了小包跌跌撞撞要走,“喂,这半夜三更你去哪里?”
安家宜不理他,现在她没时间思考这个人,这件事,她要赶去见爸爸。她出了房门,坐了电梯,到了大堂,还好有值班,她掏出事先将导游所说的地址记录了的本子,开始询问医院有多远。
苏南还是跟了出来,远远听着安家宜在询问某医院,有些许了然,看她哭的那样,大约是什么重要的人出了事吧?又听大堂值班帮她叫了出租车,看她站在饭店门口,脊背单薄似在随风摇摆,苏南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上楼。他能帮她的也只能到此了。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床还有些温热,似乎还残留一种特殊的香味,苏南干脆不睡了,简单梳洗下,背了行李,望了一眼隔壁老夫妻的房间,大踏步而去。
安家宜见到安民强的尸体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了,太平间七点才开门。她跟着一脸憔悴的导游跌跌撞撞进了太平间,看着白布下那具模糊轮廓的尸体,不敢眨眼,不敢掉泪,不敢相信,时间似乎停滞,似乎只一刹那,她终于伸出手,掀开了白布,白布下是一张苍老的脸,熟悉却无生气,透着一股灰败的惨白,还有痛苦……
安家宜摸着爸爸冰冷的脸,一遍遍呼喊着“爸爸”,可是他却再不能像以往那样睁开眼睛慈祥地瞪她一眼回答着,“在呢!”安母何丽云被护士推了进来,她抱住女儿,嚎啕大哭,安家宜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与母亲倒在一处,哭成一片。
导游不安地搓着手,唉声叹气。很久后,晕倒的何丽云被护士推回病房,安家宜也被导游带离了太平间。警察来了,导游来了,护士来了,旅友来了,来来去去,都那么陌生,再没有那个熟悉的人用他粗粝的大手给你支撑了。
安家宜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不停掉泪,导游的两片嘴唇上下翻动,许多的声音出现,一会儿来一批人人,陪哭的,道歉的,哀求的,带点威胁的,劝解的,征求意见的……安家宜全然听不清,她听见的只有一点,爸爸是在登山途中突然心脏病复发而去世的……
许多人给了她许多文件,有确认死亡的,有医院的,有旅行社的,有保险公司的,安家宜头晕眼花,行尸走肉般,任由人给了笔指着地方签,一个个签下去。导游给安家宜在何丽云的房间开了个床位,任由她跟母亲哭去。而他一转身,带着旅行社的人,将安民强的尸体从太平间拉走,送到了火葬场。
当安家宜终于认清了爸爸真的不在的事实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安民强已经进了火炉,旅行社已在火葬场帮他布置好了灵堂,导游正开了车来接安家宜和妈妈去火葬场的灵堂守灵。
安家宜懵了,这是什么事?什么时候她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堆灰?她还没看够爸爸呢!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就把爸爸火化了?
安家宜揪着导游的衣领质问,导游回答的理直气壮,“我得到了安小姐的授权啊,你签了文件,由我们旅行社代办安先生后事的。”
“我什么时候签的?”安家宜心往下沉,她想起上午她似乎是签了一些字,“不对,你跟我说是医院要签署的文件,我才签的,根本不是让你们动我爸爸的遗体。”
“怎么不是?安小姐,白纸黑字的事,你可不能反口就不认啊!”导游不知道在哪里又叫来几个人,三四个人围着安家宜,不停地告诉安家宜他们处理的多好,对安家怎样的照顾,他们的义务已经尽到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安家宜同意的,安家宜气得牙齿打颤,却理论不过。
苏南每年这个时间都要来张家界一趟,这里是他的好战友田强的老家。如果田强还在人世,每年都会争取这个时候回家探亲,因为这是田强最亲的奶奶的生日。可是在六年前,田强没能赶回来,因为他再也回不来了,从那时起,苏南便代替田强,每年都要来看望田奶奶。他顺着熟悉的路去了山里,田奶奶病的很严重,他花了半天的时间说服了田奶奶进城看病。
当进了城,在的士司机问去哪个医院的时候,苏南脱口而出一个名字,说完才想起这是昨晚听到安家宜打听的医院,又改口说:“最近的医院。”司机操一口川话,说那就是最近的医院了。苏南没说什么。老人一路看车窗外风景,忘记了家里的事,抓了苏南的手开心地说:“大强,你真带奶奶来城里了,城里真好。”苏南眼眶有些湿了。
田奶奶的孙子田壮不好意思地说:“自我哥没了后,奶奶就这样了,见到生人就以为是我哥回来了。”
“我知道。”苏南更加沉默了。
田壮说:“南哥,你别难过了,我哥是你的好战友,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