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司九的面上仿佛红了一下,最后一仰脖子,把那些药吞了下去。安安看着他简直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十二分的出乎意外,差不多就要嗤笑出来了,好容易才忍住,连忙在他的唇上安抚的轻吻了一记。
而这一记吻仿佛立刻就把轩辕司九所有的无名火扫除了,一直到他上床休息,也不曾有过暴躁愤怒的表示,就是上床之后,似乎也比往日睡得甜香了些。
而她就坐在床侧,一直陪着他,昨夜没有睡好,本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是一直惦记着他过几个小时就要在吃一次药,便强撑着不合上眼,这样朦朦胧胧的一直支持着。
外面的雪仍在下,珐琅钟滴答滴答有节奏的走着,床上熟睡的他那英挺刚毅的轮廓溶入了昏昏的天色中,显得有些朦胧了。
安安怔怔地望着,真是奇怪,相处那么久,从未看过男人如此孩子气的模样,印象中的男人,都是优雅中带着高傲,冷冷地微笑着……
时间到了,她准备好了药,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度已退了许多,但是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扰着他,即便如此依旧沉沉的睡着,只是那眉头却拧成了一团。
她几乎不忍心叫醒他,但又不得不叫着。
“起来,把这药吃了再睡。”
他恍惚的正开眼看着她,咬着唇不说话,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银匙又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微弱的光线在他脸上形成冰冷的阴影,他细长的眼中似有焰火正跳动,不停的摇晃,逐渐拉长的一种诡谲。
她只以为他又在闹小孩在脾气,细声的哄道:“暂时再忍耐一会,好吗?”
天光随着雪的加大越来越暗,风不断拉长的尖锐尾音,听来沙哑又凄厉,仿佛是着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钻心痛耳。
他的面容也越加的惨白,陡然俊美的脸庞突然扭曲起来。
一阵激烈的痛楚从全身各处尖锐地爆发出来,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发狠似一把打开了她的手。手中的银匙被蓦地打翻,整个用力摔到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室内回荡着。她不知所措地抬头,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眸,那双仿佛在燃烧的眼眸。
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她听见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你想我死!”
男人平淡的语气,似乎只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背后却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责她的、怨怼她的,还有一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良久,她才似乎感觉到药水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在空气里,人有些眩晕。她的唇动了动,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怎么辩解,因为潜意识里,她不知道是不是希望过死亡的降临……
屋子里的暖炉烧得那样的旺,但是风雪的寒气也不甘示弱的扑了进来,半边身子是极寒,半边身子又极热。寒热交加中,一股无尽的心酸随着寒热的交替在全身蔓延开来。
不能哭,不能哭,但是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撑下去。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她的笑容依旧在唇际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
而轩辕司九过了许久眼神才渐渐凝聚起来,看着她露出了显然是大受震惊的表情,按在前胸上的手仿佛因受惊过度而在抖着。
恍惚又是多年前,他还只十来岁的时候,初春多雨的时节天总是湿漉漉的,气中飘零着那一缕一缕的轻柔的雾,像缠绵的情丝纠结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他随母亲去看戏,不想却走散了。
细雨中他发疯似的传过人群满世界的找着,他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没有父亲,连母亲也不再要他……然后他看见母亲独自站在人行道上,零零的雨珠溅在她的身上,发丝已经湿了,苍白的脸上隐隐亦有水痕。
或许是雨水吧,因为她的唇角还噙着笑意。
他这样想着,欢喜的跑了母亲的身前。然后,他知道错了……远处的戎装英俊男子,坐在时装店内,隔着雨淋淋的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可以看到一个极美丽的女子旋转着一条崭新的长裙扑到了男子的怀里……
雨细细碎碎的从天降下,洒在母亲的面上,浓艳的装融化了,她的眼凝结出一层层哀伤的雾,仿如云霭,泪慢慢滑落……奇异的她的唇角也是噙着一抹笑……
空气中飘着,灰蒙蒙的水气……
猛然,安安把手捂在脸上,背过身去。
她的身上每一个细微的抖动,都仿佛雕镂线条起伏在他的眼中。于是,他起身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拥抱一片易碎的水晶,还是那如丝的细腻,那如冰的清冷,记忆中的缠绵一点一滴地浮现,心动了,又碎了。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静了半晌他才艰涩的开口,说完,手凝了下,看着她低垂露出的后颈,上面还稀稀地印着一个殷红的吻痕。
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的情绪居然如此温柔的道歉……
安安她没做声,把手按到了他的手上。她的手是雪白的,和他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一喜,刚想握住,她却推开了他。
然后,又重新准备好了药。
“快躺下,然后把药吃了。”
他看见,她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红红的上水朦朦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怕那水破散出来,面颊上依稀可见未干的泪痕。他连忙乖乖的躺下,然后把药倾入口内,她已早就给他备下一盅温茶,他也不接直接就在她手内喝了几口,急急的把药吞下去了,随即反手楼住了她。
安安也不说什么,将脸贴到他的胸膛上,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轩辕司九的手似乎颤了颤,但旋及坚定地搂紧了她的腰肢,低低地咳嗽着说:
“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才是……”
安安截住他的话,说完便抿紧了唇,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感受着那份冷冷的温度。
他只能紧紧的拥住她,深深的呼吸,只觉得嗓子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小一些了,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雪凭空而舞,似丝、似絮,萦绕出白色的清雾。
从小,妈妈就教训她,她们这样的女子,就要打落牙齿和血咽,也得笑,死了亲娘老子也要笑得粲如花,她自信在这点上做的很好,但是却在他身上破了功……只是一句话,一记挥手……再糟糕的都经历过……而今日为什么哭……
轩辕司九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用手轻轻的安抚着她的悲伤。
手缓缓穿过她的发丝,柔软的发滑过手指,仿佛细风吹过,泛起了一阵冰凉的感觉。又仿佛沙漠的中的金沙,温软细致。
室内没有一丝声息,静极了。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在室内清晰地回荡着。
那手来到她的耳边停顿了下来,把玩着她的耳环,许久方有些没话找话的说道:“这耳环很漂亮,新买的吗?”
安安可以感觉到从他的指尖传来了一阵异样的热度,连带着熏染了耳环,染红了耳骨。
她连忙伸手摘下,这才看到红云给她急急戴上的正是席红玉赠送的祖母绿。
去也终须去
“怎么了?”
“……”安安沉默的看着那只耳环,然后过了片刻,忽然微笑,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氤氲着昏黄光线的房间里荡漾着,最后,轻轻放开他道:“……没什么。”
轩辕司九却不让她离开,反而用手捧住她的脸,定定的看着她。
安安的面上被洒下一层暗影,让她显得越发地虚幻而朦胧。她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重又垂下眼。
阳光在厚重云层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无力,但是投射出来的斑点光彩,也足够照出祖母绿的光泽,一眼看去竟然象是一汪碧水在缓缓的流动。
轩辕司九默然看了一会儿,心念一转道:
“是有人送给你的?”
安安不想他能猜出,顿时瞪大了眼,他坐在那里微皱着眉毛望着她,身子向前探着一点,微热的十指在她的面侧,显出那一种严肃的样子,虽无怒色,但她依旧觉得寒冷的空气弯极力往心里钻着。
无言了半晌,才微笑,那笑容却不大自然。
“嗯……有人送来的……”
轩辕司九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肯定是谁犯了错,求到你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半晌,安安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又一句话也不说,有些尴尬,但要直接说出席红玉的请求又实在不大妥当,所以很抱歉似的笑着,隔了一会方道:“李诺森师长的五夫人送来的,放下了这个说什么也不肯拿回去。”
“你喜欢就收着。”他拿起了那只耳环,细细打量了一下,毫不在意的说道。
“那我这算不算是受贿?”
“我说不是自然就不是。”
轩辕司九指尖极轻的拂过她的耳,喃喃地道。
缓缓的他拿着耳环给她带上,盈盈的绿配着了白玉的面,似大雪中的一截新枝,鲜明而柔和。
“很漂亮……”
他离她那样的近,连呼吸摩擦着发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很轻,很轻,轻得安安几乎分辨不出来。
心里却有点发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话便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
“首饰这种东西,就跟花儿一样。”
“怎么讲?”
“花是有花期的,美丽的首饰在人的身边也是有期限的,只有年轻的时候才能尽情的佩戴,红颜易老……人要是老了,反而会污了它的光泽。”
“放心你永远不会老的,至少在我心里就不会。”
说完,便望着安安笑了一笑。
这样甜蜜的情话,在他口中是极难听到的,安安再次吃惊的瞪大了双眼。
唇动了动,便想说刚刚不就是被嫌弃了,但心思转了转,又咽了回去,然后,也笑了。
带着些许羞涩的垂下头,目光是却是冷的。她知道,他刚刚许是做了恶梦,那梦没准便是他以前经历过的……因为他的眼恍惚透过了她,看着另一个人。而她之所以能在众人的惊奇中,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许就是因为那个人……
想着想着,身上便觉得寒浸浸的,伸手牵了一牵被子。那被是西式纯棉的,压花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细碎的小花,看着看着眼晕得带着人心里也乱乱的。
恍惚着,他的唇便落了下来,她还有点懵懵的,只觉得他的唇很冷,有一股清冷的薄荷气味。
轩辕司九的吻渐渐的深了,手也抱得很紧,紧得安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可以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
安安以为,自己应该没有什么感觉的,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温暖,那是轩辕司九的体温带给她的温暖,火一般的……
逃开吧,逃开眼前这个男人,在那火焰将她吞没前,逃得远远的,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如此说。可是,却没有动。
他那么紧地抱着他,她根本就无从逃脱。
钟滴嗒滴嗒走着,特别的响,像潮水涌了进来,淹没了这房间。
冬去春来 ,李诺森在一片大清洗中安然无事的存留了下来,没多久就回复了原职,席红玉欣喜的走得就更勤了些。渐渐的上门的人便多了。而安安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重新布置了西园,黄花梨的椅子,西洋油画,壁毯一样一样亲自指挥着佣人布置好。笑着接待每一位,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调节着不同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还要时常的大宴宾客,游园会,露天音乐会……不久西园几乎成了湖都首屈一指的去处。
满园的梅树撤掉了多半,移植上了碧绿的草坪,上面庭院平台直伸向花园,花园又通向屋后的湖泊。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大簇大簇有着甜甜香味紫色罗兰,还有浅黄晕着一点点红的迎春花。
她得体把手挽在轩辕司九的臂间,笑着接待每一个人。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轩辕司九身边的顾三小姐,教养和姿色兼备的女子。跑来做客的人们当着主人家的面夸赞安安,并露出羡慕的神色,但背地里却又都叹息着鄙夷着她的出身。
她不是不知道,但越是知道人前笑得越是开颜。
可有时候望着满园子的客人,她的心就空洞洞的,仿佛有个无底洞,怎样添也添不满……
这一日,安安打发走了跟随的司机,独自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了离济安堂不远处的一个院落。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四合院,院子里的回廊架上还养着一只翠绿的鹦鹉,看见她进来,扑腾着翅膀突然就崩出一句:“安安,安安。”
老妈子正在里屋熬药,忙走了出来,向她往里屋做了一个手势。
当日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是特地请了一个哑佣人来伺候的。
掀了门帘进去,屋内迷迷蒙蒙的散发着一股鸦片的味道,每件优雅而精致摆饰都仿佛置身在云里雾里似的。
中间摆着红木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雪白的流云锦褥子上,放了一套清蓝釉瓷鸦片烟具,中间正点着昏黄的烟灯,女子猩红紧身夹袄,侧着窈窕身子对灯横躺着,头发披着散在雪白的褥子上。满面的伤疤,似醒非醒的眼同烟雾一样的颓散。女子见安安进来,既不吃惊也不起身迎客,只一只手三根细指夹了一根清蓝釉鸦片枪,直伸到灯边下去,继续吸着烟。
窗前红木铜鼎桌案上,是古色古香上脱胎漆器茶盘,盘上玲珑剔透的白玉茶壶,和四盏白玉茶杯。
安安仿佛也习惯了女子的样子,自顾自的坐在大师椅上。
老妈子此时走了进来,熟门熟路的往壶里注上了滚热的水,放下了茶叶便又走了出去。
端起白玉壶,拿养好的热水温洗了,才用茶匙把碧绿蜷曲的茶叶放到玉壶中,起起落落的冲入热水,然后温了杯子,倒上一杯,倒掉后又重新满上,方捧在手中起身放在女子的面前,自己又沏了一杯,拿在手里细细闻着茶香。
“阿姐,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你没怪我吧?恐怕……以后我也不能常常来看你了。”
好像知道顾南南不会回答,安安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