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你没怪我吧?恐怕……以后我也不能常常来看你了。”
好像知道顾南南不会回答,安安只是看着杯中的茶叶,自顾自的说着,唇际含着一抹如烟雾恍惚的笑意。
午后阳光转过漏雕的窗,混着不知是水气还是烟气也朦朦胧胧的,安安捧着杯子,也不喝只用手指甲敲着杯,的的作声。
“我……原本以为这次之后可以为自己赎了身,即使不能跟在极夜身旁,也可以去寻找爹娘,却没想到终没逃过仿佛被诅咒困的命……”
“你不甘心,可是这也是你的命,人是抵不过命的,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顾南南这才放下青蓝釉瓷的烟枪,坐了起来,伸手拢了拢披散的乱发。她枯瘦的手上细细碎碎的亦布满疤痕,可那声音却如沉香佳酿,悠扬着粘稠的醉人磁性。
安安看着顾南南那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的眼,心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
许久以前这双眼并不是这样的神色,那时候,阿姐喜欢站在窗前,斜阳一线桔红的光映得她淡淡的,她的手上总是有一根即将燃尽的香烟,透明的丝絮织成了细密的网,在空中弥散。带着比微风还轻柔的触感,丝絮掠过她发间,穿过手指,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她的烟瘾那样的厉害,常常不多时精美的高跟鞋下就满是烟头,提花的波斯地毯总是被烧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小洞。过不了多时,妈妈就要换上一块崭新的,然后又要被烧得千疮百孔……而阿姐的面上总是极冷的,仿佛终年被冰峰的雪山,难得见到一点暖意。但她记得极小的时候,阿姐是会笑的,明亮的眼睛弯下,带着盈润的甜美的、快乐的气息。
“阿姐,你不高兴?为什么?”
她天真的问……
而阿姐看着她,沉默着,仿佛无言的暗示了。她那时似乎显得比平时苍老了一点,虽然她只是二十不满的人,她那冰霜覆盖的眼睛,有着一种她日后才理解的痛苦以及……绝望……
“这就是我们的命,安安。”
但那时阿姐眼睛至少是活的,还有生命的气息,而现在死寂的波澜不惊。
“我一向都是认命的。”玉杯中的小小茶叶沉沉浮浮挣扎在沸水的折磨中,茶芽痛苦的慢慢舒展开来,汁液像渗血般染得茶水清碧澄净的,千姿百态的茶芽在白玉杯中痛入骨髓得春波荡漾,所有的生命似乎在流逝,满怀着揉进灵魂深处的无奈悲凉。
“记得妈妈说过,我们的一身技艺皆是为男人而成,依附男人而生就是我们的命。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
顾南南看着在阳光下勉力笑得恍如梦寐的安安,她身上穿着一件浅碧色的旗袍,领子略有些松,脖子上的筋络清晰分明。这才有些吃惊,她已是瘦得那样子。
“没有太阳就没有花朵,没有爱情就没有幸福。相传在法兰西只有那些取悦天下人却无法取悦自己的,可怜又可爱的女子才喜欢铃兰草的香水。被诅咒的,被轻视的……不管是不是自愿,已经舍弃了幸福,明知注定凄凉,认命仍是最好的良药。”说完重新拿起烟枪,醉人的磁性声音带着靡废,淡淡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现在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我累了,你走吧。”
烟枪中的雾渐渐现出了诡异的青色,弥漫在室内,而顾南南就静静的躺在那,如果不是烟雾持续着飘出,安安几乎就看不到她的呼吸。
起身从手包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慢慢地,慢慢地,安安抿了抿苍白的唇,嘴角微微地翘起,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了浅浅的笑,如秋夜的残月般,蒙着雾、浸着水,凄迷而妩媚。
“阿姐,你如果已经认命,为什么还要靠鸦片来麻醉自己?”
说完,她转身而去,没有看榻上陡然一震的身影。
安安出了四合院,脚步飘忽着没有目的的走着,心神绪乱,连身后鬼祟的影子都未曾注意。
湖都重叠而繁复的街道,在宽宽的石板路上,被南来北往的车辆打磨成光怪陆离的图案。小贩的叫卖和人们的行路声,阵阵的如潮水一般,在耳畔不停地响着,令她有些许莫名的烦躁。
不知不觉间,她在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站在济安堂的门口。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弥漫着。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像在一个奇妙的小房子。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拿着玩具似的小秤,冲着她羞涩腼腆的笑道:“三小姐,师父在后院。”
后院的一株老梨树开得正好,午后得阳光温和的染了恣意伸展的花枝,连着天空仿佛都多几分神采,只是不知是花枝染了天空,还是天空渲了花枝。
苏极夜躺在梨树底下的藤椅上,四周似乎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虫鸣伴着梨花的清香。
她看着一身明净的青色长袍的苏极夜,不知道怎么心里倒安静下来了,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信手拈住一枝花,拉到眼前,娇嫩的花瓣轻轻颤动,舒展着妩媚的风情。一丝淡淡的绿色从花蕊之间晕开,平添几许雅致。
“每次见你都觉得这儿好似世外桃源似的。”
苏极夜猛的抬头,迎上了一双含笑的瞳眸,像迷离的网,笼住了他的视线……
“你来了,坐啊。”苏极夜心头一紧,随即状似愉悦地靠在椅子上两只脚架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避过了安安的视线一笑,随意指了一下身旁的藤椅:“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喝茶。”
从小几上拿起那紫沙小茶壶给安安满了一杯,然后便又懒散的躺了回去。
滚水的泡陈年菊花,水染上了金菊的色泽,散发着芳香,连袅袅的水雾仿佛也是淡淡的金色。
安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喜欢饮茶了。因为,茶很苦,苦得她咽不下去。
她看着他,他却没有看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很少看着她了……总是在逃避,逃避她的凝望,逃避她的身影,逃避她的一颗心……
而她,却又像中了邪似的想他。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候,他会拉着她的手,他会抱住她……
思念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像一杯茶。茶是苦的,在舌间回味着,久了,有一些隐隐的涩。然后,又变成了苦,正如,思念的痛。
然后,她依旧浅浅的笑着:“我是想向你讨口糖吃的,最近……见过二姐了吗?”
太阳照正照在苏极夜的脸上,他的眼眯着,反而造就了一种极为惆怅的神情,但是他似乎觉都不觉得。
她看着他却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是每次午夜梦回,思君不见君的那种恍惚……
许久,苏极夜才转过头,便接触到了安安向他投来的凝眸,那深遂的乌黑里有不尽的柔情,不尽的爱恋,还有,一丝淡淡的萧索。
他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连忙调开目光:
“湖都现下是一片水深火热,轩辕司九奉行‘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喋血政策,凡是曾于轩辕玄等交往过的人,一个个都难逃毒手。更别说那些反政府的势力,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她那还能乱走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幽闲的,懒洋洋的叫卖声,一种南边特有的软侬,咬字也不大清晰。
苏极夜侧耳细听了一会,才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的,即使是我这个山野郎中也知道,你被如珠如宝的呵护在手心,别人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
去也终须去
阳光从安安的发稍抚过,滑到面颊,添上了一抹苍白。倦倦地、痴痴地,无声地想着。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只是累了,不想动。
许久安安才开口:
“我得到了……我得到些什么呢?是的,我得到了一个“轩辕司九新宠”的别号,也许他将来会娶我,那么我就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身份。我会有华服锦衣,价值千金的首饰,整日在那座庄园似的房子里,等着着他的到来……还要领略满室的寂寞。我要是老了,容貌不在,他就会厌倦了我,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女人走进他的生命。而我必须守着,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寂寞、空洞最终发狂或者郁结而亡……然后,我的灵柩会进入轩辕家的祠堂,以后偶尔当他想起我的时候,只会模糊的叹上一口气……这就是我得到的,所有人羡慕的一切……”
这时,风已大了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飞落于他们的眼前,如蝶飘飞。
安安坐在那里,眼珠动也不动,只含着笑,缓缓的说着。
“安安有时候认命……反而是一件好事。”
苏极夜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拂下她发间的花瓣,与轩辕司九的挚热霸道不同,他的手指温暖而柔情。
“真奇怪,今天所有人都叫我认命……我已经认了啊,还要叫我怎么样?”她转过头笑道,呼吸间淡淡的药草味道,似乎留在了发丝上,而愁绪也和这气味在心头萦绕。
“你的身认了命,可你的心没有,心和身的背离才会让你这样痛苦……”
他微笑如阳光和煦,他的声音也像这光一般轻飘,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她仿佛做了一个梦,迷迷蒙蒙的。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妈妈已然逼着她去应酬,五光十色交际场,一双双肉欲横流的眼……她常常焦虑不安,感觉到心里有个又大又空的坑,似乎整个世界只是一个黑沉沉的厅,厅里面空无一人。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她常常想起自己家乡的小院子,母亲背着自己……思念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再也无法忍受,终于有一天,她偷偷的想要跑,然而失败了……
她被关了几天之后,就被带到了妈妈的房里。
原本以为会是一顿打骂,然而妈妈只坐在那里仔细地端详她,保养良好的纤细手指在红木的案几上,一敲一敲,仿佛直击到她的心里。
“你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血吗?”
“不知道。”
她这么说话在往常是一定要挨耳光的,不过她也不管不顾了。
“……是吗?”妈妈却只是不急不慢的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一双镶嵌在扑满了白粉的容颜上的眼睛平和的看着她,但那脸色已是白的不能再白了,仿佛是刚刚粉刷好的墙壁,一路白下去,白到了颈子里。
她第一次那么倔强的站着,不说话,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见过的,逃跑的女孩子,被打的血肉模糊,躺在床上呻吟。白色的床单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仿佛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阴阴的红,然后便没了声息。
大不了就是死,反正她这一生已经是完了。
妈妈轻轻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温柔地笑着:
“拿给她看看。”
老妈子上前递给她了一个很破烂的长方形盒子,她一愣,才缓缓的打开了粗糙的盒盖。
心立即沉了下去了。盒里,用白布包着三块灵牌,上面写着她不熟悉的却日夜思念的名字。
她站在那里,拿着盒子的手不住的哆嗦着。呼吸声像是刀子划过了空气,阳光透过镂花的窗帘,在灵牌上留下毫无温度的痕迹。
然后,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了前进,脑子里无法去想任何事情。
她抬眼看着妈妈,妈妈同样也看着她。妈妈的眼漆黑到了阴冷的地步,是一种死的颜色。她的脸,映在里面,同样的失去了生气。
最后,妈妈叹出一口气,有人牵着她的胳膊,把她带了出去。
再次有感觉的时候,是极夜站在面前,双手紧紧的抓住她的肩,手指几乎抠到她的肉里,而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安安,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原来她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哭,嘴唇还在哆嗦,却使劲的咧着。
慢慢的感觉到肩上很热,却原来极夜已经俯到了她的肩上,泪水一点一点带着他的温度,渗透到了她寒冷的肌肤上,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却原来心已经裂成了千百碎片。
“你哭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角有泪,没有滴下。
那时的阳光是淡淡的苍白色,照在他的面上,那轮廓,眉与眼,清晰的不可思议。
“安安,你哭不出来,我替你哭……我来替你哭……”
微弱的话语,每一个字节都象刀子锐利地割过她的心,把肌肉撕成一片一片。疼,疼得手指尖都痉挛,她觉得像一只花瓶被打碎了,再也站立不住,倒在他的怀里。
他抱住了她,紧紧的。
她想,他在为自己哭,在为自己无法宣泄的伤心哭泣……这个男人在为自己哭泣……
那一天,生命中的至亲的三个人走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肯为她哭泣的男人……少年是的朦胧情感,在那一刻,变成了火焰,清晰的在心底燃起。
阳光从遥远的天方洒下,透过梨树叶子的间隙,徘徊着懒洋洋的暖意。重重叠叠的树影缠绵地拥抱着他们,偶尔风过,在轻风中呢喃絮语,沙沙地响。
“你总是很了解我,其实我应该沉醉于这些纸醉金迷,美酒盛宴的。可是,我能守住的,只有这一颗心而已,而最可悲的练这一颗心都已经不再是我的……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把它给了别人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安安觉得有个虫子在慢慢地啃食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掉、吃光。胸口下面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地找不到心的位置。定定的看着苏极夜,眼眸仿佛如岩石刻成的,凝固不动。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回望,一直一直的等着。
而苏极夜只是低下头,似乎笑了一笑,轻轻地道:“安安,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要认命……”安安抽动了一下嘴角,仿佛浮现出一种笑容,声音如沙一般的涩:“我问你二姐她认命吗?”
“她……你知道我们自幼相识,我们身上都留着前皇朝的血统,我们小时候,两家父母曾经指腹为婚。如果皇朝没有覆灭,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最大的痛苦就在于不认命,而她却太过于认命……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