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拿起桌上的茶盏,一抬眼正巧看到戏台上饰演赵匡胤的武生的侧影。
宋太祖面子画得一向是奇特的,色如重枣,眉毛却是白色的,下颚垂下黑色的胡子。然而,也许是戏台上的灯光太过迷蒙,那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像极了他……
她想起在去年今日,他们刚刚在一处。早上她想告诉他今日是她的生日,可是他急急的便出了门,那一夜她等到很晚,直到熬不住睡着了,再睁开时,他已经熟睡在身边。碎金一样的阳光从窗帘漏进,他的头枕在她的手臂上,几茎碎发零乱覆在额上。熟睡的侧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却少了往日的冰冷,甚至透出孩子一样稚气来……那样子仿佛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妻子在清晨看着迟归熟睡的丈夫……而一切都恍然如烟、恍然如雾,在梦里落下……
手一抖,杯盖落在杯上,极清脆的一声。看见一旁的席红玉含笑看着自己,忙掩饰的笑了一笑说:“这武生唱得真是不错,字正腔圆,恐怕没有十年的功夫下不来呢。”
席红玉眯细着媚眼,腮上两团红胭脂更加显得她春风满面的,因为夜里风有些凉,便批了一件玫瑰紫的蕾丝披肩,她一手扯着披肩,一手极亲热抓住欢欢的手,笑道:“还是你懂行,我也就听个热闹而已。”
因为看戏所以大部分的灯全熄了,只留下几盏,昏昏的黄打在欢欢一色胭脂红的旗袍上,如意的花纹方才明显了起来。那暗花的颜色同属胭脂红,只是经纬跟其他部分不同的,望去便不很显明了。这一身衣服的工料,必是是很可观的了,何况欢欢的戴着一套东珠首饰,灯光一晃荧荧的雪白珠子更是五色流光。席红玉再也忍耐不住,那钦羡的神色慢慢的从眼角溢出来:
“这身旗袍可真是精致,不过也就你这样的人品方才配得。像我这样的半老徐娘穿了也是糟蹋了这衣裳。”
“你要是喜欢,改日我约了师傅给你也做一身,就当我感谢你有心替我做寿好了。”
席红玉连忙挥了挥手,笑得前俯后仰,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
“我们才是厚脸皮呢,本来安安说要单独为你祝寿的,我们姐妹几个正好找不到名目玩,就生缠着她,你不嫌弃我们吵就好。”
“怎么会闲吵,这可是我在湖都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将来人嫁的远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欢欢边说边有些感伤地抽回了手,抽出了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鬓上那朵粉宝石花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地抖动着。
安安一直听着她们细语,此时睇着欢欢鬓上那只华光乱窜的宝石,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刚才的酒好像渐渐着力了,一股热意涌上了她的两眼,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
“小妹,你怎么了?”
“没事,大约是喝多了。”安安只是定定的望着欢欢,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我得走了……”
转头又对席红玉道:“我醉成这样只怕送不了二姐了,劳烦你派辆车子吧。”
众人送了她们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夜雾深重连一点星光也不见。车开进来,欢欢走下台阶,转身和席红玉道别:“改天在请客好好谢谢你们。”
“感情好。”席红玉笑着答道。
欢欢刚坐进车,安安便走了过来,把一个描金的匣子塞到她手中。欢欢一愣到:“哎?你的礼物不是送过了吗?”
“这是他给你的。”
说完,没待欢欢反映便令司机开了车。
若得山花插满头
深夜的湖都没有了白日的喧闹,霓虹灯的灯光笼罩在每一片倾斜的屋顶上,每一片摇曳的绿叶上,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有一种奇异的安详之感。
只是,在欢欢的眼里,这样的安详却无法感觉得到,她只能看到手里那个描金的匣子。
酒意仿佛此时才涌了上来,喉咙开始一阵阵地发紧发干,胃在抽搐着,她紧紧的攥着匣子,渐渐的笑了出来。
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期待着,还在憧憬着……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只描金的匣子,一个锦袋,一张纸。
打开了锦袋,昏暗的车内顿时华光异彩,里面满满都是猫儿眼。
他还记得,记得她曾经说过,猫儿眼是她的最爱……
手颤抖着打开那张折叠整齐的纸,车外是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车无声地开过去,入眼的却依旧是一片雪白,白的耀眼,除了‘卖身契’三个字,她什么都无法看见。
欢欢的手指渐渐的攥紧,闭合上了眼睛,深深的呼吸,直到感觉到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麻痹。
然后,她几乎是仓惶的摇下了车窗,夜晚的空气刹那间便冲进了她的呼吸,刺激着欢欢那被痛苦侵袭了的神经,神智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战鼓似的心跳开始平缓,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
车已经渐渐的慢了下来,司机喃喃道:“封锁了……”
前面就是湖都最豪华的红枫大饭店,路旁停着一排汽车,其中一辆黑色汽车的牌子她是极为熟悉的。饭店附近的道路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他的近侍,几乎所有的车俩都被拦阻了下来,绕到而行。
这样的排场,除了他再无旁人。
欢欢单手撑住了额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旁边路灯把她本来就苍白的面色映衬得更加青白。
半晌,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对司机道:“在这儿停车好了。”
是何宁汐将轩辕司九约在红枫饭店的,轩辕司九走进包厢时,何宁汐已经点好了酒菜,一个人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也未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说了声:
“九少请坐。”
轩辕司九坐定,隔着满桌丰盛的酒菜看着何宁汐,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又开始隐隐沉闷——那是曾在战场上负伤,九死一生的后遗症,但也是因为他不喜欢见到何宁汐的表现,他不喜欢知道的太多的人,而偏偏何宁汐就什么都知道。
何宁汐的神色如同窗外的夜色一样越来越沉重,本就削瘦的脸似乎更加苍老。
轩辕司九微微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经过精确计算的微笑:“何老不是一直抱病在家,怎么今日想到约我在这里?”
“老朽先敬九少一杯,感谢您能赏光赴约。”
何宁汐端起了水晶酒杯,轻声开口。他的语调里少了那种惯常的抑扬顿挫,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后辈。
“何老说的哪里话,我知道你丧子之痛未复,你大可以在家休息,部中的事情我已经找人代理,就不用费心了。”
何宁汐听到他的话神情却有些恍惚,看着唇际依旧挂着浅笑的轩辕司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如今天下大定,轩辕玄等人的旧部已经被你用各种名目铲除,除了前朝皇室暗中兴起复辟之外,九少已然可以高枕无忧了。而我这个老朽之人,似乎已经没有了用处。”
“何老怕是多心了。”轩辕司修长的手指九托着酒杯,却未饮,透明色的液体随着杯的摇动弥漫出流离的幻象,而那目光似剑似刀射向何宁汐。
“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所以九少不必拿官样话来敷衍我。”何宁汐一直望着轩辕司九的眼睛,用最和蔼、最亲切的语气说:“想想日子过的真快,当初你才十一二吧?现在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当年是我把你领进轩辕家,是我极力争取你才能恢复轩辕的姓氏,这些年你在军中也是我明里暗里的相帮,你才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也是我替你掩藏了杀母的罪行,让人以为她是发狂上吊而亡。”
轩辕司九的面前是一盘兰花春笋,一个个笋尖被剖成了兰花的模样,精致的似乎能闻到兰花的清香……就跟那一日母亲脚上绣鞋的花样一般。隆冬的夜晚,屋内是极暗的,她的尸体被吊上房梁,白兰花的镂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绸缎上。那红那白,一点点诡异的蔓延在他的眼中……
何宁汐尽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在注意轩辕司九的一举一动,而就在他说出最后几个字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轩辕司九没有任何的表示。没有回答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他就象是一具石象一般僵硬的坐在那里。
整个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何宁汐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在又过了片刻,轩辕司九才有了一丝人类的气息 。
“何老果然不愧是三朝元老,事事都要以情动人,其实你我相交多年,大可不必这么客套,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就可以。”
“老夫一生纵横官场历经无数风波,到如今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九少,你可知道这世间最让人心痛的是什么?”何宁汐咕噜噜又饮下一杯,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往事中,条条皱纹勾勒出的只有苍凉:“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现如今煞费苦心得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可是……我还是要为我们何氏一族着想,我会交出手中所有,并辞去现在的职务告老还乡。”
轩辕司九静静的听着,却觉得心里一个最隐秘的角落被这次谈话重新揭开了没有愈合的伤口,每说一个字,他就觉得心脏微微的抽搐一下
想到这些,轩辕司九就觉得呼吸不顺,下意识的把手按在胸前,依旧用平静的毫无起伏的音色道:“条件是?”
“我希望你能音晓尽快成婚,并且在绝无异心的前提下,永保何氏一族的平安。”何宁汐抬眼直视着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沉寂,说话时的手势里亦是带着一种从容的礼节:“我可以保证,即使你们结婚以后依然可以和顾安安在一起,绝不会有任何人对她有半点为难。”
“很好的条件。”轩辕司九举起手中酒杯,结上寒冰的眼的透过水晶看着面前的何宁汐,从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中仿佛有锋芒隐现,一种仿佛无形的煞气散发出来,而何宁汐却在看到那双眼时深深的瑟缩起来。
“两个月后的婚礼就是我们彼此最好的契约。”
何宁汐迅速平服自己胸膛之中不应该有的情绪,起身拿起酒杯对轩辕司九回敬:“那么这杯就提前庆祝你和音晓的婚礼。”
饮罢放下酒杯起身,微微一拱手,墨色长袍一摆,转身离开。
当何宁汐离开之后,轩辕司九跌到座位上开始苦笑……
“……真是糟糕啊……”
他这么说着。
何宁汐走出包厢,迎面而立的女子让他微微一愣。
顾欢欢一身胭脂红的旗袍,披着黑丝纱围肩,湖水色起花缎子高跟鞋,乌黑的发,面上是看不出笑意的笑。
止步,点头,然后擦而过身。
严绍看见欢欢明显的愣了一下,但是她眼中的坚决让他打消了规劝的念头。敲了敲门,随即让了欢欢进去。
慢慢的走进包厢,欢欢一只手依旧紧攥着那张纸,却忽然胆怯了,心中除了痛之外又有了一种凄然的感觉。
他双臂搭在桌上,脸伏在手臂上,他乌黑的发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樱草色的黄光。他藏青的军服,也像秋草一样的带了些微黄。欢欢站在门口,只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一下的蹦着,满腔的怒火早就消散于无形。
她象是被鼓惑一般走了过去,轻轻的、轻轻的伸出手,想要抚摩他的发,但是却停在了空气中……记忆中的手指曾无数次在他的短发上抚摸,他的发质并不好,有些绒绒的,像春日初生的草芽。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纠缠不清。”一阵的幽香飘过,轩辕司九并未抬头语气便已极冷。
欢欢脚步踉跄了一下,手里攥着那张纸仿佛着了火似的烫着她的手指,急怒攻心,用力将那契约一掷,纸带着那袋猫眼儿,甩到了他的身上,猫眼儿哗啦啦的撒了一地,顿时满室溢彩。
“不希望我纠缠不清,就不要拿这些羞辱我!轩辕司九,没错我是交际花,钱可以买到我的人,但钱并不能解决一切!钱亦买不到我的心。你对我薄情寡义,我认了……但是你想用钱来抚平你的良心,做梦……”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哽咽在嗓子里。
“这些猫眼是我送的没错,但这个……”
轩辕司九轻轻坐直身子,弯下拾起卖身契。那纸上还落了几颗猫眼儿,他拨开拿到手中,一边品味着那光滑而冰凉的触感,一边仔细的看着,随即,笑了起来。
欢欢在极近的距离看着面前的男人,灯光形成的樱草色薄纱依旧覆盖着他, 他的脸,虽是极俊美,但那挺直的鼻与勾勒起的薄唇里却有一种残忍。
“她说是就是好了。”
这么说完,等他再度抬头的时候,轩辕司九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点刚才的笑意了,只能看到一种冷酷的的表情。
窗玻璃被霓虹照得明亮,在空间里荡漾出仿佛月光一般的波浪,让人仿佛辨错了天色。
欢欢有些微妙的眩晕……努力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她好似再也站不稳似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带着自嘲味道似的轻轻摇了摇,半晌才抬头,自言自语似的开腔:“不是你……”
欢欢稍微倾了下身子,手肘撑在桌上,却依然不正面面对他:“是啊,怎么可能是你……”
“还有事情吗?”
轩辕司九不动声色的看着似乎被名为迷惘的迷雾笼罩了的欢欢,把修长的手指抵在了下巴上,隐隐的皱了下眉。
欢欢的双手抵在唇前,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指紧紧的相握,却依旧止不住颤抖。许久,欢欢非常缓慢的转头,从容的开口:“我要走了……”
轩辕司九把那纸契约连着手里的两个猫儿眼重又放到了她面前,收回手的时候,手心上还有那么一块冰凉,仿佛她的眼一般。
“哦?”
“松了一口气是吗?”手支起下颌,勾勒完美的唇线微微画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笑便凝在唇间。
眼前的他还是他,他们的一切却都成了过去。就像小时候看到父亲迎娶侧室,她趴在窗户后笔直地看过去,屋子遍地的红烛的影子,粉红的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伴着母亲的泪水,一切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
“离开湖都,和极夜一起去英国,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