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泪水不停的滴下,点点都溅在安安的手背,那泪水,竟是烫的,每一滴都烫得安安的手在发颤。
安安似乎在呆了,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当年要是还留在家乡,她便只是个跟母亲在乡下劳作的女子,嫁给一个农夫,一年到头平静而满足的生活,一天天时间过去,她会变成一个老妇人。
庄生晓梦迷蝴蝶,只是不知她是梦里还是梦外……
“娘,一切都过去了……”
安安抓住她的手轻一点,再轻一点,只怕抓痛了她。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严绍在汽车前座,目光锐利的观察着她,直勾勾的仿佛要把她一层一层的剥开。
她笑了,还需要提防什么呢?她早已无力反抗。
这时车窗外面的天空突然如金蛇乱窜,闪亮而耀眼。不出了一刻,一个霹雳砸了下来,只震得这急速行驶的车子似乎也晃了一晃。转眼雨倾盆而下,窗外顿时白茫茫一片。
隐隐可以看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似乎湖都所有的警力都已经出动,眼眸间一色藏青的军服,匆匆看去,竟是一幅上佳的水墨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
那车是停在官邸后门,她恍恍忽忽下了车,不再说话,只是埋了头尽力跟上前面诸人的步子。
明明那么短的路,走起来却那么的长,这是她一生中最难走的路,日后忆起,她还清晰的记得那天即便有人替她撑着伞,她的额发、双鬟还是被雨打得濛濛的湿,她还是记得自已的心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的痛着,她就是记不清那天她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已究竟走了多久,只知道在崩溃前的最后一刻,他已经站在了面前。
他身穿黑色马褂,青色的长袍,胸前系着鲜红的喜花,完美的脸孔,深如狂澜的眼瞳深深隐藏着森森压迫。
他一字一句地说:“安安,你离不开我,不是吗?”
有人上来为她更衣打扮,大红的锦绣裙褂,考究之极的手工,穿在身上舒适可体得象皮肤一样。
对着妆台上的水银镜子,她看见自己本是苍白的面色在一层又一层的脂粉下,浓郁的绯艳如花。迟疑着抬起了脸,不见喜色只见一种脆弱而迷茫的神情,光影徐徐的流动在眼眸中,溶化成透明的忧伤,仿佛就要滴下。
喜乐喧天,她头上覆上盖头,踩着大红的地毯,凤冠霞帔,一步一步走向他。
那个男人向她伸出了手。
干燥而冰冷的手掌,感觉不到温度。
一拜天地。
一个拔高了的嗓门叫唤着。肩膀被抓住,向前按下,直到额头碰到了地面。
殊不知,天地本是无情物,她一求再求,终是没有求到,拜之何用?拜之何用……
二拜高堂。
身体被拉起,换了一个方向又向下按去。
高堂白发,十年相见。只是她当日弃了她,让她一生坎坷,而她却不能弃她不顾……
拜之何用?拜之何用……
夫妻交拜!
身体又被拉起,站直了转身,又被按着要往下。
雨依旧下着,淅淅沥沥,连天都在为她哭……
却问此心许谁?
拜之何用?拜之何用……
她被送进了洞房,窗外的雨势更胜。
眼前所见遍目的火红,红得惊心动魄。
她伸手去摸索着,却被按住,她吃了一惊,原来屋里全是人,一双双眼睛都是在监视着她……
良久,他走了进来,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丝绸的红盖头轻微地翻动,透露着他有些紧张的呼吸。蜡烛燃烧散发在空气里一种炽热的味道,炙烧着每一寸缓慢流动的空气,竟似到了寒冬,那迎面吹来的可以切割人的风……
缓缓地挑起盖头,她抬起眼,映入眼帘是来朝夕相对的俊美容颜,她曾欺骗他,她曾经日以继夜的对着他演戏。
此刻,他的面上是如阳光般纯粹的笑容。。
然而,就是因为太纯粹,她的心不禁一点一点紧缩。
他抬手摸上了她的凤冠,一下就将固定用的发簪拔了下来。精心梳理的发瀑布般散落,在喜烛的光辉中散发着奇异的色泽。
强硬的捏住她的下巴,他的视线在她的面颊上缓缓移动着,眼神逐渐深邃。另一只手伸上了,突然搭上了她的咽喉,她一惊,却发现他并没有出力,只是虚放着。咽喉上的手开始移动,慢慢爬到了她颈后。突然,就被拉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她浑身都僵硬了,挣扎着想要脱离,却被抱的更紧。
“安安,你爱我吗?”他抱住她瞪大了眼睛,他一边笑的就像孩子一样,一边问:“你真的、真的爱我吗?”
她看见他眼中的她,嘴边慢慢绽开的淡薄笑容,象是冬日里,颤微微地开出的一朵花,哪怕命运里只有凋谢,也开得无怨无悔,最是一番,妖娆。
“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
她恍恍惚惚地回答,可声音从嘴唇吐出的刹那,只有她自己知道,犹如触电后的麻木,和被火烧过的炙热。她感到了全身都在燃烧,身体上的血液在顶点沸腾。什么都是不真实的,什么都是虚幻的。不要前尘,不要往生,只要这一辈子就足够了。
他的手握得她的肩旁痛到骨髓的痉挛,几乎让她痛不欲生。
被此人掌握的感觉令她痛不欲生。
而这痛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悲哀。
她的心被枷锁挟制,成为他人板上猎物。
水拍岩石沙冲堤岸,点点可以腐骨穿石……而她之悲哀,却无可回避无可消失,日复日年复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刻骨。
自幸福顶端跌进地狱。
无喜无悲。
无波无澜。
不需再选择了………
从今后她再也不需要选择……只为他而活,不知道所要活下去的意义,和放弃活着的意义,为他而存活。
屋里看得分明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那玫瑰红纱的床幔,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下面坠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乌木嵌黄杨木云龙三扇屏,被烛火映得火红,桌上满满放着赤色的喜果……满眼火红的颜色倾压下来,将她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竟然想到昨夜……
她以为那是最后的交颈,欢喜,哀愁,悲伤,眷恋,万般情感千般心事百感交集,生生的把自身融化了,打碎了,与你融合成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火如荼火一样的缠绵。
许久许久后,她疲惫地将头枕在浅白色绣着复杂图案的枕上,似乎所有的感觉俱已被剥离,空空荡荡得近乎空虚。
夜色沉沉地弥漫,卧室的灯光一盏盏早已亮起,映着重重绛色窗帏,浓的影,淡的光,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整个卧室笼罩在一片昏昏的光晕中。
先是几道明晃晃的闪电,黑夜瞬间变成白昼,远远又是一片惊雷划开寂静,轰鸣着由远处而来……雨点一排排密集降临,借着风力,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劈劈叭叭的,恍如海中潮汐,起起落落,风却是渐渐地息了……
他伸手去为她盖上被子,她还记得这么清楚,他的手指间有些寒冷,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盖的被子,他已经把她拥进了怀中。
她的心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闭目假寐。
身后的人却只是紧紧的抱住她,喏喏地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
她记得她含糊回答:“中式的……”
雨水似乎密集起来,顺着窗淌个不停,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隔开了遥远的一段光阴。
身体依旧紧紧被拥着,她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透过他的肩她看到,那对因为燃烧而泪流不止的红烛,烛泪在潮湿的空气里,越堆越厚,沉沉地压在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了。
她急促地喘息着,一阵阵撕裂般的绞痛,一直透到身体里。
很痛,却在惨白的脸上泛起了轻轻的笑:“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
就像你说的被关在金镶玉的笼子中……”
将灭未灭的烛光飘飘忽忽地闪烁着,把他的笑容映得扭曲成鬼魅,他似乎在笑,只是看上去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似乎在笑,只是听上去笑得比哭还难听:“我爱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
她的语调冰冰凉凉。
他的手痉挛般地抓紧了她,仿佛所有的力量都集中都手上。
“我爱你。”
烛火终于熄灭。
黑暗中传来了仿佛哭泣的声音。
仿佛……哭泣……
有时候,哭泣是不需要眼泪的,也不需要声音。
而后,归于尘土,归于无寂。
结局
宣华十六岁的那年,第一次见到他。
宣华也是第一次发现,生活中并不是只有灰色,原来还有一种金色,阳光般的,浓得化不开的金色。
那日是五月十五,宣华父亲傅缪年的生日。傅家是阳古望族,历来都要借此机会大宴政商界的要人。
母亲身上依旧不爽,又放心不下,特地把宣华叫到房内,拉着宣华的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脸,长叹一声:“我可怜的儿……”
然后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婆子丫头连忙上前捶背顺气,最后又斟了参茶来,母亲喘了好长时间,方就着丫头的手慢慢的漱了口,半晌才说话:“你也到了论嫁的年龄,我素来是个没用的,虽是正室,但一向不得你爹的待见。你几个同年的姐妹,嫁人的嫁人,没有嫁人的小四又是他的心肝宝贝,只余下了你……我娘家早就已经败落了,如今都指望着你爹才能有一口饭吃……娘知道你心气高,但是命不由人,你爹正跟王家作一笔生意,看好了王家的大公子,今天的意思是让你们熟悉一下,下个月就订婚。”
母亲的房间本是阳光极充足的,但是她身子不好,便落下了不喜见光的毛病,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室内阴暗又被常年的药味充斥着,下人点了檀香。浓浓郁郁的味道浑着药味,宣华一时里只觉得目晕眼花。
只听说王家是靠铁矿发达的,私下都被称为暴发户,口碑并不怎么好。可傅家的婚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若依了正趁了几个姨娘和姐妹的心,若是不依,只会叫母亲的日子更加难过。
思前想后了半晌,宣华终于咬了咬牙,点下了头。母亲这才笑了出来,催了身边的得意人儿为她梳妆打扮,找出了新做的粉白对襟短袄给她换上,又拿出自己的嫁妆,一套红宝石的耳坠子、项链、手镯、戒指。仿佛多年积压的郁气,如今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一下子要在她身上舒出来似的,把宣华打扮得花团锦簇,而后又密密地嘱了好些话儿方才罢休。
晚上的宴会果然是车马盈门,由于母亲病着,几个姨娘们戴了金灿灿的首饰,花枝招展的站在父亲身边斯斯文文的应酬又暗中较量着。
当晚的酒席上宣华和那王公子相邻而坐,那王公子说是二十有五,看起来却已经过了三十,半秃了的头,仿佛被挤扁了的一张脸,眼睛小的笑起来宣华几乎找不到他的眼珠子,偏偏他总是咧着肥厚的唇对着她笑,他每笑一次宣华便也得堆了笑迎过去,但心里却越来越重,一顿饭下来,只觉得惊心动魂。
酒席过了就是舞会,宣华借故脱了身,五姨娘生的四妹便拦住了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看着宣华的眼睛里有着些微的乐祸和嘲弄:“舞会就要开始了三姐不是最喜欢跳舞,你这是要去哪里,不等那王公子跳上一曲?”
四妹一向被父亲宠的刻薄而任性妄为,宣华本来想像往常一样回击,但席间多多少少喝了点酒,思维仿佛滞住,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只能看着一袭鹅黄的西式软缎长裙的四妹,把带着葱绿齐肘的手套的手搭在追求她的公子哥儿的臂上,妩媚婀娜而去。
这一仗输的奇惨无比。
而就在此时他走了进来,一身戎装,身边一群人促拥着。一整晚心神不宁的父亲,这才真正笑了出来,急急迎了上去。
那张脸在杂志上是经常见到的,一样微皱着眉头,眉间深深划出一个‘川’字,但是他本人似乎更加年轻,本是俊美已极的容貌,却被右颊上一道伤疤给破坏了,冷得一点生气都没有。据说,那是当年的财政部上何宁汐遣人偷袭的结果。
“总司令啊,傅老的面子真是大啊!”
一旁的人惊叹着,宣华却因为满腹的心事,转到了后园。
后院丈高寿字灯笼,已经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月色却更加明亮,洗淡了那浓郁的艳红,朦胧地,恍如织就了一袭银色的锦缎。
宣华站在花木的阴影中,想起那王公子的尊容和母亲的境况,不禁悲从中来,手帕捂着脸就哭了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的只听见丫鬟喊了一声:“三小姐!”
忙拭了拭脸,转过头,正要回应,定睛看时,却是他站在月光下。
他的手臂弯出一个精致的弧度,手中拿着一个高脚酒杯,那双手很稳定,淡金色的酒没有丝毫的晃动。即使被发现了偷窥,纯黑色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的慌张,只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双眼睛,有如月光,却比亮银的月光更加清冽。乍一看似乎是冰冷的,再一看却似乎爱、怜、忧、哀纠缠一处,波澜已惊。
微风拂过,树叶在月光下像她的心一样的颤动。而他面上疤痕,就像是墙壁上的常春藤所投下的影。
宣华只呆呆的站着,一时间竟想到了地老天荒四字。
“你行三?”
宣华一惊,再抬眼时迎面撞上的竟是他不经意的微笑,他的笑意淡淡地漾在嘴角边,有些疲惫,有些厌倦,还有些茫然地显出几分绝望的痛楚。
也许是因为这月色,也许是因为他的痛苦打动了她,宣华心头一热。
“我叫傅宣华。”
“司令原来在这里,累老朽好找。”
傅缪年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迷境,他的笑容随即转瞬即逝,快得宣华还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终于把眼睛转向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