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仿佛霸道惯了张嘴还带叫骂,却见宣华一双眼睛,异常地亮,似燃着了火一般,炯炯然叫人不敢直视,这才住了嘴,偃旗息鼓地去了。
柯锦书和舒凝早就闻了信来了,此时都掩了口,互相使眼色暗笑,剩余的人面面相觑。
宣华着看着两房的人牟足了劲准备瞧她的笑话,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到了晚上,他突然派了车接她去西园,看着侍卫严肃了的脸色,宣华已然知道不好,也顾不得理会他人幸灾乐祸的样子,急急上了车。
到了西园佣人却不领到客厅,直接将她到了楼上卧房。
宣华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卧房,和那日的烟房不同,里面是十分豪华的西式布置,宣华却无心看四处的陈设。
他坐在床畔,似是刚到,连军转都未来得及换下,神色凝重,眉端紧锁,一望而知便是隐忍着极大的怒火。
宣华心里怦怦直跳,叫了一声:“老爷。”
床头紫铜熏炉里添了一段沉水香,浅浅淡淡的味道弥漫开来,半浓半浅,朦朦胧胧地,像是鸦片幻化出的一幕烟纱,温香中含着轻寒。雕饰纷繁图样的铜床,垂着浅紫色的悬帐,顾安安躺在上面,并未起身,身上盖着金色柔软的真丝棉被。
一个老妇人坐在床的另一头,拿着手帕边哭边擦着眼角,看了宣华进来霎时间哭得更加的大声:
“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宣华这才知道,她病了。
他端着一碗药,慢慢的吹着,半晌尝了尝,觉得温度合适了才递给顾安安。她接过碗,低着头慢慢地啜着。
那药的味道想是极苦,她的五官都皱了起来,病中憔悴,又是这副模样,并不十分好看。但他的眼却一直在望着她,也很苦。
涩涩的苦味搅得宣华胸口翻腾,每一呼吸都似那么艰难。
顾安安喝完了药才抬眼,用奇异的悲悯目光望着宣华。纯黑色的珍珠眸子浸在染上了水一样的迷离,却还含着幽深婉约的光泽。眼波微微一转,那水、那光,便流到宣华的心里去了。
另一边她兄长坐在凳子上,极狼狈的样子,褂子的前襟也撕破了,露出里边浅灰的汗衫来,此刻大声的叫道:
“就是她,就是她,妹妹你要给我作主啊!”
宣华被她兄长叫得的心顿时吊起来了。
他脸色渐渐铁青,向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了,用冰冷的语气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边的老夫人哭得更加的凄惨,吁吁叨叨的念着:“我可怜的儿,什么人都能踩到你的头上,我们母子是没法过了,还是收拾收拾回老家了……”
“去跟他认错!”还没等宣华出言解释,他的眼睛已经不在看她。
宣华心里膨膨鼓鼓地跳,听得他沉了声命令,到底是一口气没憋住,挺直背回道:“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认错?!”
老夫人的哭声似乎变得更加的惨烈,夹杂着她兄长的叫喊声,他的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猛然的上前一步,仿佛就要撕碎了她。
“够了!”
说话的是顾安安,她两剪清眸,望着宣华,理不清百结愁肠。挣扎着要起身,却仿佛气力不够,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伏在床上低低地咳着。
她如云的栗发上沾满了汗,湿漉漉的,披散在皱褶凌乱的枕巾上,人亦如秋叶般纤弱憔悴。待撤开手一看,素白如玉的手上沾了一片艳红的血痕,殷然醒目。
他猛地一颤,扑到床前,失声叫了出来。
“安安!”
那厢的老妇人和她兄长还待一齐哄然再哭,却被她喘息着打断:
“娘,你们都出去,哥哥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老夫人和她兄长俱是一惊,随即望着她的脸色,这才悻悻的走了出去。
而宣华不想她如此说,不由抬了眼望去,几乎哭了出来。
顾安安倚在他的怀中,对了宣华勉力微微一笑,道:“难为你了,烦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别跟我哥哥计较才好……”
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硬声打断:“好了,你出去吧!”
宣华心下一酸,面上仍强撑着浅笑盈盈,转身出门,刚合上门便听到里面人叹息般说:
“明明是你带了人蓄意让我哥哥去赌钱,如今反而累上无辜的人,作给谁看?”
无限的心酸,尽在这一语之中。
以后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说她命好,不止得了他的眷顾,连脾气极怪的夫人俱是十分的看重,一向混世魔王的舅老爷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再也没有人敢待慢她,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极为得宠的四姨太,连已经决裂的傅家人也上门来了。
但只有宣华自己知道,每每午夜梦回,便是他终没有看自己,只望着顾安安,恍如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般眼。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自己的脸颊,每每从指间传来的感觉,是水样的冰凉。
不知不觉的到了春日,便是他的生日。宅子前光是汽车就都排出了老远,那种盛况,恐怕再无人及得上。
顾安安也从西园来到宅邸,难得他的兴致极好,灿烂灯火下,他英俊的面容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沉蕴的风派,一直挽了一身百蝶穿花大红裙褂的她招呼着客人。
红云怎是忙里忙外的指挥着佣人,一会席红玉也到了,右手执着一柄檀香扇,一阵风似的到了顾安安身边,挽着她亲亲热热的说笑了几句。
转过头看见她们,微微点头,大刺刺地坐到沙发上去,红云上前敬烟,席红玉却从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装入一杆长烟嘴里,红玉替她点上火,便高傲地喷着烟圈。
宣华和舒凝、柯锦书等人过了一会子便在侧厅打上了牌。
“不过是个师长的姨太太罢了,也眼高于顶,全然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只牟足劲的巴结她。”
烟红纱罩在灯上,那光便是红暗暗的,映在牌桌上便也是暗暗的,原来已是近了黄昏。柯锦书最是沉不住气,想起席红玉那副模样,往铺着毡绒的桌上恶狠狠的摔下一张牌,她那对白玉耳坠子,也跟着她一晃一晃的。
宣华手中的一枝烟方才点上,口中吐出一蓬轻絮似的带着暗香的烟,只是不搭话。
倒是舒凝舒摇了摇那把黑底上绘红色牡丹的扇子,不冷不热的上说道:“何止是她,连红云的眼里除了那个笑面虎再也没有旁人,何苦生那个闲气?”
“不过是个娼门出身的婊子,也难怪她们谈得来。”柯锦书静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发髻上的一根珊瑚钗,一对寸把长的金丝坠子微微的荡漾着:“不过那笑面虎保养的功夫也真是一流,咱们老爷也三十有六了,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在她面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不止不显老到似比从前愈更标劲。”
舒凝垂下眼帘,从身旁的紫檀茶几上拿了琉璃茶杯品了一口。仔细瞧去,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仿佛是灯影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她用带着一汪苍翠的纤指抓了牌,一抹复一挑扔出了去,才冷冷的接道:“她抽鸦片你也抽不就得了?保准你也不显老,你说是吗,四妹?”
“不是说,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抗不住才抽的鸦片烟。”
宣华扔出一张牌,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随即浅笑回道。
“哎?碰!还说抽鸦片?昨儿她从西园过来就去过烟瘾,老爷回来问我她在做什么,吓得我忙说她乏了在睡觉。这要是被发现,又是一顿鸡犬不宁,累我我都得替她瞒着!”
柯锦书低低地笑着,她今日穿的最是华丽,傣锦洋莲紫的裙褂,绣着杏林春燕图,再配着她一身的珠翠环绕,本是花团锦簇的美丽,但她眸中却掠过犀利的光,却让宣华忽然间觉得,暗香妩媚的阴冷。
“他什么不知道?还用你瞒,不过是不想替自己找不痛快罢了,这些年他砸也砸了,骂也骂了,劝也劝了,她就是软硬不吃……不过,就这样还能抓住他的心,不愧是当年一流的……”
舒凝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柯锦书望着她,两人俱是掩口皮里阳秋的一笑,声若银铃,悦耳撩人。
宣华却愣在那里,前厅的戏声透过紫檀刺绣的屏风,一丝一缕地飘入耳中,而她们的呢呢喃喃,重重渺渺,朦胧中宣华只觉得自才是那伶人,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直到旁人催了:“四妹,出牌。”
宣华才缓过神来,缓缓道:“哎,和了……”
晚宴男女是分席的,顾安安当仁不让的坐在首席,她们几个依次而坐。当晚,顾安安已经换上了旗袍,烟红色底子,重重叠叠的绣着盛开的牡丹,水晶灯灿烂的灯光下花枝一层层地渲染开来。席间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打扮的繁花似锦,却只有她整个人如被一阵烟雾笼着,众人都仿佛嗅到了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晕眩。
接下来就是一轮敬酒,顾安安来着不拒,一轮下来,面上已然染上了红晕。
一席人中只有席红玉的却一直性质缺缺的样子,一直在哪里喝着闷酒。顾安安擎着酒杯问道:“怎么了?”
席红玉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极是干涩,仿佛是已是半醉的样子,忘记了还有席上众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的发妻死了,只跟我说要扶了我做正房。”
“这是喜事啊,怎么还不高兴?””
席红玉唰地一打开檀香扇,挥了两下,便是一阵冷笑:“好什么?那个死鬼说丧期未过,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
“也别难过了,纵是千般委屈,也算是熬出头了……你的苦……我都懂……”
顾安安怔了一怔,方才说,声音放得十分温和。
席红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眸反笑道:“这也算是熬出了头?进了他李家的门,至今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嫌弃我的出身给他丢人,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说,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柯锦书那边便有些忍俊不禁,一时生生的没忍住笑意,顾安安一双流水的眼在她面上一转,如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倒叫柯锦书警惕起来。
宣华心下直觉的要开口,但见此情景又很聪明的咽了下去,不想再生事端。
顾安安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光,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多大的事,你也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把面子给争回来。李师长不替你办,我来做东,选个好日子在红枫替你摆上酒席,再把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的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席红玉这才露出笑容来,道:“唉,好在我有你,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说着,一身深紫团寿长袍的他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严绍和李诺森。仿佛也是饮了一轮的酒,眼波里冰好似被酒意融化了,只是看着她。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宣华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顾安安马上消失,手收紧了,然后,又放松了,葡萄酒的后劲上来,醉意更浓。
“李夫人如今扶了正,夫人要做东恭贺呢!”柯锦书马上接道,眼波似绵,丝丝媚然,绵里却藏针。
“哦?是吗?那我也要一同去恭喜李夫人了。”
他坐在她身边,也不看李诺森尴尬起来的脸色,只是轻轻对她说道。
那边席红玉正待起身答谢,却不想顾安安优雅地抬腕,将碎发拢到耳后,浅浅一笑道:“你去做什么?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
灯光半明半暗,落在顾安安眉眼间,似嗔非嗔。
他似早料到她会如此说,眉宇间一种温柔得近乎宠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不自在就不自在吧,除了你别人不会嫌弃我的。”
宣华只觉得牙齿都在发颤,垂眼不敢再看,正巧上来一盅白玉蹄花,她拿了银匙子来尝,不想入口只觉得油腻腻的中人欲呕,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掩住了口一阵干呕。
众人俱是一愣,而舒凝然后马上一脸的了然,道:“恭喜妹妹了,过门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比我们这些老货强上百倍,今日老爷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他至今无子,倒是舒凝怀过身孕,只是不足半年便滑了胎。
柯锦书马上也问道:“几个月了?”
“两个月多一些……”
宣华边说边抬头看他的面色,却见他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去,神情竟有些恍惚。
众人马上喜滋滋地开始恭贺,又说一些孕妇注意的事项,殷勤已极。
而顾安安只是看着她,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却不是愤恨嫉妒,只是极羡慕的模样,喃喃道:
“真好……”
然后又笑了道:“真好……”
宣华后来才听人说,她当日做交际花时坏了身体,再也无法怀孕。
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个女儿,宣华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似也不怎么喜欢,一直是淡淡的。
而顾安安却是极喜欢这个孩子,足月的时候,她把孩子抱在手中,都舍不得放下,孩子刚吃饱,打了一个咯,奶便吐在了她身上,完了还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咯咯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什么。
“起名字了吗?”顾安安依旧不在意,仍是抱住孩子,细声地哄着,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
“起了,叫宝儿。”宣华见她如此,就似不经意道:“夫人若是喜欢,就过继过去罢。”
“傻子,这话怎能乱说。”她迷离的眼波斜斜地望着宣华,分不清是什么神色,幽幽地一凝眸,淡淡的忧伤从眼眸中流过,零丁的叹息就象夜色中弥漫的烟雾:“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都要在身边的……”
她这才想到,她自幼被卖,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心头忍不住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女儿,常常看着宝儿脸上浮现出惘然的神色,叹息着,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
受了溺爱的宝儿渐渐成了府里的小霸王,人人见了都头痛。
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的过去,转眼宝儿便已经三岁。这一日,顾安安来正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