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寻看,终于看到飘扬着中军大纛地军帐,帐外立有两个守兵,这次倒是将她拦住了,她便托这二人传自己的名字进去,过了一会,帐里便传令允她进
大帐内灯火通明,只见郑成功独自一人满脸红光,正在看桌上地一张大图,他抬头看到东莪,朗声大笑道:“怎么?在营房里闷地慌的吧,这些日子随军出征,可辛苦你们这些女子了,”说罢又招手道:“你过来看看!”
东莪走到桌前,只见桌面地白纸上写着一首诗,墨迹未干,看来是刚刚写就,她伏头低看,轻轻呤念道:“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念罢细细回味,抬头笑道:“好一股雄壮的气概!”郑成功笑道:“…………不信中原不姓朱!!你再看这个,”他伸手将此诗拿起,露出下面的一张地图。
却见这是一张全国地图,上有黄红两个箭头,如两条婉延的大蛇,自东南两面向内陆进发,另在北京还有一个黑色箭头指向关外。郑成功笑道:“这条红的便是张煌言的大军,这黄的自然是我们郑军了,你看,只要拿下南京,以此处为据点,再联合各路义军一举北上,清廷除了逃回关外,再也无路可行。待我们养兵蓄锐,到时候趁胜追击,要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以洗这些年来大明所受的耻辱。”
东莪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烦乱,没有说话,郑成功看看她笑道:“你特意跑来见我,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说吧,我等着呢!”东莪这才道:“只是觉得在这里停的日子久了些,不像前些日子动辄便会急行军,因而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前来向大人探听军情来了!”
郑成功哈哈大笑,道:“我还就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行军打仗向来是男人的事,偏偏你个女孩儿家这般关注,当然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也不会食言,我会告诉你,何况在此停军日久,迟早大家也总会知道。”他指一旁的椅子让东莪坐下,道:“我们在这里是因为自从我军入南京时,这守将郎廷佐就派人前来洽降,只要我军兵围南京,拥兵观望,他自然于三十日之后,带同八十三营清兵前来投降。”
他说完这话,看东莪一动不动地朝自己注视,不由笑道:“你定然是在想,天下居然有这等便宜的事?只怕这是一个圈套吧!其实不然,我军这一路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未到此地,已然先有了声威。再加上他这里守兵不足,反复思量,势难与我军抗衡之下,主动愿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何况虽说再打一战未曾不可,但总也没有此时得以养精蓄锐的好,能不费一兵一卒,不伤一个百姓而拿下此城,善莫大焉!!”说罢眯眼微笑,志得愿满的神情表露无遗。
东莪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微笑道:“能够如此自然最好,只是……大人是否也应预防清兵北下增援呢?若在路途要塞之中设下防备,严扼咽喉,防止他一面伪降,一面却四处调兵,做到未雨绸缪不是更可以,确保他在时限之内出城投降!”郑成功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东莪又道:“其实既然胜卷在握,最妥当的还是立时攻城,战时虚虚实实原本难料,趁他以为我们在此乖乖等候之时,忽然出兵,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等到拿下了南京城,这一路上辛苦打下的城镇才能以此为据点连接把守。”
郑成功本来一心高兴,想将自己的打算与这个平日里最能让自己开怀畅笑的女子分享,却没料到她开口所说,居然和日间自己麾下大将甘辉所言如此相同,也是同样劝他出兵,自他看来,这一个自己最看重的部下,这一个自己最欣赏的女子,倒都像是不信任他的决策一般。
郑成功不免心中不快,沉吟了一会才道:“我军自舟山兴师以来,可谓所向披靡,他怎么敢对我施以缓兵之计?何况比起攻占人心,攻城反而位居其下,他既然已经来降,我们再讳背诺言去攻打他,便是攻下城池来,何足以服其心呢!!天下人又要如何说我郑成功是一个出言不诺,言而无信之人!”
第二十节 大败(上)
东莪见他神情不悦,轻轻咬牙,隔了一会才道:“军事战略我确是不懂的,若是有什么惹您生气的地方……也要请大人包涵,可是有句话虽知定然会使大人不快,我思来想去,却还是想要提醒您!”郑成功转头看她一会,这才轻轻点头。
却听东莪徐徐道:“我记得曾看过一本兵书上说“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也。”由此可见,自古以来便有认为屡次打胜仗并不一定是好事的,倘若一路杀敌,没有遇到障碍对手,此时存有骄盈之心,在所难免,从而便会产生轻敌妄为等种种弊端,失了明智的决策之心。因而比起那自不停战败之中吸取教训经验,所向无敌反而是件坏事了!”
她见郑成功面色有些发青,但已经说到这里,便没有退却的余地,因而并未停止,只轻轻吸气又道:“乘胜追击,自古便有明训,何况战场之中争分夺秒,莫说等他三十日,便是三日都已然太多。他一个南京守将,便是真有八十三营的兵力,果真要降,为何需要如此长久的时间?再者到等了十日,我们已经仁至义尽,战事不比平常,一切都以战局为先,也算不得言而无信,若是大人下令攻城,后人也只会赞您英明决断,绝不会有……”
却见郑成功忽然低喝道:“住口!”东莪见他面色铁青,心里也觉害怕,可也只是略为停顿,却依旧说道:“劝大人细细考虑一番,你可知道这十日的修整。士兵们几乎日日饮酒欢庆,营中守备也是松驰不堪,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二十日之后,真有清兵来袭之时。在这营帐之中便如同入了无人之境呀……大人……”忽然郑成功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地图笔墨顿时撒了一地,连帐外的两个守卫也惊动了,冲进营来。只见郑成功面色紫酱,喝道:“看来是我平日对你太过纵容!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只是看了两本兵书而已!居然敢以此讥讽于我。你当我杀不了你不成!!”
他回头看到那两个守卫,喝道:“快快将她送回营房去,再也不许她出营帐一步!!”东莪默不作声,朝他注视一会,这才微微行礼转身出去,自回帐中去了。
此事在营中不胫而走,几乎人人都怪责东莪自以为是,胆大妄为,郑夫人与她并不同营帐。。(奇*书*网…整*理*提*供)。却也特地过来看望她一番,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这才在郑经的催促之下得意扬扬地去了。郑淮几次在营外徘徊,却觉终究不知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而黯然离开。
只有蒙必格不顾营中女人们地叱喝。一直坐在东莪的身旁。二人相对虽也是沉默,可是他却自东莪的眼中看到。不错,一切就要来了……
果然被东莪不幸言中,就在此日过后十八日之时,离那清守将郎廷佐所说地降日还差两天时,这日夜里,各营尚在熟睡之时,清军忽然从天而降一般,向郑营发起猛袭,而且数尊大炮距离郑营几乎近在咫尺,只听得一个响彻云宵的炮弹在营边炸开,刹那间,营中几乎成了一片火海,接二连三地爆炸声中,哭号呼喊更是此起彼伏,郑淮冒死冲进混乱的女营之中,与蒙必格二人一同保护东莪等一众女子离开。
郑成功立即稍加整理部队,向清兵发动反击,可却时机已误,清兵有备而来,郑军却是尚在惊惶失措之中。到次日天亮之时,他不得不分一部份军队安排众家眷等人后撤,另一部分兵力断后,掩护众人。可这边家眷余部等刚刚逃离不久,便传来各路断后队伍溃败的消息,就连大将甘辉、万礼、林胜、陈魁都竟为清援军梁化凤所击败,甘辉甚至被俘。
郑成功不得不快速退却,因郑军水师不能在陆地作持久战,辛苦得来的城镇只得尽皆弃之了。他命部将黄安断后,保全诸军回棹,几经周折,一路上颠沛流离,残军带同家眷们勉强出海。清点人数之时,自方兵员损失已有十分之六、七,战将丧失十人,大军刚刚准备扬帆,却又传来恶厄,被俘的将领张英、甘辉已经不屈殉职,他们地余部损失极大,收拾残兵十得二三而已。郑成功望天而叹,忽然拨剑自刎,幸好身旁的人看的快,将他拦下,郑成功大悔道:“欲自杀以谢死者”,周全斌等诸将泣谏而止。如此至十月方才平安退回到厦门,结束了此次北伐。
郑成功在岛上兴建忠臣祠,以甘辉为首,又在此处朝南祭拜告慰诸将领在天之灵。此次战败回岛,虽说果然一切都在东莪意料之中,可是自此之后,郑成功不知心中有愧还是听信了,郑夫人等人所言的指东莪为“祸孽”的话,总之他与东莪之间那曾经的默契正渐渐消失,东莪到他书房借书之时,再也碰不到他了。
如今东莪更着力于在岛上行医,有时甚至到了夜晚还在锦儿这里停留,再加上她还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回岛后便开始照料甘辉的老母亲,诸事亲为,甘妈妈痛失爱儿,本来总想趁她不备找机会自尽,可是让东莪看透了心思,对她加倍体贴照顾,却使得她看到东莪便微微叹气,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抛下这个少女自己去死了。
这一日,东莪来到这里又见甘妈妈又对着儿子的灵位落泪,便劝了两句,甘妈妈拭泪道:“若是不打仗,你说有多好,”东莪静默片刻,道:“可是咱们地家国被外族所占,许多像甘将军这样的人这才奋起抗敌……”甘妈妈摇头道:“并不是这样的,我家辉儿他……他只是在报国姓爷地恩情而已,我……我记得他曾说过……”
她向外看了一眼,这才轻声道:“其实这国家是谁家的天下,是否是我族人,真地那么重要吗?对咱们百姓而言,每年只求上天作美,不降狂风暴雨、不施干旱冰雹,那就好了。而官府之中,让咱们上缴地食物之外能余下些让人得以维持生计的口粮,我们也就知足了,百姓要地便是如此而已。那些以百姓之言百姓之怨自命的人,其实种种皆是借口,所谓为民请义,到头来纷争天下、战乱连年的只是为满足他们的私心权欲罢了!谁做皇帝?谁的江山,那是有钱人的烦恼,对咱们穷苦百姓而言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东莪呆呆注视这张满是皱纹的脸孔,只觉却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晃动起来,这番言语像是平空里炸入的一个响雷,她只恍惚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亮,可是想想分辨,又不知道是什么,一时间只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甘妈妈见了她的神情,却人些担心,毕竟这些话是儿子喝醉时无意出口的,她也知道若是说了出去,只怕会惹祸上身,今日里也不知怎么地竟会将这话说出口来,不由得又惊又怕,后悔莫及,忙轻推东莪道:“秦姑娘,秦姑娘,你……怎么了,我方才胡说的……你可别放在心上……。却见东莪双目呆滞,缓缓转开自这小屋中环视一圈,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她一脸惊慌失措,东莪这才清醒过来,微笑道:“没什么,刚刚甘妈妈说了什么?我想着别的事,都没听到呢!”甘妈妈一愣,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拉着她手轻轻抚摸,含泪道:“好孩子……”东莪伸手盖在她的手上,轻声道:“甘将军才是真正的英雄,甘妈妈,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呀!”甘妈妈泪如雨下,紧持她手哽咽了起来。
东莪轻拍她的肩膀,却听门外一声轻响,一个老妇人探头进来,甘妈妈忙唤道:“张妈,快进屋里来,”那张妈年岁与甘妈不相上下,衣裳上都是补丁,看到东莪在这里,有一些犹豫,在门外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进来了,甘妈妈擦擦眼泪道:“这位不是外人,张妈妈你不用见怪的,米就在那边角落里,你拿了去吧!”张妈向东莪微微点头,擦着眼泪道:“要这般劳烦姐姐,真是过意不去,”甘妈妈道:“快别这么说了,我只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些,”那张妈看看东莪,忙走到墙角拿起那一小袋米道:“那姐姐歇着,我这就走了,”甘妈妈留了留她,她还是急匆匆地走了。甘妈妈目送她离开,自东莪手中接过药碗,叹道:“张妈妈也真是可怜呀!”东莪随意点头应是,只等着她将药喝了,那甘妈妈却并不急着喝药又道:“自打他的儿子死了以后,如今她连个依靠的人也没有,偏偏儿子又背着那样的罪名死去,旁人也不来体恤她,可怜她一个女人,又要带三个孙儿,”东莪劝道:“你快把药喝了吧,”甘妈妈喝了两口,却又道:“你说这人间还有天理吗?那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就因为回家看了看妈妈,便让军中下令杀了……多好的孩子呀……又孝顺又老实……”
东莪闻言却心中一怔,道:“为什么要杀?”甘妈妈道:“说他在值勤之时,擅离职守,可是……可是若不是有人误传,说他妈妈忽然病危了,他怎么着也不可能丢下一切冲回家去呀东莪却觉心中一动,那甘妈妈喝好药碗递给她,却见她目光中闪动盈光,几乎亮的吓人,还以为她怎么了,忙轻推她道:“秦姑娘,你怎么了?”
第二十节 大败(下)
东莪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了她一会,问道:“你说这张妈的儿子,就是近来军中所传的那个擅离职守,被国姓爷亲自监斩的士兵?”甘妈妈叹气道:“原来你也知道,不错,就是那孩子,辉儿曾向国姓爷求情,可是硬是给骂了出来。那一日真是惨呀,斩首之时,听说那三个孩子死死抓住他们爹爹的衣裳,好几个大人好不容易才给勉强拉开,张妈妈更是哭号的喉咙嘶哑,全场没一个不落泪的,辉儿回来后还气了很久。”
东莪凝神细听,又道:“我方才听您说是有人误传他母亲的病危的事,这误传之人可找到了吗?”甘妈妈摇头道:“那傻孩子临死之前都没有说过一个字,可是……可是张妈妈那日见他匆忙回家,赶着送他回军营时,却见过那人的影子,她虽然这么说,可是却不愿意告诉我是谁!怎么问她也没有说过,”东莪心中更如战鼓敲击,根本没法平静,在她房中坐了一会,又向她问了那张妈的住处,关门寻路而去。
在小巷中转了好几个弯,才是巷角看到一座极小的屋子,两扇木门轻掩,门里透出极弱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