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东莪低头不语,又道:“格格,阿提冒昧,想问格格一句话。”东莪不太习惯她这忽然恭敬起来的语气,忙抬头看她,点了点头。
阿提看定她,沉声道:“你如今……还相信那……那小皇帝在信郡王府里和你说的那番话么?”东莪情不自禁后退一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提沉声道:“你看到眼前的这个光景,还会相信他所说的,对你阿玛满是歉意的那番言语么?你还会相信,他心中果真有愧?”东莪环目四望,眼中闪动起点点微亮。
阿提又道:“其实格格心如明镜,倘若他真如他所言,咱们今日看到的便绝不是这等情形了。”东莪低头不语。
她又道:“要说他们母子二人对格格,怕是真的有真情存在,只是这点微弱的真情与他们眼中的头等大事相比,却又实在微不足道。如此煞费苦心的想出一段说辞来,目的竟是要让格格自行离开么?”她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转向东莪又道:“可是,格格,我有一句话,却是真真切切的要让你知道!”
她目光清冷,一字一顿道:“这墓穴之中确实安放着你阿玛的骨灰!”
东莪霍然抬头,朝她注视。阿提道:“我可为此起誓”,她伸右手二指朝天,向东方跪下昂立道:“我赫兰阿提今日在摄政王墓前向上天起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言,当受五雷轰顶、全身毒发而亡,死后永世不得超生。”说罢,她回望东莪,并不立时站起。
东莪一动不动与她对视良久,这才轻轻道:“你起来说吧!我信你!”阿提站起身来,道:“那时我因有重伤在身,未至此地亲见,可是……是泰尔奇亲眼目瞩一切,告之与我。当时的他怒色难抑,我从未见他有过那样的神情,而后当晚他便不知所踪了。一直到第四日的凌晨方才回来,我问起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想来此地为摄政王……收尸的!”东莪全身发抖,站立不稳,阿提忙扶住她。
东莪喘了口气道:“那么,是他为我阿玛……”阿提摇头道:“不,他未能如愿。他来到这里时,发现已有七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将王上的尸体安放棺木中,抬下山去。他一路尾随,看到这七人将那棺木移到城外偏僻之地,四下支起火架燃烧,这七人继而全体伏身叩拜,大哭起来。待棺木燃尽,他们又将骨灰整理,带回到这墓穴中安放下去。想来这些人是你阿玛的旧部,与泰尔奇却是一样的心思,愿拼死为你阿玛尽最后之力!”
她见东莪神色呆滞,忙唤了两声,却见东莪慢慢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轻声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提道:“你阿玛是咱们满人的骄傲,是很受……”东莪打断她又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提不明所以,正要相询,看到东莪的目光,却又忽然心中一动,道:“格格是问……他们母子二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么?为什么要欺骗你?”
东莪软弱无力地轻轻点头。阿提道:“我也不能尽知!只是猜测他们对格格心存防备,彼时睿王新丧,余威仍在,部下余力尚存,再加上那所谓对睿王的谋反评证,他们自己或许也知实难服众。因而,不能由得格格——睿王的唯一血脉存活于世,以免后患无穷。”
她想了一想又道:“可是他们没有向格格下手,而是唱了这么一出双簧,使得格格自行离京,想来……这对他们而言,已是大大的宽厚。只是却不曾想,那样一个从未独自出门的稚龄少女,在这乱世之中,这一路上会有多少凶险。哼!这也许也在他们计算之内吧,格格若遇得这些情形出事,他们却是问心无愧的了!”
她正自思索,眼角却带动东莪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似在动弹,她忙看向东莪时,却见她脸上竟正慢慢显露出一丝轻笑,无声无息的笑了起来。阿提心下诧异,轻摇东莪的肩膀道:“格格,你怎么了?”东莪转头看她,又看看四周,笑道:“这不可笑么?你说,这还不够可笑么?”阿提一时无语应答。
东莪边笑边走,来到墓冢面前,向着墓碑注目良久,轻笑道:“阿玛,您在吗?您在的……是吗?东莪实在是乏力极了,竟然还在想着,您倘若不在这里,那就好啦!呵……呵,您倘若不在这里,那又应该在何处呢?在盛京么?我杀死阿克勃的那一日?在那个地方?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想?也不知道要怎么做?阿玛!您教我吧!东莪可以忍受孤苦无依,可是……这眼前的一切,东莪,已然无力承担了!阿玛!”她的笑声渐响,这声音在林中飘扬开来,渐渐变作凄凉的哭声飞扬。阿提双目泪湿,再看向东莪时,她已经扑倒在坟墓之前,放声大哭。
四周风声四起,如同呜咽之声,渐渐围拢过来。天际漆黑一片,那勾月牙已被漫天的黑云牢牢遮盖,连几点寒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哭声如此凄厉,在寂静的夜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林中一群不知名的大鸟,受到这哭声惊扰,忽然自林中拍翅而起,在东莪上方的天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向云深处展翅而去,渐渐没入了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东莪跪在原地,她一脸泪痕,极缓地抬起头来,风不知几时起,又回复轻柔,缓缓地在她身周围绕。东莪努力纵目四望,但是在这昏浊的暗夜中,到处是憧憧的黑影,树影如鬼魅般摇晃不定,山林间好似还有诡异的暗光缓缓流动。
夜,凉如水。
可是,在这初夏时分,有什么时候东西却开始渐渐蒙尘、结冰了……
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二节 新生(上)
自从那日东莪去过九王墓之后,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时整日里说不上一句话,泰尔奇看在眼里,很是担心,便向阿提提及。哪知阿提沉默了一会,只道:“成长之间,必须要付出代价,我近日细辨格格的神情,却看她绝不是一味的绝望痛苦。她是多尔衮的女儿,如今就要看她是否能过这一关了。这场赌注虽大,可是,还是值得一试的。”泰尔奇只得点头。
阿提又私下叮瞩泰尔奇,不论东莪走去哪里,务必亦步亦趋,生恐有失。东莪每日临近黄昏时必会去一趟九王墓,泰尔奇其后跟随,两人从无半句对答。每日为这块草坪除草整理之后,东莪便坐在墓前,向墓碑沉默注视,真到天色黑透,方才起步离去。第二日早起,便在房中呆坐,只等到黄昏时可以再向那边奔去,日复一日,从不更改。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这一日,东莪与往常一样,到了黄昏时分,又向墓园而去,泰尔奇一路跟随。二人一前一后,刚刚走出石径,却见墓冢之前,立着一个人影。泰尔奇忙纵身向前想要拉住东莪,但那人听到响动,已转过脸来,看向他们这边。
东莪看到眼前这人,却定足不前,也没有说话。那人呆站一会,慢慢的迎上前来。西斜的阳光照在这人的脸上,他的双眼闪闪发亮,长身玉立,一袭白袍。由于正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他的手微微发抖,走到了东莪面前,他巍颠颠伸出手来,想要触碰东莪,可是伸到一半,又缓缓放落下来。
他俩久久对视,这人用有些轻微嘶哑的声音道:“我……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是你回来了!”东莪眼中有亮光轻轻跳跃,看定他只一动不动,那人又道:“这些年……我……你……”声音忽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东莪缓缓伸出手,握住他还在不停颠抖的大手,道:“你瘦了!”这人顿时泪如雨下,泰尔奇一直站在近前,这时他也已看清了这人的面貌,便后退几步,将自身掩盖在树林的阴影之下。
只听东莪轻声道:“我这些日子天天在此,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可是,今日见了你,我方才明白,原来,我一直在等你呢!多尼哥哥!”
多尼哽咽道:“是,是哥哥来迟了。”他的面容与当年相比,已是俞显成熟,眉目之间与多铎更加相似,可是忧容满面,神色间憔悴无神,却已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
他双手互握将东莪的手紧紧握在手掌中,仿佛怕一松手便会再次失去。静了一会,只听他道:“哥哥今日能看到莪儿这般的站在面前,真是欣喜万分。这些年我常常做恶梦,梦到莪儿孤零零地流落在民间,受尽苦楚。午夜梦醒,便……再也无法入眠。连十四伯唯一的……唯一的骨血,哥哥都无力保护,我这一世实在是……妄自为人一场。”说罢又落下泪来。
东莪柔声道:“哥哥不要伤心了,莪儿,这不是好好的吗?”她的目光越过多尼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墓冢之上,停了一停又道:“莪儿有阿玛大娘他们的保护,总算是一路平安,又回到北京来了。”
多尼道:“是呀!回来就好!”他擦干泪眼,向东莪注目凝视,又道:“你一点也没有变,这真是……真是太好了。”东莪眼中有泪,但依旧微笑点头。
他又道:“你回京已有多久了?怎么不回府来?我自从接到常之介的信,便天天等候,总想着,你倘若来到京城,总是要知会我的。若不是那天到这里,见到这墓前杂草修剪的这般整齐,我还……还不知何日方才能遇到你呢!”
东莪道:“幂幂中自有天意,要遇见的总会遇见。”多尼笑着点头,向东莪身后一看道:“莪儿,和哥哥回府去吧!”东莪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仰望天际,那将要落山的太阳,正徐徐在山脉间落下,可是依旧四射的夺目芒光却将半片天空照耀的异彩纷呈。
她看着晚霞满天静了一会,并不转回头去看多尼,只轻声道:“哥哥那儿,并不是莪儿的家”。多尼的双手一抖道:“这是什么话?莪儿……”东莪打断他道:“莪儿并无他意,只是,怕哥哥再为我受累”。她转头回望,与多尼对视,多尼本来还想再劝,但碰上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东莪牵了他的手,向墓冢走近,并肩站在墓前,道:“这些年,莪儿不在跟前,是哥哥在代莪儿尽孝了。”多尼垂首道:“我是……心有余却力不足,实在是……有愧于心。”东莪柔声道:“哥哥不要这么说,我知道这些年里,你四处寻找莪儿,单是这一份关护之情,莪儿已然万分感激了。”她静了一会,转头看向多尼又道:“哥哥,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多尼努力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正想说一番轻松的话,可是,他遇到了东莪的目光,却不由地微微一愣。他从未忘记东莪那曾经清澄似水,温柔宛如春风拂面般的眼神,可是眼前的东莪身上,从前那一股温宛的气质却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坚毅的神情。
多尼向她凝神注视,只觉这神色似曾相识。如今与东莪对望,恰才他想到的那番推诿之词忽然间荡然无存,只觉心底在这一瞬间如微波荡漾,许多话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便如同当年面对多尔衮之时一般。
一时间,他只觉无法向东莪直视,只得垂下头来,停了一会方才道:“如今天下太平,实在……也没有我的用武之处,只是领着一个虚衔度日罢了。既然不再像从前征战那般辛劳,日子……是很清闲的!”
东莪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了一会,再缓慢转移,朝向墓冢凝视了片刻,徐徐说道:“有许多事,莪儿知道哥哥刻意相瞒,也是因为爱护之心。可是世间种种,在许多时候委实避无可避,要来的终究会来,躲避挣扎不但与事无补,反而只会徙显软弱而已。”她看向多尼,再道:“莪儿自离京之时起,便想着要学会放弃,可是,生在这翻覆红尘之中,个人的放弃也许……却成了对错误的成全。”
多尼惊诧回神,看定眼前的东莪,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而东莪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道:“哥哥这样看我,是不认得莪儿了么?”多尼歇了一歇方道:“是你长大了,没想过,在你的身上,我竟能看到十四叔的影子,我……”
东莪道:“那不是好事么?”多尼含泪点头,却又笑道:“当然是好事,自然是好事。”他看看东莪又道:“十四叔倘若能见到如今的东莪,想必定是无比欣慰的。”
东莪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会么?”她低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方才抬头,向四周环视道:“以后还是要劳烦哥哥代东莪在我阿玛坟前尽孝。”多尼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莪儿,你有什么打算么?”
东莪看着他,脸上慢慢扬起一阵笑容,道:“莪儿,只是想要顺从天意,去走一直在脚下的这条路罢了。哥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阿玛当年对哥哥的言语,莪儿总觉言犹在耳,哥哥……也要记得才好!”多尼愕然相对,却见东莪不再说话,朝墓冢走去,在坟前叩拜三下。站定回身,又回到他面前停留,也朝他躬身行礼。然后便不再回头,向林外走去,自树荫之下转出一个高个男子跟随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转眼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多尼忙快步上前,此时天色已暗,眼前的白色小径在夜色下虽仍微微地发亮,可是却看不到她二人的踪影了。
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二节 新生(下)
东莪与泰尔奇走到那临近的小屋的树林之时,远远便见到阿提的身影站在屋前等候。她看着二人回来,迎上前问道:“今日迟了些,遇到什么牵拌了么?”泰尔奇正欲回答,却见东莪足步不停,与阿提擦肩而过。经过阿提身旁之时,只听她道:“你来!”说完便径自向屋前的竹林那边走去,阿提微微一顿,也转身随她而去。
她们走至竹林深处,东莪方才停步,阿提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二人均是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只听东莪道:“你救过我一命,又冒着生命危险为我去杀博和礼,本来我欠了你的大情,只怕今生无以为报。但是,你带我去看我阿玛的墓冢,又为我分解疑惑迷团,初看是在为我分忧,可是……”她转过身来,与阿提直视,停了片刻,才又道:“可是,你做了看似减少,而实则是增多我之困扰的事,你……用心何在?”
阿提只看着她一动不动,并没说话。东莪又道:“你究竟是谁呢?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便是皇室之秘,你也好似了然与胸,你是谁?你做这么多的事,是为了帮我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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