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气喘如牛,又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平复,他就着身旁那人递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停了一会才道:“快……快帮我穿好衣裳。”
便在此时,屋外已有人声响起,耳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已向内快步而来,转眼之间,一人走进屋里。暗光之中,东莪二人看不清来人面貌,依稀只见此人一身黄色长袍,快步走到床前,向看到他时已慌忙站起的二人说道:“六叔快快躺下,身子要紧。”那老者声音哽咽道:“要皇上亲临探视,老臣实在是愧不敢当。”老者身旁的那个青年人忙曲膝跪下,叩首道:“小臣济度代家父叩谢圣恩。”
阿提只觉手心出汗,不由自主向身旁的东莪望去,却见她目光闪动,双唇紧闭,如石像般凝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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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三节 相见(下)
只听那济度道:“这屋里太暗了,待小臣叫人进来打开窗幔吧。”顺治道:“不是说六叔的病,不能见到强光么?还是算了。”济度答道:“是,那小臣让下人点烛火进来。”他安顿老者趟下,这才转身出屋。不一会,便有人拿进几支烛台,分别放在小桌与茶几上,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阿提伸手出去握住东莪的右手,微微用力,东莪转身回望,朝她注视一会,方才随着她退后一步。二人在屏风之后,又身处阴暗之中,因而她们可以看到外间光亮的地方,而自亮处却是无法察觉到她们的所在。
只见那边几个下人在屋里端茶点灯,忙碌了一会,那济度才和他们一同退出屋去。顺治便坐在大床旁边的一张紫檀木软椅上,他身旁的桌上就放着一盏烛灯,烛光浅浅的打在他的脸上,只见他面色瓷白,面容较瘦,眉宇间有些忧愁之色。他看向床中道:“六叔今日可有好些?”
床上老者道:“幸得皇上垂爱,昨日夜里还特地为老臣传来御医,今儿个已缓过来了。”这人歇了一歇又道:“皇上日理万机,还亲来探视……老臣身受三朝厚恩,却未及报答,如今更是年老体衰,无力为皇上分忧,实在是思之有愧!”说罢,声音哽咽,轻轻抽泣起来。
顺治双眼含泪道:“六叔还是好好将养身子要紧,来日方长。”那老者又道:“老臣时日无多,恐怕……恐怕不能在皇上身边尽忠了。”他说话本就缓慢之极,此时更是声音顿滞,说完这话,已是泣不成声。
顺治不觉泪流双颊道:“六叔一定要好起来,六叔不是曾说过,要助朕取云贵,殄桂王,统一四海的么?”那老者泣道:“老臣何曾不是这么想着,能陪伴在皇上身旁,为您分忧……可是,只怕……”顺治伏身向床里,与他伸手互握,双肩抖动,一时间悲伤难抑。
隔了一会,才听那老者悲声渐止,叹道:“这些日子没见,皇上好似又有些清减了。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切要保重龙体。”顺治轻轻点头,他又道:“如今大清百业待兴,皇上诸多劳累,可要好好调养生息。”
顺治以锦帕拭泪,慢慢坐直身子道:“自六叔因病辞朝以来,朕近日时常为政事烦忧,如今前明余孽刘文秀遣其将卢明臣等分兵犯岳州、武昌,朕虽已派任苏克萨哈前往剿寇,可是战报迟迟未至,使朕难得安稳。”说罢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老者喘息道:“皇上不必太过焦虑,大清有上天庇佑,皇上洪福齐天,用不了多久,必会有佳音传来。”
顺治道:“近日,朕常常回忆起当年入关时的情形。咱们满人入主中原以来,虽说战乱杀戮,在所难免,可是……要巩固政权,却势必要进行更大的征战。近日鳌拜上报的处斩长卷,却总会看的朕心中发怵……”
那老者道:“皇上所说的,是罪处逃人的奏折吧!皇上能这般体恤民生疾苦,实是大清之福。可是……恩威并重,方是治国良策。逃人令虽确有严酷之处,可却是眼前治理天下,不可或缺的法令。皇上宅心仁厚,可以等到将来……全国战事平定,万民归心之时,再予以减缓。”
顺治背负双手,站起身来,在房中走了几步,并不答话。那老者歇了一歇又道:“一个王朝更替建立之初,民心总会有怀旧心念。皇上亲政以来,为百姓所想所做的种种宽厚政策,确是令民生受益匪浅,百姓无不称颂……皇上仁孝感天,实是天下之福!”
顺治道:“可是仅逃人、投充两项,你可知道杀了多少人么?这两项环环相扣,累及无数百姓。朕当年初见实行此政,心中便曾想过,有朝一日,必要减灭这几项暴政,可是这么多年来当庭商议,却总是无法如愿……”他轻轻叹气,走到桌边的烛灯前停足,看着跳跃的烛光沉默不语。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那老者凝思片刻方道:“老臣知道皇上不喜欢听到他的名字,可是……说起眼前之事,却不得不提到他……他当年以定策元勋自居,所有国策政务,均由他一人定夺,致使如今有这许多让皇上烦恼之事。他对前明降官以原职任用,又制定众多强权措施,这其中的种种隐忧,这些年确是渐渐显露出来了。”他停了一停又道:“只怪老臣当年未能与他当庭抗争,实在有负太宗之托,老臣念及往事,总是痛悔不已。”
顺治回身看他道:“六叔言重了,那是他只手遮天之时,并不是六叔的过失。”
老者道:“这人怀抱奸诈,存蓄异心,而且欺藐幼主,实在是大逆不道。可是皇上待他却如此宽厚,不但为他修正墓穴,还命人看守,此等皇恩,他地下有知,必会愧疚不已。”
顺治道:“哼,他入关立都,功劳终究是有的。只是心怀叵测,实在是杀戮过众了。而且事事唯我独尊,朕受天命所托的一国之君,他却自持有功,不将朕放在眼里,如今想来当时曾受过多少藐视羞辱,真是难以记算。朕每当思及往事,总好似又看到他那轻蔑的神情,心底的厌恶之情犹胜从前。彼时他大权在握,不要说你们,便是朕若是稍有异动,只怕早就被他杀了。”
那老者道:“皇上所言极是。唉,那时的情形确是无奈之极,想当年那些随太祖帝南征北战,浴血奋战的功臣,只要是不依附于他的,轻者削官入狱,重者性命不保。老臣空有满腔对大清尽忠之心,却摄于他的淫威之下,不得不韬光养晦、忍气吞声。像索尼、鳌拜这些与老臣有同心同愿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也只得这般自处。皇上那时年幼,他自然更不放在眼里,皇上所受的屈辱只有比我等更甚。”
顺治道:“那段日子实在是……有很多凶险。朕日思夜想的,无非是怎样方能与他抗衡,不但要削了他的兵权,罢他摄政之位,还要推他出午门斩首,方能消我心头之恨。后来他能那样病死在床塌上,已经是大幸之命了。”
那老者道:“可见天命使然,皇上既贵为天子,是受上天庇佑的。皇上不用再为眼前之事困扰不安,来日方长,这些锁事一定能迎韧而……”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大咳起来,他一直提气说话,此时却觉一口浓痰上涌,用尽全力也咳不出来,不住用力吸气,脸色越涨越红。
顺治上前探看,朝外唤了几声,屋外间便有数人快步进来,其中那济度身旁一个御医忙探身到床里,为这老者急救。济度道:“这屋里药味重,还是请皇上移驾里屋吧。”顺治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看着。”
阿提耳听得他二人对话,目光却未有一刻离开过身旁的东莪。东莪一直木然不动,双眼闪闪发亮,始终直视前方。自屏风透入的微暗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此时却见她嘴角轻扬,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阿提看着这无声的如花笑靥,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泛上不安之感来。
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四节 决裂(上)
屋里忙碌了一阵,才听得那老者喘声渐停,随御医一同进屋的几人陆续离开,济度则留在了屋里,垂首立在一旁。
顺治伏身到床边道:“六叔现在觉得好些了么?”那老者挣扎了一会,似乎无力发声,济度在一旁接道:“得蒙皇上垂询,家父定能度过此劫。”顺治停了一停,声音略有哽咽道:“是朕疏忽了,六叔病体不适,朕还引你说了这么久的话。那六叔还是好好歇息要紧,朕再来看你。”他伸手与床里之人互握一会,轻轻松开,转过身来,济度道:“下官代家父恭送皇上。”顺治点点头,走了出去,外屋人声响动,过了一会,一众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提拉拉东莪的衣襟,向她示意离开。东莪点了点头,却依旧看着屋内,并没有移步的意思。再过一会,那济度又只身回到房里,伏到床边轻声道:“阿玛,皇上已回宫去了。您休息一会吧。”床上发出微弱的“嗯”了一声,济度将床帷放下,又有侍女进来将屋内烛灯全部拿了出去,济度随后而出,轻轻关上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烛火的照耀,除了床旁窗帘下透入的微光所照到的那一方位置,屋内的各个角落均沉浸在黑暗之中。阿提在黑暗中站立,好像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一颗心砰砰乱跳的声音,她四下看看,再回望身旁依稀可见的东莪。
却见东莪站了一会,忽然转身回看,打手式让她停留,自己则轻轻迈步向屏风外走去。阿提大吃一惊,伸手欲拉时,东莪却已绕过屏风去了。
屋内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东莪悄然无声向大床走近。她轻轻掀起床帷,床上那老者病体不适,并未睡着,这时听到动静,睁开眼来,只朦胧看到床边立着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想张口呼叫,却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东莪向床内注视,借着那窗旁的几缕微亮,她看到面前之人一张方脸,双颊深陷,目光中露出惊慌神色。东莪朝这张脸上定睛良久,慢慢伏身向床里,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六叔,可认得我么?”
这老者目光迷茫,向她脸上看了一会,微微摇头。
东莪伸手在脸上轻轻抚摸,除下一张如人皮一般色泽的东西来,容貌立即改变,她将脸靠近一些,又道:“现在呢?认得我么?”那老者只觉这人五官依稀有些眼熟,脑海中努力回想,依旧摇了摇头。
却听东莪徐徐道:“我第一次见到六叔,是在皇太后的寿宴上;十岁生日之时,六叔曾经送我一对红玉珊瑚……”那老者眼中顿时一亮,身子立刻微动,像是想往床内靠近,东莪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依旧说道:“阿玛那时还说六叔的礼太贵重了。可是我记得您却说,这红玉珊瑚虽然世上仅此一对,可与摄政王独女相比,却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送给侄女把玩罢了。”
她笑泛双唇,又道:“六叔打的好如意算盘,那对世上稀有的红玉珊瑚后来抄家之时,可不又回到您的手中了么?我一进这屋子,便看到了。”
那老者全身忽然颤抖起来,喉口“呵呵”作响,像要说话。东莪右手轻扬,手提一把短刃已抵到他的喉咙之下,说道:“侄女一心想为父报仇,本来算起来仇人不少,不过六叔若愿以一命相诋,侄女自然是要依从长辈的。能和六叔的性命相换,侄女也算不枉此生。”那老者立时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东莪微微一笑道:“看来生老病死,任是怎样的人也无法躲闪。这世上恐怕只有这一件事不受权力财富所限,甚么阴谋算计在它的面前也是束手无策。侄女只是好奇……”她顿了一顿才道:“六叔若是此行见到我阿玛,不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呢?”
那老者脸色瞬间发青,瞪视东莪,嘴唇不住抖动。东莪道:“六叔方才面对福临时还侃侃而谈,怎么如今对着侄女却说不上话来了。”老者用力吸气,胸脯不住起伏。
却听东莪道:“可见在六叔的心中,我与福临虽都一样是您的嫡系堂亲,可是,亲疏厚薄却自有分晓。福临终究是可以给你高官厚禄之人,而我……”她轻笑道:“六叔不明白么?此时的侄女却是能让六叔早一些……脱离苦海的人呀。”
她双目炯炯看着他,不再说话。这老者与她对视,脸皮不住抽动,隔了一会,只听他声音嘶哑轻声道:“你是东……莪!”他拼命用力发声,可又要压住嗓子,因而声音听起来十分古怪。
东莪点头道:“不错,正是我。这些年来六叔对流落在外、孤身一人的东莪还时有挂念,我阿玛倘若知道,六叔这般关爱侄女,一定会好好谢你的。”老者用力提气,半晌方道:“那是……那是……那些奴才所为,并不是……不是我差谴的。”
东莪笑道:“是呀,东莪也想,六叔决不会这样对待侄女,这些下人真是胆大妄为。好在,如今他们也都已付出了代价。可见一个人生平是为善于人,还是作恶多端,就算他骗得了天下人,但是终究,还是会有天意,惩罚分明。”老者闻言不禁全身一颠。
东莪将他细细打量,说道:“侄女一听闻六叔贵体欠安,就忙不迭的来看望您,就怕迟了一步,要让你我都……抱憾终身。”
老者声音急促道:“东……东莪,六叔对你阿玛的事……一直……一直悔恨不已,当时未能为你阿玛力争……是六叔胆小怕事的过错。”东莪停了一会,淡然道:“事过境迁,此时再来说谁对谁错,未免太迟了。东莪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直视老者双目,停了一停道:“我阿玛是被何人告发?”
老者立刻答道:“是吴尔库尼,王府里的一个女侍。”东莪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既然告发了,检举有功,理当有好日子才对,又为什么她要自杀呢?”老者微微一顿道:“详情……我也不得尽知,此事……此事是苏克萨哈一手经办的,你可以去问他。”
东莪冷笑道:“六叔这般推托,倒像是心里有鬼一般。侄女我可是亲眼所见,当年您旗下的那些个官兵凶神恶煞般冲进王府的情形。”老者双唇喃喃而动,眼球急转,却一时再想不出话来应付。
只听东莪又道:“再说一个侍女而已,能有多大的胆量,我说她……是受人指使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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