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按在床上的姚津云慢慢转回了脸。王惟翰完全没有勇气再面对他的任何表情和话语,近乎狼狈地在跟他四目交望之前放开双手,落荒而逃。
翻身到床角背对着姚津云,王惟翰卷住薄被抱住枕头,拼命压抑着喉间的哭声,一边却又敏锐无比地听见对方在起身时发出了轻微的痛哼。
床头灯「喀」地一声被关掉,房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感觉到姚津云慢吞吞的躺回枕头上,听见他愈调愈匀的呼吸声,王惟翰想起被子只有一条,于是一边哭,一边把卷在自己身上的薄被拉出一半,用背脊推向他。
被分过去的棉被就这么堆在两人中间,没有任何动静。
「……呜……!」
过去一年多以来,每个一起度过的夜晚,姚津云总是先他一步躺上床,然后把身上的棉被分一角过来。
王惟翰咬住枕头,身体往前弓到不能再弓,全身都在用力,哽咽的声音却还是从齿缝间漏了出来。
脑袋里极度缺氧,再哭下去好像会变聋变瞎,可是就是无法停下来。
完蛋了,已经没有以后了。
只是被耍着玩而已,只有自己在一头热而已。
想要被平等对待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黑色胃袋(三十七)
天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王惟翰在手机闹铃响之前醒了过来。
忘了昨天晚上自己究竟哭了多久才累到睡着,只觉得眼睛和喉咙都很痛。恍恍惚惚地坐起身,转头往旁边一看,姚津云略显苍白的睡脸一下子映入眼帘。
昨晚分过去的被子仍然夹在两人中间,姚津云像埃及法老王的木乃伊一样平平躺着,两手交迭在胸腹之间,十指无意识地抓着有点皱的睡衣。
还没醒过来。
那挨了自己一拳的左颊果然浮现出明显的瘀痕。刚睡醒的大学生驼着背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身边人的脸,看了很久很久,忘了眨的眼睛又开始发酸发热。
不行……已经没有水份可以再浪费了。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王惟翰吸了吸鼻子,伸手拎起薄被,轻轻为姚津云盖上。
这人睡起觉来一向安稳,睡相好得不得了。
只除了有一次……还记得是高三的秋天,那次姚津云重感冒,吃完药之后,还没十一点就被副作用整得昏昏欲睡,话没说两句就往床上倒,王惟翰也只好跟着早早上床睡觉。
并肩睡到半夜,姚津云忽然软绵绵的靠了过来。被枕边人前所未有的亲近动作给弄醒的王惟翰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但在黑暗中,那微微发着烧的体温和主动缠上来的双手贴到自己身上时所带来的感觉,他至今仍然清楚的记得。
「……!」
又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些平常不会想起的事……王惟翰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拉到一半的被子直接脱手,掉到姚津云身上。
「唔……」
糟糕……听见姚津云发出声音,王惟翰紧张得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直到那张睡脸上皱起的眉缓缓地舒展开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轻手轻脚的下床,站在床边俯视着姚津云,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感到悲哀。
为什么要那么怕他醒来?
因为光是看着睡脸,就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王惟翰拿起手机看时间,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搭车回学校要一个小时左右,正好可以赶上系上活动事前准备的集合时间。
伸手胡乱抹了抹脸,王惟翰换回T恤和牛仔裤,轻手轻脚的离开卧房。
刷完牙之后,把一直放在姚津云漱口杯里的那支牙刷收进背包,头也不回的穿上鞋子,走出大门。
锁好门,打开鞋柜,把钥匙放进姚津云的皮鞋里。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可以。
一直到坐上了捷运,王惟翰才松开咬紧的牙关,伏下身子把脸藏进撑在膝上的手臂里,任空旷车厢里流泻的冷气把被泪水沾湿的脸颊一次又一次地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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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系学会不到半小时,王惟翰就被人赶了出来。
「你那个眼睛是怎么回事?」
「光站着就好像快睡着了,好可怕!」
就算再怎么强颜欢笑、再怎么硬打起精神,在他写坏第四张海报时,其它同学也终于忍无可忍,直接用强硬的态度要他回宿舍睡觉,中午活动开始时再出现就可以了。
被排挤在外的王惟翰无事可做,只好背起背包,像游魂一样飘回宿舍。
只要注意通风,宿舍里早上不会太热。王惟翰平躺在床上,电风扇在头顶上嗡嗡地旋转着,手腕眼眶和喉头又在这无事可做的时刻隐隐作痛,不断地提醒着昨晚发生的事。
但奇迹似的,不过才隔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在看戏一样。
那个可怜的家伙哭了一个晚上,现在应该要好好睡一觉才对……王惟翰打了个哈欠,一边想着失恋也不过就是这样,一边闭上眼睛,缓缓地睡去。
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手机铃声响起时,房里已经相当闷热了。
王惟翰接起电话,口齿不清的「喂」了一声,听见话机里传来凉得像水一样的嗓音。
「我是王书妤。」
「呣……」王惟翰抓了抓头。「书妤啊,什么事……」
「你这几天有空吗?我们下礼拜微积分要小考。」
又需要临时家教了吗?王惟翰转头望向室友桌上的闹钟,现在是十一点半。
「我今天会在学校,下午可不可以?我们系上有活动,最晚到三点就会结束。」
王书妤沉吟了一下:「三点啊?三个小时应该够了……」
换王惟翰一愣。「够什么?」
王书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透过话机,传来厚重书本阖上的声音。
「那我们就先约三点,我会在商学院一楼的咖啡座等你。」
「嗯,我活动结束就去商馆找你。」
「谢谢。」
阖上手机后,王惟翰翻身下床,准备出门。先到系馆去帮忙,再到商学院去教书妤微积分,晚上不管多累都要回家,帮妈妈扫地拖地洗衣服。
总之必须尽量让自己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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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上活动结束时,已经三点二十分了。王惟翰左臂夹着玩游戏赢来的猫头鹰布偶,右手拖着背包,迈开大步从系馆跑向商学院。
踏进总是被学生戏称为万年冷藏柜的商学院大门,王惟翰一边搓着因为温差过大而起的鸡皮疙瘩,一边往附设的咖啡座走去,在众多座位间寻找学伴的身影。
啊,找到了……不过她好像睡着了。
大概是等得无聊,王书妤坐在靠角落的桌边,一手撑住脸颊,头颅半垂,正闭着眼睛打瞌睡,连王惟翰站到她身边都没有发现。
桌上摆着几本讲义和铅笔,还有一个金顶电池的纸盒。
怎么老是电池盒?王惟翰伸手扳开盒盖看了一下,是咖哩饺,还有点温温的。
所以她才会说「三个小时应该够」啊……转头望向王书妤毫无表情的睡脸,王惟翰忍不住笑了出来。
每次教她微积分,她都会带自己做的点心过来当谢礼,第一次是蛋黄酥,后来还吃过西米露、甜甜圈、柠檬饼干等,据她说明,这些都是高中家政课时做过的东西。虽然她说不喜欢太油的东西,但她做的点心里,那些重油重糖的却又特别好吃。
咖哩饺的香味隐约飘了出来,王惟翰决定先叫醒她再说,于是伸手轻拍她肩膀。
「书妤……」
「──!」
一被王惟翰碰到,王书妤整个人瞬间僵直,倒抽一口气之后似乎再来喘不过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
王惟翰被她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是我……是我啦!对不起,吓到妳了?」
「没……」她抬头望向王惟翰,很艰困地咽了一口口水。「没关系……」
「对不起,妳没事吧?」
「我没事,你……你坐啊……这个给你吃……」
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王惟翰发现她被吓得不轻,不但惨白的脸色一直没有复原,连把电池盒往这边推来的那只手都抖个不停。
黑色胃袋(三十八)
「妳真的没关系吗?」只是轻轻碰一下,怎么会吓得这么厉害?
「……唔……这个是老毛病。」王书妤用右手握住左腕,试图止住双手的颤抖。「我睡觉时很容易被惊醒。」
王惟翰反射性的问了出来。「为什么?」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你想听吗?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为什么,老实说一直很想找人分享。」
「……呃?」跟她斜斜瞟过来的视线对望,王惟翰突然一阵紧张。
「我家以前是大家庭,一家人跟叔叔伯伯一起住,小孩子也都睡在一起……」王书妤慢慢止住了颤抖,伸手撑住脸颊,垂着眼皮继续说道:「同辈只有我一个女生,幼儿园和小学时,我都跟年纪比较相近的堂兄弟一起睡通铺……忘记是从几岁开始,睡觉的时候,我堂哥会亲我抱我,摸我的身体。」
亲人的性骚扰啊……果然问到不该问的了。王惟翰莫名其妙尴尬起来,但又为她感到强烈的愤怒与难过。
「……妳有没有跟妳爸妈说?」
见王惟翰问得有点艰辛,王书妤摇摇头,露出狡狯的笑容。「我那时跟男生一起养大,没有人教过我怎么保护自己,所以根本不知道女孩子不能这样任人乱摸,冬天时甚至觉得有个人抱着很暖很舒服……等到五六年级进入青春期,上课时老师对女学生耳提面命,我才知道堂哥对我做的行为叫做性骚扰。」
「……。」世上的妈妈们啊!请爱惜妳们家的女儿……王惟翰愈听愈难过,咬紧了嘴唇无法搭话。
「从那之后,我就不再跟堂哥堂弟一起睡觉。」说到这里,王书妤脸上的笑容消失,双手贴上自己凉凉的脸颊。「后来我们分开住,就没再发生类似的事了。这几年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我睡眠会那么浅,而且不管多热,被子也一定要从头盖到脚才睡得着。」
「是怕他再来碰妳?」
「是吗?」她歪着头思考时总是面无表情。「虽然我那时还小,可是堂哥也才大我两岁,同样是小孩子啊。就算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记得曾经感受到威胁或恐惧。」
「不怕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前阵子通识上普通心理学时,老师提到某种心理治疗的理论,接着要我们回家想想看自己怕什么东西,再从过去的记忆中去找出害怕这种东西的理由。」王书妤皱起了眉。「同学都写蟑螂老鼠毛毛虫什么的,我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
「想到这件事情时,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接着就觉得很难过。」
王书妤一向恬然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愤恨之色,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王惟翰第一次为身为男性这件事情感到惭愧。
「……妳堂哥真是不可原谅。」这样的人当什么哥哥……
「我没有怪我堂哥,长大之后,我跟他感情反而还不错。」王书妤闭起眼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小孩子,哪个小男生不会在某个阶段对异性好奇?就算他不来摸我抱我,说不定也会去欺负班上的女同学……要说原谅什么的,我早就原谅他了,也早就不怕了。」
「可是,妳不是觉得很难过吗?而且到现在都还睡不安稳。」而且脸上也仍然维持着极端厌恶的表情……如果不是对加害者感到怨恨,那么这表情又从何而来?
王书妤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惟翰。
「我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王惟翰呆住了。
「真的很讨厌。」她看起来有点烦闷,伸手打开了电池盒,翘着手指拿出一颗咖哩饺,塞进王惟翰嘴里。「为什么我那时不反抗呢?为什么我那时不告诉爸妈呢?为什么我那时还会觉得舒服、觉得这样也蛮好的呢?」
「呣咕……」把被塞进嘴里的咖哩饺咬下半个吞进肚里,剩余的半个拿到手掌上,来不及品尝它的滋味,王惟翰急忙回道:「妳那个时候还小,不懂事啊!」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记得。」王书妤秀气的嘴唇勾起上扬的弧度。「人的记忆真是种专门用来折磨自己的东西,因为我什么都记得,所以那些事都像昨晚才发生的一样;可是那些记忆再鲜明,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愈后悔,就愈不能原谅自己。」
没等王惟翰搭腔,她自顾自地说道:「其实真的还好,不是什么很深的阴影……可是就因为这样,反而黏得很紧,感觉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每当睡不好被吓醒时,我就要后悔一次。」
她百无聊赖的语调、半垂的凤眼和略带讥诮的笑意都似曾相识。
王惟翰本就听得郁闷,再看她这副模样,瞬间想起了某人,胸口忽然变本加厉的狂痛起来。
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小孩子,哪个小男生不会在某个阶段对异性好奇?
不管哪个世代的青少年都是一个样,一样别扭一样笨拙一样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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