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度香发现他们偏了路径,竟不是走上山的老路。
「小立,你走这条路,想从秘密通道过去吗?」
「没错,我们没时间了,走那条路可以缩短一半的行程,而且可以避过敌人耳目。」
「不要!」李度香脸色刷的煞白,一连白到头发根,毫无血色。「小立,求求你不要去,我们回信阳吧,别管这里的事。」
赵立眼神一变:「度香,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山寨里都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怎能弃他们于危难中不顾?」
李度香嘴唇抖个不停,无计可施了,他耍起无赖:「那么你是要弃我于不顾吗?」
英雄难过美人关,对赵立而言,李度香无助地质问远比架刀威胁管用。
赵立当真被难住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二者只可取其一。但摆在眼前的是爱人和兄弟,教他忍心割舍哪一方?
「度香,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两难之际,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不做选择,无招胜有招,李度香机关已破,慌乱道:「你不能去!去了也没用!你们是不可能获胜的!这是天意!」
赵立被勾引起怒气:「什么天意?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害怕就留在这里,不必跟来!」
他一头钻进树丛里,朝着他的义气勇往直前,李度香失了主意,只能苦追在后。
「小立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去!不要去!」
李度香欲哭无泪,拼命哀求,却连赵立的影子都抓不住。
在往密径的路上,沿路渐渐出现许多不该有的痕迹——被利器砍伐过的树枝,遍布于地的脚印,构成一条通往前方的道路。赵立疑虑陡增,等到了密径入口附近,景象更是骇人,入口已被完全挖开,附近有未燃尽的篝火,还有十余个士兵守候。
赵立脸色倏地死白,在荒黯的夜晚,赵立犹如僵死的蚕,再多的内足也动不了。
李度香勉强跟上,见此景况,惊恐莫名,他看见赵立暴露在火光下,已有人朝他拉开弓箭。
「小立!危险!」
一阵风呼啸而过,所幸放箭的是名新兵,准头欠佳,箭擦着赵立头顶过去了。只见赵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无恙,隔了一阵,才自额上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竭力强撑的李度香,陡地跪倒地上。就在这时,数支火把一起点着,四面八方的火光射来竟如乱箭穿心。李度香被光晕晃迷了眼,只看见几个或十几个人影子冲过来挥剑厮杀,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闻之教人肝胆俱裂。喧哗过去,地上的鲜血已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
赵立站在血泊中,不动如山。他满身血迹,还有大量的鲜血从手中的刀口落下,不是成滴的,而是浓稠如隔夜的糊粥,一块一块地坠落。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并未被血和火浸染。
忽然,他迈开步子,向李度香逼近。
李度香张惶无措,好像赵立每走一步,都踩在他身上、心上。
「是你告的密!这条通路只有我一人知道,而我只告诉了你——」
赵立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只张牙舞爪的大红蜘蛛关在里面乱挣。李度香惊魂未定,眼泪立刻止住,一时间心神恍惚,连哭也不能。
「我、我只想救智远。」
赵立如遭雷击,原来是为他!竟是为了他!
赵立心中的恨比眼前的火更炽烈。他的瘦脸变得青黑,眼睛窜着仇恨的血。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作响,他被彻底地愚弄和背叛了!
颈间一凉,那把鬼头大刀已架在项上,寒森森的刀刃传来刺鼻血腥,教李度香毛骨悚然:「小立,你、你要杀我?」
事情变化得太快,李度香竟无法做任何反应,他也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适当。他虽料到结局是输,但再没想到会输得如此彻底,他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赵立。烈火和血光中,他看到赵立的脸已然换上他看不明白的复杂表情。此刻赵立近在眼前,但彼此的心却遥遥相对。
一念之差,全部感情付之一炬。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赵立沉下声,眼眶更红了,他拼命地阻止那不争气的泪水涌出,两相斗争,几乎要把那方寸目眦挤得爆裂。
李度香愧疚地无地自容,过去的深情欢爱从此化做过往云烟。
「我说了,是为了救智远。白占答应我,只要我助他拿下这座山,他就免智远死罪。」
「为了救他,你就出卖我所有同伴?我说过会帮你,你就不能多等片刻!」
「谁知道你的计策能不能成功?我不能拿智远的命做赌注!」
「那你就忍心为他一个人,把那么多人置于绝境?」
「因为对我来说智远比他们都重要!」
李度香拔高了嗓音,不怕喉咙的震动会碰到颈上的快刀。既然死到临头,他也要表明心迹。
赵立持刀的手颤抖起来,原本胸臆间火一般的热逐渐化作冰一般的冷。脸色终于见红,心已烧成死灰。他狠狠把眼泪直往咽喉压下去,硬生生止住,把刀别向一边,「你走吧,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李度香呆立原地,眼泪汩汩流淌。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害怕,这一阵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滚落。
「你什么意思?」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赵立还刀入鞘,转身要上山。
他打算去送死?李度香如梦初醒,冲上前拦腰抱住赵立:「不!你不能去!那不是独木桥,是死路啊!小立,听我话跟我回去吧,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不想失去你。」
不想不代表不能,赵立万念俱灰,再看心爱之人一眼,那美丽的外表果真是毒药。他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这是李度香为拴住他打出的结,他把它扔在地上,掷地无声,恨有万石。
「我们俩清了。」
此言一出,犹如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到肚子去,喀嚓喀嚓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两个人都痛苦难当。
这次先逃走的是赵立,他受不了锥心的痛楚,借离弃之名,正大光明地逃遁而去。他一步一个踉跄,但绝不回头,惟恐前功尽弃。留下李度香罪有应得,他颤巍巍地捡起护身符,眼泪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像一滴雨落在地上,死得无声无息。
李度香独自循路下山而去,天空已翻起灰白,心中有无限凄怆正在辗转,他不敢回头看山顶的烽烟,生怕赵立已化做其中一缕。
原来他是真心喜欢那个少年的,虽然还不能算爱,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他也害怕爱了,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抵挡不住是非恩怨,背叛爱人的他,还有什么资格言爱。
才入出云城门不久,一声霹雳,大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水哗啦哗啦往下灌。本不该来的暴雨来了,就像老天也犯了不该有的过错。
李度香疲惫不堪,走回被查封的家门口,衣裳已经湿得紧贴肌肤。屋檐残破,不能避雨,他蹲在墙根下,凄苦万状。流云散了,大家都走了,谁也不要他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真希望那瘦小的身影能突然出现,不能挡风遮雨也没关系,只要能温暖自己就行。李度香的心颤抖着,才分开一天便已经开始思念了,原来不知不觉他已深陷赵立情意之中,那样的柔情即便再坚硬的心都会融化。当初无家可归的自己找到那少年代替智远,如今少年离去,谁又能代替他的位置呢?
头顶密集的雨阵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空隙,李度香失神仰望,夏智远疲倦地微笑着,身上还是监狱里那身破衣,他撑着一把纸伞浮在雨幕中,犹如海市蜃楼般,虚实难辨。
「度香,我被释放了,他们免了我的罪,我回来了。」声音隔着雨声传过来,耳膜的震颤不是幻觉。
「智远……」李度香呆立不动,在大雨冲刷下,眼眶的泪怎么都蓄不满。毫无预兆的,他抱住夏智远嚎啕大哭起来。夏智远虽然消瘦,但身型远比赵立高大,李度香必须垫起脚尖才能把头整个埋进夏智远的颈窝里。
夏智远被李度香抱得撑不住伞,虚弱的身体也经不住他整个人挂在身上。便用空出的一只手轻拍李度香的背:「度香,你别这样。我身上又脏又臭,还有很多虱子跳蚤,先放开我好不好?」
可是李度香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生了根,说什么都不放。
因为,那个会紧紧回拥他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十三章 和谈失败
白占信守承诺,放夏智远与李度香团聚,甚至归还了部分财产。他们在城南买了一所小宅院,添置些许生活用品。夏智远休养了几天,便托过去交好的士大夫替自己物色一份书院教习的差事,重振家门暂时是不能了,能不用为生计发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度香每天都在打听鬼风山剿匪的消息,据说白占的军队最终占领了山寨,但强盗们凶猛顽强,双方死伤都非常惨重。
战事持续了整整七天,官兵才将游窜于山中的八百强盗尽数掳获,全部押解回城,听候发落。白占为此伤了一番脑筋,不知如何处置这些强盗才妥当。要杀,两国交兵之前就在自家本土大开杀戒,似乎很不吉利;不杀,关押这许多囚犯势必浪费许多人力物力,目前形势也不允许。
后来还是一位谋士献策,说如今战事一触即发,信阳各处的守城工事还未完备,不如将这些强盗发配工地,修筑城墙地堡,一来这么多的壮丁可以大大解决劳力不足的问题;二来每月只须按量配给一定数目的粮食,可节省大量雇工的银钱,三来免了这些强盗死罪,既顺应上天好生之德,又能彰显主公仁和慈爱之心,更可使民心归顺,稳定局势。
此计甚合白占心意,立刻应允。也多亏了这以囚代役的计策,赵立等人才得以保全性命。告示发出那天,李度香挤在人群中喜极而泣,连续数日紧张焦躁,疲惫过度的身体适才如坍了架子般倒下,回家后便大病一场。
夏智远以为李度香近日劳心太重,神元亏损才着了风寒,他博学多识,粗通医术,自己开方子抓了几副药给他吃下去。谁知半夜里烧是退了,却着起魔来,李度香蹬被子、扯头发,脸色尸白,痛苦万般。
夏智远急忙按住他:「度香!你快醒醒!快醒醒!」
李度香在迷乱中依稀看见赵立的影子,忽地死命抓住夏智远,凄楚呼喊:「小立!原谅我!原谅我!」
夏智远用力拍拍李度香的脸,把他打醒。
一阵痉挛发作后,人是醒了,魂儿还不全。
夏智远不禁疑心:「度香,你为什么一直魂不守舍?我经常听你作梦喊一个人的名字,『小立』是谁?」
李度香愣了半晌才道:「他是鬼风山的小土匪。」
「是吗?我听说多亏你献计,助白占平定鬼风山的匪乱,我才得以恢复自由。你说你这一年都被土匪掳去做奴隶,详细情况究竟怎样?」
李度香摇摇头,怔怔地瞪着天花板只是流泪。夏智远更加疑惑,怎奈李度香绝口不提,他也不好强逼。
李度香本是心病,内热引发外感,吃了几剂疏散的药便痊愈了。他仍然记挂着赵立,想去工地探望,只是心中抱愧,无颜面对。
犹犹豫豫直拖了半个多月,这日听夏智远说城内近日流行春瘟,要他多服些板蓝根、金银花之类的药草预防。李度香想到工地环境恶劣,那些囚役们吃食又极粗糙简单,只怕抵挡不住,尤其担忧瘦小的赵立。
这么一想,李度香再坐不住,一早就出门去街上药铺买了几大包治春瘟的药草,直奔城边的工地。多方打听下,得知鬼风山的强盗们被发配到三里外的石料场打石,他辗转奔过去,然而到了石料场门口却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只能抱住包袱发愁。
正没个主张,忽见一个年轻小媳妇从外面山路上走来,细挑身段鹅长脸,竟是宝儿!那宝儿背着一只大水桶,弯着腰从李度香跟前走过,并没注意到他。李度香张了好几次嘴才喊出声音。
「宝儿姑娘,你等等!」
宝儿回头一看,立刻惊叫起来:「哎呀!度香少爷!怎么是你!」
李度香脸上火辣辣的,小声问:「宝儿姑娘,你们近来还好吗?」
他暗通官府、出卖朋友的事早已传遍鬼风山,强盗们自是群情激愤,人人将其恨之入骨。
宝儿虽是强盗老婆,但天性温婉良善。纵是对李度香心存怨气也不忍苛责他,只说:「度香少爷,你先前干的糊涂事,把我们一干人弄到这般田地。你自去升官发财也罢了,何苦来看我们笑话。实话告诉你吧,我相公恨得牙痒痒,说要撕你肉吃呢,你还是快走吧,被其他人看见,你性命难保。」
李度香心生羞愧,头埋得更低:「宝儿姑娘,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今天带了些治春瘟的药草给你们,你先分给大家吃,我过几天再送些来。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也没脸见你们,只求你帮我带句话给小立,让他千万别记恨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说着便滴下泪来,呜咽啜泣不绝。
宝儿见他如此伤心,心早软了,接过包袱说:「难为你想到,我们这里这些天正有人生病呢。」
李度香一边抹泪一边说:「我这就回去了,你多保重。」
宝儿看他边走边哭,好不凄凉可怜,咬着嘴唇把心一横,大声唤住他:「度香少爷你慢些走,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她让李度香稍等片刻,自己背着水桶快步走进石料场。李度香正纳闷不知她要给自己什么东西,只一顿茶工夫就见宝儿拉了个人出来。那人穿着件粗白布坎肩,扎着裤腿,眉眼细长,身型精瘦,正是李度香牵肠挂肚的赵立。
两人照面,两相呆愣,宝儿推着赵立说:「小叔子,我说的人就是他。你们说说话,我替你们看着去。」撒腿跑开了。剩下两人不知怎么开口,都成哑巴了。短短两个月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李度香五内交战。
赵立